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
  何云秋梳妆一番,取下衣架上的丝巾系上,拎起手袋走出卧室。
  “妈咪,你要出门咩?”裴安霓正巧走到客厅,听见动静,回头问。
  看见裴安霓夸张的烟熏妆和刚刚包臀的短裙,何云秋蹙眉问:“你去哪?又要去酒吧?”
  裴安霓咬了咬唇,说:“你管我去哪里?我早就成年了,现在我的事不需要阿妈管!”
  大姊出事之后,裴安霓消沉了一阵,再度如失恋那段时间一样,投身靡靡,时常凌晨才酩酊大醉的回到家。她还敢出言顶撞了,对待何云秋的态度,简直向着裴安儿靠拢。
  何云秋又气又心酸,想了想还是放缓语气说:“你阿姊请食饭,你想不想去?”
  “……我去做乜嘢?你自己去就好咯。”裴安霓说着,走到楼梯底。
  何云秋随之下楼,禁不住叹气。
  裴安霓听见了,脚步一顿,不回头,闷闷地说:“去哪边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哎呀,正好正好,司机今日放工,不然我还要自己开车。”
  “就是咯,你平时都不怎么开车,我怕你出事啊。”
  若是以往,何云秋大约会扬声说,你咒妈咪出事啊。可当下比不得往日,何云秋只觉得裴安霓还是关心她的,不由得喜悦。
  *
  连下了一阵子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明月躲在高楼大厦背后,柏油马路上被水浸湿的痕迹渐渐消退。霓虹灯光交错之间,车水马龙,下班的青年男女聚在小食摊前说笑。
  暗紫色的法拉利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裴安霓听着电台里的情歌,轻哼着,以此阻拦何云秋多余的问话。她实在没心思在听母亲那些关心或道理。她觉得太虚伪了,也迟迟懂得了以前勇敢又开朗的裴安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街角的餐厅门口,裴安儿透过黑色墨镜注视着远处。当视野里出现一辆熟悉的法拉利时,她对电话说:“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一辆大型载重卡车从拐角杀进巷道,疾驰而去。
  裴安儿看到这辆卡车,猛打方向盘,却是躲不过了。
  卡车笔直地撞上法拉利,一声巨响。
  卡车司机从轻微变形的驾驶座里跳下来,裹着厚实的防护服迅速逃进了人群。
  似乎安静了一秒,人们倏地沸腾。
  好事者上前围观,无一不感叹惨状。
  法拉利几乎半身凹进卡车,破碎的挡风玻璃的后的人以扭曲的姿势伏在操控台上。
  戴着墨镜的女人慢慢走来,拨开人群,忽地看见了车里——
  有两位女人。
  “安霓——!”失声惊叫响起。
  裴安儿趔趄着跌坐在地,墨镜一边滑落下来,她不可置信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我不想的啊,我不想的……”
  围观的人瞧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这不是裴安儿吗?”
  接着就出现更多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
  岘港的凌晨则是宁静的。
  由香港飞抵河内,再从河内机场转机去岘港,约莫五六钟头。
  裴辛夷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沉着坚定。
  裴安胥一五一十说出计划,裴辛夷当即否决了,说怎么知道阮生所谓的法国朋友可不可靠?外人最是信不过。
  裴安胥焦急地说:“现在不是没得选了?”
  “我有更好的办法。”裴辛夷指向邻座的周崇,对裴安胥说,“到了芽庄,你直接回香港,周崇带仔仔们走。”
  “带去哪里?”
  裴辛夷不答。
  裴安胥一顿,又气又无奈地说:“六妹,你还是信不过我!”
  “五哥,小时候你钟意金庸的小说,学武侠里的人物。”裴辛夷弯起唇角,“你这个时候该对我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裴安胥哑然,抿了抿唇说:“六妹,这样讲可能有点奇怪,但我到今日其实很羡慕你。和钟意的人结了婚,还有仔仔们,比起我们,你才拥有了最圆满的人生。”
  “你觉得这样子的是圆满?”
  “我希望你圆满。”
  裴辛夷轻轻“喔”了一声,“你一直期盼有一个‘家’。”
  *
  载客的面包车在机场不远处的小巷停泊,前方还有一辆吉普车。
  南星警惕地盯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一行人,在看见其中一位女人的时候,难以置信地怔住了。
  后座的小孩们也瞧清了,急忙就想下车去。但又想起父亲的话,扒拉着座椅问南星,他们能不能下车。
  南星先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护着小孩们往面包车那边走去。
  “妈咪!”小心谨慎被想见的喜悦抛之脑后,小孩们还是忍不住,快步朝裴辛夷扑了过去。
  裴辛夷拥住他们,轻轻掀起遮住他们大半张脸的渔夫帽,半是蹙眉半是笑,“Sorry,妈咪来晚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温情,她打断小孩们叽叽喳喳的话语,说:“你们同阿崇回新加坡,好彩妹和钟伯都在那边。这一阵子他们都会照顾你们,要乖乖的。”
  “……妈咪,你呢?”裴安菀的笑容渐渐消失。
  裴辛夷笑了一下,“我去找阮生。菀菀,你懂得的吧?”
  裴安菀点头,却又摇头,“妈咪,事情冇那么糟糕对不对?你和爹地会来找我们的对不对?”
  “嗯!”裴辛夷在两个小孩的左右脸颊用力印下一个响吻,“好了,你们快上车,把护照交给阿崇。”
  南星听了这句话,从兜里摸出一个防水文件袋递过去,“证件都在这里。……可是,阿嫂,你真的……?”
  裴辛夷没有答话,接下文件袋转交给周崇,推着小孩们进入面包车。
  “五哥,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讲谢谢都太轻了,”裴辛夷看着神情复杂的裴安胥,“我和阮生的公寓里,有一只叫阿魏的蛇,你找个专业的人开箱,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一个银行账户。”
  “阿妹!”裴安胥急红了眼眶,“我这么做,不是要你这些啊!”
  “五哥,快走吧。”裴辛夷拽起裴安胥的胳膊,往车里推搡。
  借街灯昏暗的光线,裴辛夷与周崇短暂的对视,后者郑重地点头。
  车门砰地甩上了,裴辛夷拍打驾驶座的窗玻璃,“走啊!”
  司机对这一行人感到莫名其妙,听见这呵斥,不知被震慑住了还是什么,猛地踩下油门。
  裴辛夷立即转身,上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
  南星迟疑地上了车,想要发动车,却顿住了,“阿嫂,你……刀哥不想见你的。”
  裴辛夷冷静地说,“你不想开车,换我来?”
  南星深呼吸一口气,将车飞速驶了出去。
  “有多的枪咩?”
  “……做乜啊?”
  裴辛夷看着前路说:“保险杠装成这个样子,送仔仔们过来费了不小的功夫吧?回去的路可能更难走。”
  南星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操控台下的抽屉。
  裴辛夷拿起抽屉里的手-枪。
  南星没有按出来的路线行驶,而是沿西与老挝临近的省市的城镇公路,绕远返回莱州。
  道路崎岖,由南向北,很难不教人想起从前。
  “上面确实把路封了,但想要劫车的是另外的人……”南星索性简述了前些天河内发生的爆炸。
  裴辛夷还没来得及消化裴安华过世的消息,又听见南星说:“我们暗杀良叔,原因之一是他以前杀了刀哥的阿妈。”
  裴辛夷双手握着枪,欲握紧些,可那么无力,好似连一枚别针也握不稳。
  *
  阳光炙热的午后,吉普车即将离开奠边府省,驶入莱州省。
  收费站前设了路障,四五辆警车停靠一旁,着制服的警察们挨个盘查来往的车辆。
  南星远远地看见了,啐骂道:“连这边也封了,反应真快!那帮孙子居然配合警察!”
  说的是在爆炸里的不幸丧生的人们的亲属。老派帮会向来是拒绝与警方合作的,可凡事都有例外。
  裴怀良向军方通信的消息估计传开了,他们也不想顾及道义了,一门心思将阮决明逼上绝路。何况裴怀良这么做,他们的处境同样危险,还不如在配合警方的同时,另寻出路。
  吉普车在路障前停下,裴辛夷靠在座椅上,长发掩去半张脸,假装睡着了。
  一位警察走来,敲了两下窗玻璃。南星摇下车窗,疑惑地往前看了看,对警察说:“怎么回事儿啊?”
  警察不答,公事公办地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南星将备用的假-证件递了过去。警察一边审视照片上的信息,一边问:“家住河内,去莱州做什么?”
  “去我表兄家,这不我表兄准备结婚嘛。”
  警察上下打量南星,招呼同事去检查后座与后备箱。检查后发现后备箱装着一些啤酒与蔬果。
  警察又问:“女人呢?”
  “……我女朋友,她一晚上没睡,别喊醒她,待会儿骂我呢。”
  裴辛夷转过身子,将半张脸显露给警察,闭着眼咕哝了几句越南话的粗口,似半梦半醒。
  警察狐疑地说:“证件呢?”
  “我们去表兄家,她又不开车,哪能带证件啊。出门的时候我还提醒了这婆娘,女人嘛,忘性就是大。”
  警察留心看了裴辛夷亮眼,绕到车前,忽然顿住,又返回车窗前说:“你这保险杠怎么回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山萝省过来的路有多难走,陷在泥坑里装了树,这……也是问题啊?那我赶紧找个车行修了再上路?”
  警察“啧”了一声,正要再发问,后面几位警察呼喊说:“这里!”似乎来了一辆可疑的车。
  警察过去和同事交谈几句,朝着吉普车的后视镜不耐烦地挥手,“走吧。”
  平缓地穿过收费站,直到后视镜再看不见收费站的影,南星一下子将油门踩到底,飞驰而去。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坐正了说:“前面应该还有盘查的,我们怎么走?”
  南星吊儿郎当地说:“其实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但你来了,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刀哥身边。”
  裴辛夷亦故作轻松地说:“那你该感谢我,帮你拣回了想活命的念头。”
  沉默片刻,南星忽而认真地说:“阿嫂,感谢你,有你在的话,刀哥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的。”
  “其实我也是。”
  放弃为复仇的以命换命。
  为爱赴死。
  *
  依然没有走往常从村寨出入经过的小镇,而是驶入了另一座小镇,近山脉一线,偏僻而荒凉。
  这里的闸口看似宽松,没有设路障,可盘查的不是警察而是军方。
  在离闸口很远的小径上,南星他们丢了车,小心翼翼地穿过稻田,往一栋破败的房舍走去。
  南星说,住在这里的老翁曾受过阮家惠顾。
  阮决明从一位毒贩手中救下了老翁吸毒成瘾的儿子,可毒虫本性难改,为了一袋可卡-因,与同伙抢劫当地大型商店,在警方抓捕过程中,一枪丧命。
  裴辛夷觉得既悲哀又可笑。阮家正是做这些生意的,控制这一片区域百分之八十的药物制造与流通。害人的是他们的,救人的反而也是他们。
  敲响房门,老翁见到南星很是惊诧,四下瞧了一番,忙说:“快进来,下边到处都是警察!”
  南星与裴辛夷进了屋,老翁关上门,还锁上了门栓,“他们挨家挨户搜查,你们在我这里待不了多久的!”
  南星直言道:“二伯,我想请你带我们上山,只带这一段路就行,我对这片山没那么熟悉。”
  “这……”
  裴辛夷不知这么做是否冒昧,还是摘下了手上的腕表,“没有多少,拜托你,我一定要上山。”
  老翁叹了口气,“谈这些干什么,我就是个等死的老头,压根用不上,你收着吧。”
  南星把腕表塞回裴辛夷兜里,恳求说:“二伯,我一个人倒无所谓,走他几天总能找到路,可我阿嫂没吃过这样的苦,饿几天人就虚脱了。”
  老翁皱眉说:“我去拿些吃的,咱们从后门走。”
  三人越过田野,进入了茂密的山林。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们跨过了两座小山。天色蒙蒙亮起,他们再跨过一座山,就将进入村寨出入必经的小镇的山林。
  阮家蛮横地将这一大片区域视为己有,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全当做袭击的政府-武装处理。
  南星向老翁道别,还朝裴辛夷使了个眼色。裴辛夷立即会意,将腕表塞到老翁手里,“谢谢您。”
  与老翁分别,南星与裴辛夷拿着手电筒,背着一小袋食物,往目的地进发。
  徒步二十四小时,从小镇的山林走进了拢着村寨外部村庄的山野,裴辛夷大量补充食物与清水,身体却还是撑不住了。
  南星说:“阿嫂,睡一觉再走吧?”
  裴辛夷撑着树干,摇头说:“约定了走一个小时休息五分钟,休息五分钟再走,我可以的。”又像是对自己说,“辛夷,你可以的。”
  “……你这样子,要是累倒了怎么办?”
  “阿星,我冇在山里受过苦,但我不是冇吃过苦。体力上的消耗算得了乜嘢?你让我少讲一点话还可以保存体力。”
  进入更危险的原始森林,裴辛夷还是听南星的劝慰,攀上高大的树,在结实的树桠上小憩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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