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妧挥动匕首,斩断一根划过身侧的黑色触须,耳畔是影子沉郁的低喃:“在一个寒冷的月夜,夜莺将身体紧紧抵住一根红玫瑰树的尖刺,让它深深插入心脏。鲜红的心血慢慢流入红玫瑰树干枯的经脉,带血的玫魂终于在寒冬怒放。可结果呢?”
他加重声调,周身氛围随之陡然一凛,语气里噙着怒不可遏的恼意:“学生清晨醒来发现那朵玫瑰,喜出望外地将它摘下后送给少女,对方却嫌弃他清贫无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邀约。那朵玫瑰被丢在路口,一辆马车碾过,碎成几片残破的花瓣。自始至终,主人公都不知道夜莺曾为了他的爱情,把花刺插进自己心口里——你们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了能与你们再见面,拼了命地做了多少努力。”
他是在自比那只夜莺。
付出了全部热情与生命,想要守护的人却对此浑然不知,并将凝聚着鲜血的玫瑰丢在车辙之下。
“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曾经痛苦得想要死去。每当那时候,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如果死掉的话,就再也没办法与你们相遇。我在梦里跋山涉水,去往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地方,只为找到与你们相见的办法——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着竟带了一丝哭腔,浑身颤抖地咬住下唇,半晌才决然开口:“当我从那家伙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时候就明白了。要想留住夜莺,就砍下她的翅膀;要想得到永恒的玫瑰,就一片片摘下她的花瓣密封保存;要想和那个女孩永远在一起——哪怕杀了她,也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少年声线落下的瞬间,在杀气腾腾的浩瀚暗潮里,在林妧的后颈之下。
一根触须悄无声息地猛然逼近,距离她只有咫尺之距。
影子暗沉的眼眸里寒光闪动,带了一抹猩红色狂喜。他的声音伴随着清浅笑意,沙哑又柔和地响起时,如同靠在耳边的温柔低喃:“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第111章 遗落童谣(十九)
尖利黑影如刀刃般径直刺向后颈, 林妧一个闪身迅速躲开。手里的匕首一转,不仅没被偷袭伤到分毫,还顺势砍断了触须的最前端。
触须似乎与影子互通体感, 在前者被斩断的瞬间, 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男孩浑身一震, 从喉咙里发出野猫一样低沉的咕噜声响,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但吃痛的神色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 他很快便恢复成面无表情的阴鸷模样, 眼中恨意更甚:“没关系,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理解你的一时冲动, 姐姐。只要把右手剁下来, 你以后就会乖乖听我的话了对不对?”
少年的声音迷离且狂乱, 带着丝丝冷笑响起时, 漫天黑影也随之席卷而来。然而它们并没有办法直接袭击身为目标人员的林妧——
陆银戈一言不发挡在她跟前, 宽阔挺直的后背犹如一座大山。
“想动她, 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嘴角悠然咧开:“不过在那之前,你会被我撕成碎片。”
林妧实话实说,在他身后小声评价:“不错,够中二。”
陆银戈耳根一红,气冲冲地吼她:“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他说着侧过脑袋, 压抑住满心的羞愤情绪, 飞快向林妧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视线, 这回再出声时, 音量明显压低了许多:“我先拖住他,你趁机把明川从那堆黑漆漆的东西里救出来。”
“想救他?”
影子偏着头笑:“没用的。一旦被我的宝贝们围住, 那家伙就会被噩梦拽进潜意识边缘,不可能再醒过来——啊,说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场梦吧?只要他乖乖待在潜意识里,梦境就永远不会结束,我们也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每段梦境之所以终结,要么是因为他们制约了所有出现过的怪物,要么是明川在梦里死亡,意识强行把他拉回现实。
只要被黑影团团围住,他便会陷入难以摆脱的层层噩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辈子被困在潜意识里。也正是因为这样,做梦者永远不会醒来,林妧与陆银戈无法从此地离开。
不留给影子任何思考与缓冲的时间,林妧在迅速点头后立即冲向明川所在的地方。眼看黑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铺天盖地的触须疯狂汇聚时,一抹高大人影出现在林妧身侧。
陆银戈握紧小刀,嘴角是张扬的冷笑:“你的对手是我。”
陆银戈与几乎占据整个空间的黑影彼此对峙,在刀口撕裂触须的刹那,林妧避开最后一次差点划破耳朵的攻击,来到被层层包裹的明川跟前。
狼人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她轻而易举地斩断像被罩一样猛扑过来的黑色粘稠状固体,然后用匕首用力一划,直接破开包围在少年周身的实体化黑影。
明川闭着眼睛,斜倚在深黑囚笼之中。他似乎梦见了极为痛苦且惊惧的事情,眉头隐隐皱成一个小结,苍白单薄的嘴唇被咬出点点血迹,干涸表皮破开条条尚未愈合的裂口。
“明川。”
林妧试着叫他,与此同时向前伸出右手,试图把他拉出来。在即将触碰到明川时,她听见远处的影子发出一声怪笑,掺杂了透骨恨意、不怀好意的讽刺与满满的幸灾乐祸。
心里的困惑还没酝酿完全,视野之内便猛地一黑——
纷乱嘈杂的战斗声响、富丽堂皇的宫殿与身边的人们全部消失,她独自站在没有尽头的幽深混沌里,四周没有一丁点儿光亮,黑暗像只无形手掌,一把攥紧心脏。
影子曾说过,明川被黑影团团围住后,会进入潜意识边缘,即梦中梦的世界。根据他透露的线索来看,黑影拥有令人置身于梦中的力量,她触碰明川之后,很可能也被拽进了他的深层梦境。
她静下心来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瞥见一丝模糊的光亮。
虽说是“光亮”,其实只是相对于其他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而言,除了这道光影,还有个半透明的、十二三岁的小孩——那是明川多年前的记忆。
昏黄灯光照亮男孩稚嫩的脸,他身穿白色长袖上衣,茫然站立在一间雪白色房间里,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恐惧神情。忽然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进来,打头阵的那个高大健硕,身高直逼一米九;跟在他身后的矮瘦青年则拿着台手持摄像机,对着四周摆弄一番后,做了个OK的手势。
“你可要好好拍啊。”
高个子说话时带着轻松笑意,像是在与朋友进行日常闲聊,然而话音刚落,一个拳头便重重落在男孩小腹。
明川痛得跌坐在地,捂着肚子咬紧牙关。
“脾气还是这么犟。”
男人自言自语地嘟囔,随即伸手抓住他衣领,刻意加粗过的声线如同猛兽低吼,“怎么不叫出声音?你要是愿意求我,说不定我会手软一些。”
明川睁着漂亮的黑色眼睛,直勾勾抬头与对方相望。
林妧看出他心里的害怕。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男孩眼底蒙着层湿濡水雾,水汽一股脑距离在眼角,凝结成悬挂着的泪滴。
他的后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呼吸更是乱成一团。可明川从未移开视线,而是一眨不眨地望着男人,紧紧咬住下唇。
或许是被他的态度惹怒,男人整张脸愤然扭曲。他骂骂咧咧扬起拳头,正打算毫不留情打在男孩侧脸,身后却响起另一道声音:“别打脸。要是被志愿者和检查小组的人发现,我们就完了。”
那人停顿片刻,又兴致盎然地补充:“悠着点,你上次把他打得半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男人斜睨他一眼,笑了:“打得越狠,看的人才更多嘛。”
他哼着不知名的歌,再度抡起拳头。
林妧不忍心再往下看,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周遭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为数众多诸如此类的幻象。
她看见明川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地躺在小屋空地上;看见那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在灯光里慢慢走近,向他说起关于血液、谋杀与背叛的故事;看见男孩抬头仰望天空,窗户之外的世界明媚温柔,无处不沐浴着和煦暖阳,窗棂之内的房间冷寂幽暗,四处弥漫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
男孩压抑的啜泣从耳畔悠悠传来,伴随着铁棒落在身上的声音、男人口无遮拦的咒骂与种种阴暗的童话。
这是明川的潜意识深处,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林妧垂下眼睫,视线极快地扫过一幕幕画面,试图在繁杂记忆里找到明川本人的身影。她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终于见到那个纤细单薄的熟悉背影。
明川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在听见脚步声后脊背微挺,安静回头。
他的瞳孔黯淡无光,在见到林妧时,像被灌进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
“明川。”见他没有说话,林妧抢先打破沉默氛围,“跟我离开这里,好吗?”
明川目光怯怯,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拒绝的意思。
林妧被哽了一下,尝试转换成下一个话题:“那……你在看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我在看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
林妧心生困惑,走到少年身边。
和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场景一样,明川面前居然还悬浮着好几处缩小版本的半透明场景画面,只不过主人公不再是他,而是各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被掳进山洞的少女被强盗灌下毒酒,口吐鲜血地倒地死去,强盗们夺走首饰与钱财,在她冰凉的身体旁哈哈大笑。
这是《强盗新郎》。
孑然一身的女孩独自行走在大雪纷飞的雪夜里,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点燃一根又一根蜡烛,最终在温暖幻觉中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穿着红色兜帽的小姑娘把蛋糕放在桌面上,没想到卧床的外婆突然掀开被子,露出尖利爪牙。低哑狼嚎与女孩的哭喊一同响起,猩红色血雾四处弥散。
这是《小红帽》。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故事,全都以幻象的形式呈现在他们面前。属于孩子的童话本应该轻快温暖,在他眼底却尽数成了居心叵测的恐怖故事,主人公们在血与刀刃中奔走嚎哭,死亡如影随形。
“我的世界很糟糕吧?”
明川说话时没有看她:“对不起,你一定被吓坏了。”
林妧习惯性地想摸他脑袋,却发现在自己尚未发现的时候,跟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告诉他:“没有。”
“你骗人。”
明川虽然用了无法反驳的强硬语气,气势却很快就软下来,更像在不着痕迹地哭诉:“对不起……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世界都一团糟,我努力想要做得更好,到头来却沦为这副模样。我真的……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
他说着拥有捂住脑袋,不想让林妧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狼狈的模样,声音里隐隐出现哭腔:“影子是梦的主人,在这场梦里,谁都赢不了他。我们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希望,注定死在这里。”
“你才是这场梦真正的主人啊。”林妧放柔声音,轻轻按住明川肩膀,“影子只是一个赝品,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你更强。”
“可你知道的,我做不到。不管是控制梦境,还是使用那些超乎寻常的力量,我统统做不到。”
他咬住嘴唇,后背止不住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再强一些,就不会害你们和我一起被困在梦里。我真是……和那些坏掉的童话一样,从骨子里烂透了。”
林妧安静地看着他,桃花眼中无波无澜,平缓得犹如风平浪静的湖面。忽然她轻轻开口,小心翼翼念出少年人的名字:“明川,不是这样的。”
等后者终于垂下眼睛与她对视,林妧上前一步,走到形形色色的幻影前。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勾唇朝他笑了笑:“想听一听我的童话吗?”
明川不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眨眨眼睛。
“这是一个寒冷孤寂的冬夜,贩卖火柴的小姑娘独自行走在街道上。路过的行人对她视而不见,火柴一根也没有卖出去,女孩是那样伤心,于是静静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
她说出的内容与原本故事一模一样,而幻影也按照她的叙述逐渐发展,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林妧的目光游离于幻象之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衣着单薄,因此想点燃一根火柴取暖。就在女孩从纸盒里拿出火柴时,她……嗯……”
话语在这里停顿一秒,随即林妧眸光一亮,嘴角笑意更深:“她听见了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女孩好奇抬头,居然看见一只衔着黄金叶子的燕子。”
明川的大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迷迷糊糊地想,“衔着宝石的燕子”出自《快乐王子》。
那是个与卖火柴女孩完全不相关的童话,名叫“快乐王子”的贵重雕像怜悯于民间贫苦,于是拜托一只燕子把自己身上的宝石与黄金叶片全部赠送给城市里的穷人,最终因为不再美丽,被丢进垃圾堆里。
“燕子扇动翅膀,把金叶放在女孩手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只鸟就迅速飞走了。”
叙述没有停止,幻象中的情景居然与这个故事保持了同步。女孩无比珍爱地捧着黄金树叶,眼睛被街灯照得闪闪发光——
“有了它,一大家子的人终于能熬过这个冬天。”
林妧正值兴头,弯起双眼时扯了扯明川衣袖,示意他看向另一个场景:“再看这个。柔弱的少女在森林中惨遭掳掠,被强盗们关在荒无人烟、机关重重的山洞密室里。正当盗贼头头拿出匕首,即将划破她的喉咙,少女听见密室前传来一阵陌生的青年声音——门外那个人说:‘芝麻开门!’”
这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樵夫阿里巴巴无意中发现强盗的藏宝地,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暗语,虽然并不打算将宝藏据为己有,却被强盗们视为眼中钉,为除后患,密谋要将他杀害。阿里巴巴斗智斗勇,屡屡化险为夷,最终将恶人们一并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