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妇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林妧飞快瞥了瞥陆银戈,感叹般轻声开口:“我好像有些明白,那篇《影子》想告诉我们什么了。”
陆银戈还没能消化这一大段信息,懵懵地低头看她。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明川显然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蜕变。他在噩梦的折磨中一次次死去,却也一次次地吸取教训,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与强大。
等经验逐渐累积,这个曾经只会逃避的男孩子终于成长到了足以打败噩梦的水平,将怪物们一举击杀。可他受过的苦痛实在太多太多,千疮百孔的心脏无法因为最终的胜利而愈合,反而被无止境的欲望一点点吞噬殆尽,逐渐步入疯狂边缘。
他痛苦、自卑、迷茫,更多的情愫则是喷涌而出的嫉妒与报复。
既然所有人都想加害于他,那就把这份痛苦加倍地还给施暴者;既然身边充斥着杀戮与折磨,那他就占据主动权,成为玩弄他人的那一方;既然自以为亲近与信任的同伴将他毫不留情地抛在脑后,那就把多余的情感全部丢弃,不再对任何人予以信任。
饱受折磨的少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恶魔尽数屠戮,但在故事的结局,自己却成为了下一个恶魔。
邪恶的幻影压制纯真本心,取代原本的主人不断作恶,这正是《影子》里提到的剧情。这番变故不仅让他的精神世界天翻地覆,还很有可能与临光孤儿院的全员失踪案件密切相关。
一切的谜题,只有等见到明川本人才能被揭开。
“看来,只能我们俩去找他了——这一次,把事情跟明川说清楚吧。”林妧向来抗冻,但在冰天雪地里穿短袖实在有些违背人体常识,免不了被冷得瑟瑟发抖,“在那之前,我们能先去找点厚衣服穿吗?如果特遣队的两名成员被发现死于低温受冻,实在有点太没面子了。”
陆银戈冷到不想张嘴说话,更不想活动早已僵硬的脸,哪怕内心赞同得无以复加,也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林妧一边裹着狼毛小披肩往前走,一边向他解释《影子》这个故事的含义。她讲得认真,却有一个细节自始至终没有说出来。
在还没有进入这场冰天雪地的梦境时,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明川身上。因为身体机能与常人相差很大,林妧的听力比身为狼人的陆银戈更加灵敏,集中精力时,能听见极其微小的声音。
那时四周一片昏暗,弥散在浑浊空气里的声音只有明川极力压抑的破碎喘息。在周边景物变幻的前一秒钟,她无比清晰地听见少年喃喃开口,沙哑声线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
距离上一次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么久,他们相识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天。
可明川半梦半醒间的低喃和漫天大雪一同落进耳朵,等少年消失在视线之中,林妧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那两个字是:“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努力肝出糖!我可以的!
第109章 遗落童谣(十七)
林妧与陆银戈达成一致协定, 当即前往城堡中寻找明川。
这场梦境的模样与之前天差地别,不仅时节变成了寒风瑟瑟的严冬,原本荒芜寂静的大街也不知什么时候腾起了幢幢房屋, 如同灰暗笨重的巨人屹立两旁。
陆银戈神情复杂, 少有地显出了沉思的模样, 皱着眉头一个劲往前走。林妧抬眸瞥他一眼,好奇发问:“怎么了?”
“明川他……”
他低低“啧”了一声, 气恼地揉乱头发:“他本来是个那么内向的小孩, 变成现在这样, 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就这样丢下他——啊啊啊太过分了!”
“能怎么办?难道不去调查临光孤儿院的事儿,一直呆在梦里?”林妧踢飞路边一颗石子, 低着头轻声回应, “更何况去与留无法由我们俩决定, 要想帮助明川逃离这里, 只能不断推进时间线, 找到背后的真相。”
两人一路无言, 凭借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城堡之前。说来也奇怪, 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生机勃勃的人烟,可这栋建筑却仍旧孤寂又阴沉,甚至比他们上次见到时更加死气沉沉。
外墙的雕花凝结着刀刃般锋利的冰柱,像极了犬牙差互的利齿;庭院里显然久久无人清扫, 枯萎的花朵化为灰烬, 根茎变成一条条灰暗的长线, 幽香尽数消散, 只有腐败的泥土味道笼罩其间;城堡大门与院子里无人看守,与门外街道相比, 像是一座冷寂幽暗的死城。
“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比之前更加恐怖了点儿。”陆银戈倒吸一口冷气,说话时嘴里呼出腾腾白烟,“看来明川的建筑审美不太行。”
林妧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出声回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异的低呼:“喂,那边的两位!城堡不允许外人进入,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赶快出来吧!”
——在庭院门外站着个满脸诧异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刚刚路过这里,左腿保持着向前迈开却停滞在半空的模样:“你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里的国王下过命令,要是有谁擅自闯入城堡,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多谢啦。”林妧朝他微微笑笑,“我们是国王的朋友,他不会伤害我们。”
“朋友?那你们保重——别怪我没提醒过,住在城堡里的那位可是杀人不眨眼,可怕得很。。”
那人狐疑把他们打量一番,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自言自语的低喃随着冬风传入林妧耳畔,“真是奇怪,那么阴沉恐怖的人也会有朋友?”
“那,”陆银戈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们进去?”
林妧点点头:“进去吧。”
*
进入城堡后,惹人厌烦的寒风便终于停了下来。陆银戈无言地望林妧一眼,搂在她胳膊上的毛茸茸手臂并没有放下来。
城堡的内部构造与印象里变化不大,之前他们由娜塔莉娅一路带到终点,因此对整个建筑的构造一无所知。林妧环顾四周,用很低的声音缓缓开口:“看来只能一间一间地慢慢搜索了。”
陆银戈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个办法。”
见身边的小姑娘挑眉抬头,青年从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你想啊,虽然魔镜碎掉了,但它的碎片不是曾经和你对话过吗?只要能找到魔镜,就一定能问出明川的行踪。”
而他们恰好知道,也仅仅只知道魔镜的藏身之处。
两人一拍即合,循着记忆登上旋转楼梯。会客室同样空无一人,当林妧用万能钥匙打开密室房门时,听见一阵无比熟悉的吱呀响声。
房门被缓缓推开,昏暗光线流水般灌进眼前狭小的空间,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林妧与陆银戈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伫立在地面的硕大魔镜,房间中央只摆放了一张工整简朴的木质小桌。
而在圆桌正中心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个黄铜色灯壶。
那是阿拉丁神灯。
“奇怪,”陆银戈迈步向前,将神灯拿起捧在手中,“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明川放的吧。”
林妧跟在他身后走进小屋,和从前一样用手指拂过神灯壶口。这是召唤灯神的方式,正如预料中一样,徐徐白烟在日光中升腾缭绕,汇聚成高大健硕的男人身形。
“你今天不是——欸?怎么是你们?”
灯神懒洋洋地出来,极为不耐烦地低哑出声,在看见他们两人时猛地一个激灵,差点破了音:“你们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明明不存在啊!”
陆银戈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那个,这个……”灯神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自从你们消失后,那孩子就又开始满世界地找我。在重新见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一个愿望。”
他说着停顿一秒,继而干笑着解释:“他想见你们。”
陆银戈的身体晃了一下。
“每次满足人类的三个愿望之后,我都会消失去往另一个地方,等待被其他的有缘人发现。他虽然是第二次找到我,但因为许愿次数重置,也就理所当然地再次获得了许愿的机会。”说到这里,男人吞了口唾沫,“所以我就打算帮他找到你们啊!可是、可是为什么就算我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却没办法让他和你们相见?为什么……我的力量会显示,你们根本不存在?”
林妧垂下眼睫:“他自始至终,就只许下了这一个愿望?”
“对啊。”
灯神飘飘忽忽地晃悠着身子,做出极为愤懑不平的模样:“你们两个真是过分啊!居然一声不吭地离开,把那孩子独自留在这里。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明川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间小屋,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许愿与你们相见——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他那副样子,就算是我这个局外人也不忍心看下去。”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黑暗吞噬所剩无几的日光,沉默与黑暗肆意生长,没有人再说话。
打破僵局的是林妧,她似乎有些丧气,声音很低:“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明川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她是在问关于影子的事情。
“和他长相一模一样?啊,你是说那个又凶又没礼貌的臭小子?”灯神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起这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完全就是明川的相反面。”
陆银戈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只出现过一次而已。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他出现后,明川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虽然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或许明川被那个小子附身了也说不——”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神色尴尬地闭了嘴。
一道纤长人影出现在门口,漆黑影子被灯光拖成长长一条,林妧与陆银戈同时回头,看见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
与在孤儿院禁闭室见到的一样,明川已经长大了不少。他还是瘦得厉害,即使穿着厚重冬季外套也显得纤细高挑,曾经温和懵懂的神色全然消散,如今笼罩在脸庞之上的,只有阴沉沉的冷漠与狠戾。
“你是明川……还是他的影子?”
陆银戈咬了咬牙,眸中幽光闪动,暗自捏紧手中的拳头。
“明川?”
那人偏过脑袋,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想起凝固在窗棂之上的冰雪:“你说那个废物啊,他已经被我杀掉了。”
身旁的氛围陡然凝固,尖利狼爪不受控制地从指尖冒出来,青年咬牙发出一声低吼,目光灼灼。
“你生气了?你和他都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不是我,那家伙不知道还要被杀死多少次——”
他话音未落,就望见陆银戈挥动爪子猛扑过来,林妧一把将青年按住,低声开口:“我来。”
“姐姐。”眼底冷冽的笑意更甚,少年弯起眼睛,“是你们先一声不吭地抛下他,那家伙之后会变成怎样,也就和你们无关了吧?不过啊,要是你们今天能死在这里,等我把你们三个埋在一起,也算是圆了他的一个梦。”
林妧不知在想什么,抬眸飞快瞥他一下:“来吧。”
她的动作迅捷快速,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少年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
林妧留有余力,虽然也拿着小刀,却似乎并没有使用它进行攻击的意思;少年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动作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狠意。二人缠斗一番,居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甚至于,林妧不知为何居然处于劣势的那一方。
陆银戈暗自蹙眉。
他知道那女人的实力不止于此,却并不明白她刻意隐藏真实水平的用意。他对林妧的力量一清二楚,如今看来,她不仅把动作放慢了一倍,还压根没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姿态,只是在一味躲避与防御。
能放水放得如此浑然天成,让对手一丁点都看不出来,也真是没谁了。
她身形轻捷地躲开一次次挥刀,突然神情一凛,身形陡然顿住——
因为对方的攻势太过迅猛,她一个闪躲不急,匕首即将刺中侧脸。
“喂,你在干嘛!”
陆银戈终于忍不下去,正想冲上前帮她一把,没想到却见到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
握着匕首的少年似乎比他更紧张,身体猛地停滞不动,手臂愣愣悬在半空中。
也正是在这时候,林妧一改不断防御的姿态,抬手按住对方胳膊猛地一扭。虽然力道并不大,突如其来的痛楚也足以让他丢下匕首,被一把按在墙上。
少年咬紧牙关,认命地闭上眼睛。
可预想中尖锐的刺痛并没有划破咽喉,取而代之的,是锐器掉落在地时发出的哐当响声。
——林妧丢掉了那把匕首。
少年仓促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林妧近在咫尺的视线。她没有笑,眼中蕴藏着浩瀚星空般无穷无尽的混沌黑色,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时,悲悯的目光温柔如水。
他听见林妧沉声开口,用了斩钉截铁的了然语气,一字一顿地轻轻念出来:“你就是真正的明川,对不对?”
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间,汹涌红潮迅速将少年的眼眶全然占据。后背下意识微微一僵,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苍白的嗤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没用的——”
“你明明可以一举杀了我,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手,”她依然保持着把明川按在墙上的姿势,抬头定定望着他,“虽然声称想把我们置于死地,但从毫无章法的进攻来看,分明是自己想要寻死……可以问问你这样做的用意吗?影子先生。”
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少年咬紧牙关,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难怪林妧的动作从来都有条不紊,却在那一刻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失误,现在看来,那几秒钟的停顿只存在一种合理解释。
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笼罩在周身的杀气尽数散去:“你……假装出现了失误,以此来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