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准备再次前行的时候,蓦地听见了枪声。
他们不约而同匍匐下来,摸出了各自的枪。
“即使突破了村寨的防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搜到这里来,不是一个方向。”南星轻声说,“可能是盗猎者。”
脚步声渐近,听声音有两个人。南星与裴辛夷对视一眼,示意她躲起来。
靴子压过灌木丛,踩碎昆虫,大树遮蔽之下,裴辛夷看见远处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
手上端着军用突击步-枪,显然不是所谓偷猎者。
裴辛夷平息静气,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没关系。
“砰——”
南星率先开枪,击中一位下士的腿部。下士应激反应,开枪胡乱四扫。另一位下士比他更紧张,亦猛烈开枪,伏倒在地。
南星趁机连开几枪,却被对方发现了踪迹。
眼看对方的枪口移向转身躲避的南星,躲藏在树后的裴辛夷探出半身,瞄准对方的额头,开了两枪。
南星得到机会,借灌木的遮蔽一跃而起,在两位下士身上扫出马蜂窝似的窟窿来。
重归宁静。
裴辛夷喘着气站起来,跟在南星身后,朝两具一动也不动的躯体走去。
南星利落地搜刮了他们的装备,扔给裴辛夷一把步-枪和备用弹-匣。
“死了?”裴辛夷惊魂不定地问。
南星“嗯”了一声,镇定地说:“他们刚才开枪了,一定是我们的人。前面说不定还有他们的人,我们要小心些。”
循着方才枪声响起的方向,他们谨慎而缓慢地前进。约莫走了百步,南星忽然顿住了。裴辛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倒在前方的躯体。是一位身体结实的男人,面目被血肉模糊,手臂上依稀还能看见伽内什的半甲纹身。
南星捡起一旁沾了血迹的枪,又从兜里摸出铝制的贬酒壶,倒了些许。南星双手合十对他鞠了一躬,喃喃念叨了两句,沉声说:“阿嫂,我们走吧。”
*
倒下的两位下士似乎是落单了,之后他们没再遇上搜查的队伍,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南星熟悉的林中小屋。
守林人不知所终,守在屋里的变成了三五位全副武装的马仔。其中一位带南星他们往更深处的临时据点走去。
村寨里的老幼妇孺各自回了村落或镇上,一些档案干净的青年也被阮决明勒令离开了,躲在森林里的都是些无路可走的马仔。
夜幕沉沉,林中没有一点儿光亮。
不知看到了什么记号,领路的马仔仿鸟雀,吹了声口哨。
远处亮起了一缕微弱的光,一位马仔从树上跳下来,上前对暗号。他没有说话,对南星颔首,点了点下巴,示意往前走就是。
“阿嫂。”南星揽上裴辛夷的肩膀,往正前方走去。
穿过跑马场那么大的一片密集的树林,一栋低矮古朴的木屋出现在眼前。参天大树的枝叶遮蔽在上方,即使动用直升飞机勘察,不检测雷达,或许也很发现这里有一栋建筑。
守在门外的马仔同南星对了暗号,拦住他们不准上前。由另一位马仔敲门。
裴辛夷对这一切感到陌生又恐惧。她这才意识到,阮家到底做的是什么事,阮决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门打开了,应门的马仔在看到裴辛夷时有一瞬间的怔然,连忙转身往屋里走去。
“进去吧。”南星说着,见裴辛夷不动,将她往里一推。
而后合上了门。
木屋的客厅,如果能称一个摆放了简陋的桌椅的空间为客厅的话,方桌上亮着一盏油灯。仅有的两扇窗户,一扇被木条封实了,一扇被厚重的遮光呢绒帘子遮住,仅供通风用。
光影绰绰,鞋子踏木板地的声音响起。
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一些时日不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分明,颧骨至唇角一线更为锋利。胡子长长了,不再有打理的痕迹。他目光沉沉,含着审视与说不清的意味。
他的手上没有任何的戒指。
“阮生。”裴辛夷出声才发觉声音是那么的沙哑。
阮决明喉结滚了滚,说:“你来做乜啊?……我不想见到你。”
“我知。”裴辛夷胆怯又勇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尖刀上。
还未靠近,阮决明掐住了她的喉咙,情绪在这一刻显露。他起伏不定地说:“裴怀良杀了我阿妈,裴家的人杀了我阿妈,你还有脸来?你有乜资格见我!”
裴辛夷任他紧紧扣住脖颈,艰难地扬起下巴说:“阮生,对唔住——”
阮决明一把推开她,侧身说:“我不想听。你这么来了,要怎么回去?啊?裴辛夷,你以为你好劲是不是?你以为我需要你?”
停顿一瞬,他又说,“我不需要。”
“阮生,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骗你那么多次,害你那么多次。我知道我是你的负担、累赘,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不会好过,冇人会好过。
“可是阮生,我冇办法啊。我一想到你有危险,乜都不想顾了。”裴辛夷哽咽着,呵笑一声说,“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原来你比一切都重要。会死是咩?我裴辛夷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深深呼吸,注视他说:“我爱你。”
“即便你厌我,恨我,我也爱你。这辈子只爱你。”
第83章
良久,阮决明转过身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辛夷看他表情缓和了些,握住了他的手,这次他没有动作,任她握着。她说:“我让阿崇关注二太他们离境的动向,阿崇查到五哥买了飞越南的机票。他还有乜理由来越南?我只能想到,他是来接仔仔们的。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点解仔仔们要离开,你还不能亲自送,要让五哥来?我想你被困住了——”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不对,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就算你被通缉,无法以合法的方式离境,但还有别的法子。可是,无论有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在哪里,你总是背负了过多的责任感。寨子里这么大帮人,怎么凭空消失?你不可能丢下他们,而且还想找办法保下他们。”
阮决明满腔怒意,被这番话瓦解得一点儿不剩。她是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仅凭一个消息,就想到了全部。
他怎么可能因为裴怀良的事对她产生什么怨恨啊,他早就不恨了,再有什么也不恨了。他宛如中了难解的蛊,心任她操控,甚至为之扭曲变形。
仅仅是压抑在心数日的无法掌控局面的无力感,在看到她的瞬间忽地爆发。仅仅是气她怎么可以不顾安危,来这里找死。
阮决明垂眸看着她的手,原本纤细漂亮的手,被树枝与藤萝划出伤痕,指甲里满是污泥。
他想要松开,却还是反手扣住了,“你回不去了,辛夷。”
裴辛夷悬着的泪花还是落了下来。他还是愿意碰她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憎恶她。
她拭去泪水,竭力平静地说:“阮生,你知我不是好哭的人,可我……我这辈子的泪水,一半都给了你。我的心给了你,我乜都给你。我一点都不害怕。”
“裴辛夷,你——”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就不打算活着了。”
阮决明愣怔一瞬,抽开被她攥住的手,难以置信地说:“乜意思?”
“在萨帕的时候,你讲我好贪心,乜都要。我当时就想,不如乜都不要。我们回到香港注册,只是我为了让你放我回去的办法。我当时就在准备转移资产,你也知道的,你还帮我做事。我想等一切准备妥当,等你离开,等仔仔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冇想到在我还未准备好的时候,二太就拿到了资料。”
裴辛夷还要说下去,却被阮决明打断,“怪不得你选择对三姊的BB仔出手,我就奇怪点解你会这么疯,之前还怕洪家不会放过,忽然就不顾一切了。”
裴辛夷抿了抿干涸的唇,说:“我还是心软了,但二太不是心软的人。阿姊去世,你带仔仔们回到越南,我真正乜都可以不顾了。打点好一切,准备动手,我听到了五哥来越南的消息……”
阮决明笑了一声,缓缓点头,“裴辛夷,了不起,知道我有难,连报复二太都放弃。我是不是该感谢时机,是不是该讲裴五走得好及时?”
“我是个罪人,不奢求你宽恕。我还是个无赖,你想或不想,我都只有跟着你了。”
阮决明抬手按压两道眉峰,隔绝了裴辛夷的视线。他转过身去,谁也不看,吩咐立在门边的马仔带裴辛夷去里屋休息。
裴辛夷不要马仔的挟持,径自往屋里走。
“如果饿了,让他们拿东西给你吃。”阮决明说的越南话,更像是对马仔说的。
里屋灰扑扑的帘子被马仔放下,裴辛夷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她走到床沿坐下,一点儿也不斯文地脱了登山靴,除却脏兮兮的登山服外套,躺了下来。
木屋完全不隔音,即使外间的二人讲话那么小声,她还是听出了南星的声音。
具体说的什么却是无法辨清了,大约是阮决明责问南星为什么同意裴辛夷过来,南星颇有些委屈地辩解。
说话的声音停止,木屋融于森林的寂静之中。
裴辛夷沉沉睡了过去。
*
随阮决明躲进森林的有百来人,这是他们转移到的第二个据点。深山里有十几处为了应对此番状况而建造的临时据点,复杂的地形可以迷惑军方的搜查。
按阮决明的计划,他们只有不断转移,拖延时间,等对方倦怠之际,由西北方向越入老挝边境。边境那边有阮家生意上的朋友,还有常应对游击-战的反叛-武装组织。阮决明他们携带了大量存货与装备,这些组织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提供帮助。
跨境搜捕的程序繁琐,若时间允许,他们甚至可以坐船离开东南亚。至于最后逃往哪里,逃不逃得了,全看天意。
凌晨三点,南星换岗过来,对阮决明说:“刀哥,该出发了。”
阮决明应下,走进里屋,轻咳一声说:“辛夷,起床了。”
裴辛夷睡得太沉,完全没有反应。阮决明只得走到床边,轻拍她的臂膀,“辛夷?”
裴辛夷像被什么惊吓到,猛地睁开眼睛,还打了激灵,往墙角躲去。看到熟悉的脸庞,她松了口气,“我做了噩梦。”
“穿衣服,我们该走了。”
裴辛夷连连点头,“阮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阮决明哑声一笑,从兜里摸出压缩饼干放在她手心,“路上我冇空照顾你,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在阮决明掀开帘子走出房间之际,裴辛夷出声叫住他,“如果,我们活下来了,从此我乖乖听你话,你想我做乜我就做乜。”
帘子轻飘飘垂下,阮决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人们分散成十几支小队,摸黑往西北偏西的方向前进。阮决明领一支小队打头,南星领一支小队殿后,裴辛夷跟在南星身边,端着突击步-枪,与任何一位马仔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待遇,也只是她身上多了件三-级防弹-背心,仅能防御射速800m/s的子-弹。背心里装着陶瓷复合板,重三千克左右,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子里很安静,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其他小队,一行人竭力不发出轻微脚步声以外的响动,保持高度警惕。
男人们的步伐极快,裴辛夷想要跟上他们,又要做到轻声,很有些难度。但她还是竭力做到,势必不能造成麻烦。幸好有一些在加拿大合法野猎的经验,也在无保护措施的越南山野里打猎过一回,她尚且能够掌控自身的状况。
许是打头阵的队伍里有极为熟悉西北森林的守林人,前行的效率惊人,全部人在天亮前抵达了第三个据点。相较之下,裴辛夷与南星上山的过程犹如散步。
南星说如果无事,今晚会离开阮家设有据点的森林,到达孟本,意味着正式进入边界地带。
裴辛夷看地图,才知道孟本还在莱州省,离奠边府省都还有好长的距离。她心下有些绝望,“孟本、班多百、班乌当,一直到阿巴寨才算到边境,就算我们可以走山路走到阿巴寨,但这样躲躲藏藏,冇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十天就十天,一个月就一个月,除非弹尽粮绝,冇人肯放弃的。”南星说,“你以为在这里的是些怎样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不少人以前就这么走过,为了带货出去,或者带装备回来。”
*
前行,或者说逃亡更贴切,逃亡的路上,时间观念是混淆的,晓得日出日落,但无暇去算这是第几日。
长时间徒步,还有攀岩、淌河,在仅以香蕉、压缩饼干与清水维持体力的情况下,裴辛夷到后来已无法说服自己当体验极限运动,只要忍耐过去就好。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偶尔甚至产生了幻听。
深夜,进入了靠近老挝的边境地带,在不那么熟悉的山林里,这群人没有与巡逻或搜捕的队伍交锋,却撞上了几位偷猎者。
裴辛夷听见了枪声,以为是幻觉,可看见南星他们拼命往可以做掩体的山石后躲去,她心跳差点停止了,本能地狂奔起来。
隆隆的枪声,还有回音传来。南星指挥一行人小心往枪响的方向走,中途却听不到声响了。只能是交火的一方败下阵来了。打头阵的队伍最可能是交火的,而阮决明在其中。
南星紧张极了,可不得不耐着性子,徐徐前进。裴辛夷不比他轻松多少,怀中某种希翼,以及更多做好心理建设的绝望,按默数的节奏呼吸着。
前方传来消息,交火表示目前的位置暴露了,必须快速离开这片区域。
这显然是阮决明的指示。
南星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看见裴辛夷飞也似地往前方奔跑去。
远远看见了行进中的队伍,还有影影绰绰间的一抹背影,裴辛夷悬着的心落地。她撑着膝盖,像过呼吸的人一样,感觉不到呼吸。
“辛夷,放松。”阮决明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有些粗暴地捞起她的胳膊,掐住她的下颌,缓缓数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