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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局势非常不妙。
林妧绕过一根根粗壮石柱,借由阴影遮挡自己的身形,飞快奔向大厅角落的乐手。
恢宏磅礴的旋律像极了陡然爆发的火山,誓要将整座宫殿尽数吞噬。女人们的动作熟稔且狠厉,每一次进攻都凶狠得难以抵挡,要是等她们一起涌上来……
大概会和马蜂窝被打翻的情景一样吧。
虽然有信心与她们正面硬扛,但那样必定会造成难以预估的人员伤亡,要想出其不意,或许还得从这音乐下手。
女人的行动节奏与乐声完全一致,开始动弹也是在提琴拉响以后,显然受到了背景音乐极大的限制。当她们一股脑往大门涌来时,林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那些乐器全砸了。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陆银戈挡在明川跟前,虽然落了下风,却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拖住绝大多数怪物。有个别落网之鱼朝林妧冲来,也都被她顺利解决。
乐手们似乎只是演奏乐曲的工具,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此当林妧一把抢过竖琴并敲碎时,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出乎意料。
小红帽把身子缩在明川背后,眼睁睁看着大厅里乐音减弱、最终归于一片沉寂,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没有了气势汹汹的音乐,充斥于室内的只有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潮湿空气在寂静里悄然蔓延,裹挟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渐渐攀爬上在场所有人的脸颊。
女人们不约而同停下动作,保持着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模样。时间如同静止在这一刹那,大厅中央只留下十几个扭曲的雕像。
然而这副景象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
还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耳畔便被接踵而至的咯咯声响全然填满——
没有了乐声旋律,女人们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以更加迅捷的速度继续发起攻击,关节活动的闷响仿佛死神脚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
小红帽看得心下一哽,差点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并没有用啊啊啊!之前因为有背景音乐,这些家伙不得不跟着旋律行动,如今乐器全被砸烂,她们反而摆脱了束缚,变得更加灵活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眼看着脸色惨白的怪物蜂拥而至,正当刀尖即将划过陆银戈胸膛,一道陌生又突兀的、完全不应该在这时响起的声音自远处悠悠传来。
女歌手的声线在伴奏下显得温柔又悠扬,荡漾的水声哗啦啦溢出来,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一首朴实无华的《荷塘月色》,蕴含了多少雅致的音符,寄托了多少静谧的情愫。
歌声响动,如同湖水微漾、萤火四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听着这样舒缓悠扬的歌声,有谁不心醉,有谁不会放下心中仇恨,随着音乐的律动轻轻摇摆。
陆银戈编不下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眨眨眼睛,看着跟前闪过的手腕陡然失去力道,像海草一样飘飘忽忽掠过眼底,并随着歌声开始悠悠摇摆。
陆银戈:……
有没有搞错,连动作都变得软绵绵了!夭寿啦,紧张刺激的决斗变成集体广场舞啦!这是比武现场不是比舞现场啊你们清醒一点!满屋子全是荡来荡去的水草是怎么一回事啊喂!
“她们果然是依靠音乐行动的。”
林妧把手机音乐播放器调到最大声,轻而易举地避开一个慢吞吞向自己袭来的公主,神色悠哉地走到陆银戈身边:“不管是乐师奏的曲子,还是手机里播放的音乐……只要有旋律在,就必须跟随乐曲的节奏行动。怎么说呢,真不愧是‘十二个跳舞的公主’,对音乐的狂热已经刻到骨子里了。”
陆银戈欲言又止,躲过其中一根水草仿佛电影卡带般的迟缓进攻。
还真就是“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了呗。
“可是,”小红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半晌说不出话,看向林妧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模糊意味,“就算你可以用这首歌制住她们一时,等我们离开这里,她们说不定又会恢复原状,赶来追杀我们。”
林妧微微一笑,直视她的眼睛:“别着急。”
她说着垂下脑袋,拇指按在屏幕上。手机里播放的音乐换了一首,只听最初的前奏,陆银戈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曲子。
世界上速度最快的音乐之一、每秒钟按下十六个音符的超高难度钢琴曲——
《野蜂飞舞》。
她!是!魔!鬼!吧!
接二连三的乐音迅捷如闪电,在短短一秒钟之内噼里啪啦涌出来,居然与蜂群的轰鸣有异曲同工之妙。听着那些完全无法用耳朵捕捉的音符,陆银戈似乎还能感受到演奏者全身每一个脉搏的剧烈律动,无比贴近地一遍遍敲击耳膜。
至于那些跳着舞的女人……
居然开始了无止境的抽搐啊啊啊!
他已经没眼看了。
一秒钟十多个音符,也就意味着她们要在一秒钟之内做出十多个截然不同的动作,一具具纤瘦的身体状若痉挛,像触了电一样飞快律动。
女人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功夫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掉他们上,只能在原地徒劳地重复抽搐。
太惨了,太惨了。
最最人神共愤的是,林妧这厮嫌一首曲子不够,居然在《荷塘月色》与《野蜂飞舞》之间来回切换。一会儿是“荷塘呀荷塘,你慢慢慢慢唱哟”,一会儿又是噼啦啪啦嗡嗡嗡的钢琴音符,连陆银戈都少见地沉默下来,眼底带了点怜悯的意思。
眼看着她们要么抽筋闪腰,要么脱力半昏迷,一个个像极了被玩坏的破布娃娃,林妧这混蛋居然竖起大拇指,嘴角带笑:“看吧!周树人先生曾说过:在我的BGM里,没人能打败我。”
陆银戈沉默半晌,低声接话:“鲁迅没说过这种话,你这是恶意迫害。”
“你这话就不对了。鲁迅先生说过:迫害周树人,和我鲁迅有什么关系?由此可见,就算是迫害,也轮不到他头上。”
林妧停顿片刻,目光飘向大厅中央,语气无比欣慰:“你看她们跳得多开心啊!或许,这就是街舞吧。”
街舞你○。
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大厅,角落里的小红帽不由得眼角抽搐。
不得了,这女人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啊。
虽然她留在林妧身边是为了伺机而动,报那一扔之仇,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或许还没等报仇成功,她就先被这人给玩死了。
谁都好,快来救救她吧,求求了!!!
凶恶的灰狼:弱小可怜又无助,甚至有点想哭。
第96章 遗落童谣(四)
天气晴得很快, 没过半个小时,屋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便尽数停下。厚重昏黑的乌云如同浸了水的墨汁般渐渐褪色,被微风吹得飘飘摇摇荡开时, 露出几缕破碎的日光。
与这番雨过天晴的情景相比, 宫殿里的景象就显得惨淡许多。
久久无人踏足的城堡灰尘四溢, 在太阳照射下叠成一团团漂浮在半空的破碎棉絮,平添几分败落之感。乐手们毫无知觉地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无一不是鼻青脸肿的模样;十二位跳舞的公主则耗尽了全身力气, 在高强度高速度的律动下要么闪腰要么骨折, 这会儿全都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面,满脸的生无可恋。
“算你有种。”
其中一位受害者勉强保持着意识, 耗尽自身剩下的所有力气, 用咬牙切齿的语气低声道, “老娘以后……再也不想跳舞了!”
“原来你们会说话啊。”
林妧面色如常地拱手, 完全没有面对受害者应该有的愧疚与歉意:“小舞怡情, 大舞伤身。帮你们治好舞瘾只是举手之劳, 各位不用道谢, 也不用问我的名字——我是热心市民林女士,一个无名的党员。”
公主:……
我可去你的吧!你这家伙把设定是“爱舞成痴、死了都要舞”的角色硬生生逼得听见这个字就想哭,心里难道对自个儿还没个清醒的认识吗!还道谢,还热心市民,你个无耻的凶手, 我呸!!!
公主:“请您滚, 不再见。”
随着这句话狠狠落下, 原本紧闭的大门自行打开, 轰然灌进来的狂风让小红帽打了个哆嗦。
然后她听见林妧略带着疑惑的声音:“虽然我们的确是时候离开……但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
他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这真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道路两旁充斥着雨后树叶的清新气息, 林妧无目的地走在森林小径上,感到有滴水珠落在自己鼻尖。她对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抬眸环顾四周。
一棵树连着另一棵树,织成仿佛永无止境的绿色巨网,把他们一股脑笼在其中。没有张牙舞爪的怪物,也没有不期而遇的奇遇,一切都显得死寂沉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虽然摸清了这地方由扭曲的童话构成,很可能属于明川的幻觉或梦境,但他们要去做些什么、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怎样才能从这里脱身,一切都是未知数。
至于唯一的信息来源明川……
林妧悄悄瞥向身旁始终沉默的男孩子,他似乎同样对眼前的情景一无所知,之前陆银戈尝试询问关于临光孤儿院的事情,同样得不到任何答复。
“哇,你们快看!”小红帽双眼放光,高高抬起的右手指向远方,“那栋房子是用饼干和蛋糕做成的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能远远望见一栋孤零零的小屋。
房屋只有一层楼高,尖尖的屋顶由纯黑色巧克力制成,烟囱则是四块围在一起的深棕饼干。墙壁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蛋糕、糖果与饼干,主体看上去则像是凝固的奶酪,每一处角落都粉粉嫩嫩,透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奢华。
虽然相隔甚远,浓郁醇厚的甜香还是随着风飘飘悠悠,笼罩在每个人鼻尖。
“这屋子……”陆银戈微微皱眉,刻意不去看房屋上吸引力十足的甜点,“是《韩塞尔与葛雷特》里那栋吧?”
林妧倒是被这房屋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双眼一眨不眨地点点头:“嗯。”
《韩塞尔与葛雷特》,又名《糖果屋》。
因为家境拮据,韩塞尔与葛雷特两兄妹被丢在荒野自生自灭,正当无处可去之际,两个孩子发现了一座伫立于森林深处的小屋。
小屋全部由糖果、蛋糕和饼干做成,主人则是个伪装成老妇人的魔女。魔女性喜食人,把哥哥韩塞尔关进笼子,并强迫妹妹葛雷特为她干活,帮忙把哥哥喂得越来越胖,只等某一天肉质足够肥硕,再下锅炖煮。
故事结局符合一贯的正义必胜套路,魔女被葛雷特推进滚烫的沸水中活活烫死,兄妹俩继承了糖果屋与财宝,“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过啊,”林妧斜睨陆银戈一眼,嘴角的笑带了点嘲弄与调侃的意思,“真是看不出来,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这么多童话故事啊。”
陆银戈没做多想,随口应答:“因为每天晚上都要给团团——”
他说到这里兀地停下来,眼底带了点欲盖弥彰的慌乱,恶狠狠瞪她:“我知道什么,和你有关系么?”
林妧佯装一本正经地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就是一想到狼人先生在外人面前凶残狠戾又不可一世,回家却低眉顺眼地捧着童话书、吃着草莓棉花糖——
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她笑着移开视线,目光挪到另一边时,恰好看见笔直站立着的明川。
他不知怎地一动不动,出神望向不远处由糖果饼干构建而成的小屋。似乎是感受到林妧的注视,男孩神色阴沉地转过身。
他的双眼黝黑得可怕,浑身抖个不停,说话时声线亦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不要去。走进那栋屋子的话……会被吃掉的!”
林妧放柔声线,微垂眼眸:“怎么了?”
“我、我想起来了……”他眼眶通红,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我被住在屋子里的女人抓住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被丢进锅炉里……”
“别怕。”
林妧半蹲下来,让视线能与他保持平行:“慢慢说,你想起了什么?”
“我……”
明川哽咽一下,费力开口:“我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这片森林,每天晚上……都会被这里的人杀掉。”
林妧愣怔一瞬,安静听他继续说。
“跳舞的逝者随着音乐挥舞匕首;魔女是喜好吃人的怪物,抓到小孩后会把他丢进锅炉煮开;杀人魔把受害者装进蛇皮袋里,地下室满是被分解的肢体残片……”
明川双手抱头,颤抖不已:“火烧、刀割、沸水、断头……每次死掉我都会从床上醒来,然后第二夜又重复来到这里。今晚一定也是一样,我逃不掉的……!”
死后会从床上醒来,应该预示着这里的确是场梦境,可按照他话里的意思——
明川每个夜里都会陷入这场梦境,日复一日地邂逅童话里异变的怪物,并被以不同的方式残忍杀害。
陆银戈握紧拳头微微张嘴,最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跳舞的逝者”是那十二名公主,魔女指糖果屋中的食人魔,至于那位把无辜者装进蛇皮袋,并将其带往地下室肢解的巫师,应该来自《费切尔的怪鸟》。”
《费切尔的怪鸟》与大名鼎鼎的《蓝胡子》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以吉尔斯·德·莱斯为原型创作的故事。
传闻有个巫师时常假扮成乞丐游荡于街道,专门绑架年轻的女孩。他随身携带着一个硕大的蛇皮口袋,只要把口袋套在女孩子头上,后者就会被瞬间装进去。装进口袋后,巫师并不会立刻杀死她,而是将其带回自己金碧辉煌的房屋,强迫女孩与他一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