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秋在原地停留一会儿,行礼告退。
从这里回到西庭院需要经过兵器库。哪吒走到兵器库空地的对面时,忽然停下来朝那座高大森严的塔楼望去。那天他在阁楼顶层拉开轩辕弓的时候,根本没想过那支箭会飞到哪里去,自然也没刻意去选过方位。
可为什么那支箭就偏偏找到了叶挽秋?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这个新来的侍女。她刺绣做得极好,连城里最好的绣铺也比不上,殷夫人对她很满意,决定让她长留在总兵府。
可哪吒总觉得叶挽秋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和他在陈塘关以及朝歌见过的许多人对比起来,她身上那份难以言说的微妙让他觉得她更像是来自于别族。
比如因为和他同源,所以不会受到他身上神力影响的神和仙。
想到这里,哪吒好像有点明白了。就是叶挽秋对自己那种太过自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他有时候都怀疑叶挽秋到底知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人,接近他到底有多危险,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
但事实是,当哪吒有次用一种不太在意的语气提醒对方这件事的时候,她也用一种平和到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回答他,她知道。
配上她的言行,即使被理解为“知道但是不在意”也不为过。
真是个古怪的人,难道她不怕死么?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喜欢被跟着,所以叶挽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间都并不算多。但要是自己有什么事想找到她的时候,她又立刻会在。
而和其他人的彻夜而眠不同,哪吒需要的睡觉时间相对要少许多,因此常常会半夜离开总兵府去往其他地方。
他一个人坐在翠屏山的山顶,看过几百次旭日初升,也看过几百次夜垂陈塘。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不管是孤僻还是离群,都是从他出生起就一直存在的状态,无所谓好不好,反正也无可改变。
所以对于家仆和侍女们需要轮流到各个主子寝房外值夜的规矩,哪吒也从来不让人到自己这里来,除非殷夫人不放心他一个人,有时会安排人在外守着。
叶挽秋不是第一到他西庭院住处的廊桥上值夜的侍女,但却是第一个睡得这么沉的,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连哪吒靠近她都没发现。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夜里冻醒的时候忽然看到自己坐在旁边,估计会吓得翻身滚到石阶底下。可当她睡意朦胧地半夜醒过来,看到哪吒和她隔着段距离地坐在廊桥木凳另一头时,只揉了揉眼睛将被子裹得更紧,问:“你也被冻醒了?”
哪吒歪头看着她,脸色在一片蒙散月光和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清,难辨神色:“你看清我是谁了么?”
“看清了啊。”她一头雾水地回答,声音带着种还没睡醒的软糯,“你不还是哪吒吗,就是小了点。”
哪吒一愣,“你睡醒了吗?”
“回三公子的话,还真没有。”叶挽秋依旧是那身白日里穿着的婢女衣衫,单薄棉被严严实实地裹披在身上,盘腿坐着,用手支着脸,眼睛将闭未闭,“所以您也赶紧回去睡吧,小孩子可都是夜里长个,小心熬夜太多将来发育迟缓长不高。”
哪吒,“……”
他刚想说什么,发现对方已经就着这个高难度的姿势差不多睡着了,却没一会儿又被一阵冷风吹醒,朝被子里不住地缩,像只蓬松的蘑菇:“真冷。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儿这么冷。”
“你以前来过陈塘关么?”他捕捉到对方话里的信息,问。
对方迷迷糊糊地回答:“不算吧。你说是就是。”
哪吒抿下嘴唇,走进屋子里拿出一件厚实的披风隔空抛到叶挽秋身上:“盖着。”
叶挽秋被这团带着清淡莲香的衣物砸中,摸索一会儿抓在手里,有些愣地看着对方:“多谢三公子。”她低头看了看那件披风,沉默一会儿,又笑出来。
“你笑什么?”他问。
“这披风跟你一样小小的,真可爱。”
“……”
“像我家以前对门的小孩子用的。”
“……”
“我走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岁,一见人就傻笑,还会流口水。”
哪吒啧一声,漂亮的眼睛瞪着对方:“再说就还给我。”
叶挽秋连忙将披风塞进被子里:“不还!小归小也还是能挡点风啊。”
说完,她麻溜地躺回宽木凳上蜷成一个茧:“三公子晚安。”
从那天起后,叶挽秋来西庭院值夜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哪吒有些不解:“你就这么喜欢睡廊庭?”
明明在矮房里可以不用受风吹。
可叶挽秋的回答却是:“空气清新,延年益寿。”
要知道在矮房里和那么多个人类挤在一起睡还关着窗,那些味道能浓厚淤积到把叶挽秋半夜熏醒,呛得眼泪直流到天明。还不如在廊庭睡着,天气热的时候睡起来刚刚好,天气冷就……
她最近正在盘算着攒做一些绣品去城南大街上,换一些可以做过冬用的厚实棉被的材料。
一门心思计划着还需要多少绣样可以换来足够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叶挽秋,完全没注意到哪吒听了自己的话后表情有多怪异。
他发现叶挽秋有时候很好懂,但有时候又完全无法被理解。就像面前那些浮在水面上的花,还隔了层天色未明时的灰影。等到靠近的时候,却发现那花不过是一抹投影而已,真正的真实在哪里,怎么都看不到。
一只彩雀掠过水面,将湖面的倒影纷纷揉皱。哪吒跟着它的身影抬头,看到它很快消失在即将从东方喷薄而出的暖金曦光里。
正在冥神凝思的太乙真人察觉到他的分神,略略掀开眼睫,拂尘一扫,伸手捻着雪白胡须,看着面前的男孩:“哪吒,你这几日都心神不定,可是在想些什么?”
哪吒收回视线,坐正在师尊面前,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空气清新真能延年益寿吗师父?”
太乙真人捻胡须的动作顿一下,然后回答:“会啊。神仙多接近灵气就会更容易精进,接近魔气就会更容易误入歧途。不过凡人就简单了,他们本就来源于自然,多去自然之地走走即可。”
说完,他站起来:“好了,今日的晨训到此为止。你记得要将我交给你的法术勤加练习。”
“徒儿遵命。”哪吒抬手行礼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太乙真人就化为一缕缭绕的白烟消失在了原地。头顶晨光丰沛洒下的时候,满院莲池中央已经只剩了哪吒一人。
他回到总兵府,此时只有早起的家仆们在陆陆续续地活动,整个陈塘关都还很安静。知道除了叶挽秋和母亲以外,自己这西庭院基本不会有人来,哪吒索性就在这里练习太乙真人前两日授予他的移形术。
熟悉这些法术从来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以往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这会儿也该去见殷夫人了。但是今日,哪吒在练完后却只是坐在屋檐顶,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有些发呆。
混天绫绕着他的手臂来到他面前,柔软如云雾的绸尖轻轻扫在他眉心间。哪吒伸手拍开它:“别闹。”
红绸不依不饶地缠着他的脖颈逗他,哪吒被它弄得有些烦躁,干脆一把抓起它拴在一旁的雕饰上,闭上眼睛纵身朝下跳去。
这是他惯用的方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放任自己以一种看起来跟自杀没什么区别的方式从高处往下跳,狂风卷过全身的瞬间,好像能把他那些烦闷的情绪也一并带走。
反正他总能平安无事,用什么方式他不太在乎。
但是这一幕落在刚端着早点走过来的叶挽秋眼里就完全变了样。
她眼睁睁地看着哪吒从三层高的屋顶摔下来,苋红的衣袍灌满晨风,如红雀张开的翅膀,擦过天边初生的阳光,却不是腾空,而是直直地朝下摔去。
这个场景刺激到她的记忆,让她想起那日在冥府时,她和哪吒分开的样子。身绕红绸的少年也是这样,和她隔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共同下坠。
她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听到声音后,哪吒漫不经心地转头,透过被风吹得纷乱的黑发,看到叶挽秋几乎是不要命地朝他跑过来。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还带着好闻糕点香气的温热怀抱里。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因为哪怕是他的母亲也没有拥抱过他,没有任何人敢。所以当叶挽秋不管不顾地颤抖着抱紧他的时候,哪吒在有一段时间里完全是愣住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视线之内的无数灿烂光辉和她漆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让哪吒有种看到了午夜阳光的错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气味,属于人类怀抱的温柔暖热,全都变成了一种鲜活到接近滚烫的真实包围着他。
紧接着,回笼的理智和本能的抗拒立刻如同针刺般尖锐地复苏过来,这种感觉太过突兀,像是一瞬间就冲破冰封决堤崩泄的洪水,甚至带着难以忽略的疼痛。
所有碰到自己的人类都会痛苦不堪然后死去。
这个认知迫使哪吒条件反射地将叶挽秋推开,站起来,却迟钝地发现自己的手和对方几乎同样颤抖。
两人一起朝对方吼,一个惊怒,一个哭喊:“你在干什么?!”
看到叶挽秋跪坐在地上一边克制不住地颤抖一边哭,他以为她和之前那个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侍女一样,是被那些烈焰焚身般的巨大痛苦给折磨成这样的。正想抬手施法护住对方心脉帮她镇痛的时候,却被她猛然一把重新抱住,透明不断的泪水全都滴在哪吒脸上和衣服上。
于是刚刚才凝聚起来的金红光芒,在哪吒手中立刻如烟花般溃散下去。
他从没有哭过,也不曾体会过那些被称之为眼泪的东西触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只曾想象过也许是和凉水浇在手上是差不多的。
但是现在哪吒发现自己以前的想错了。
眼泪一点也不凉,反而很烫。
明明是无害的水珠,落在皮肤上却比火焰还要灼人。
叶挽秋掐住呆呆站在原地不说话的哪吒朝他喊:“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跳下来?!”
他茫然到近乎无辜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完全听不见她在朝自己喊些什么,视线里最清晰的反而是那些从她眼里不断涌落而出的眼泪。
这时,终于解开自己身上复杂结扣的混天绫灵活地从屋檐上游窜而下。薄薄的一层绯红金纹纱帛,无声飘落覆盖在两人身上,将头顶刚亮起来的天空映得如同夕阳般金红交织。
哪吒抬起手,像六年前他刚从那团莲花裹生成的肉胎里出生时,伸出手想要触碰周围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愣愣地看着指尖上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握碎在手里却只留一道浅浅的水渍,再寻不见。
“你……”他怔愣地看着对方,“你不痛吗?”
他的话让叶挽秋回过神,松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能感受到泪珠滴在掌心的轻微触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我没感觉。”她说,看起来跟哪吒差不多的茫然。但很快,她又微微皱起眉头,思考着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其实并非人类所以才不会……
还没等她想完,叶挽秋忽然感到脸上一阵淡淡的温热。她眨眨眼,余下的泪水也顺着脸庞碎裂在哪吒手上。
他如今的体温居然是和正常人一样的,而不是像三千年后那样永远如玉般沁冷。
她伸手捉住对方的手,发现他小小的白净手掌心里,居然已经起了一层薄茧。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耳边又是一阵青铜器皿哐当坠地的声音。
叶挽秋转头,看到怎么都等不到哪吒所以干脆亲自过来看看的殷夫人和几个随身侍女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惊讶到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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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亲近
看到这么多人站在一旁的时候,叶挽秋才终于醒悟过来,连忙松开哪吒的手,擦干脸上的泪水行礼:“见过夫人。”
混天绫软软地擦过她的头发,滑落回哪吒手中,被他握住。见到母亲和其他众多人的出现,哪吒立刻敛了方才的那些无措迷茫,如以往那样抬手,只有语气里还滞留着一丝难掩的异样:“母亲安好。”
殷夫人愣愣地看着叶挽秋,几乎是跑着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掐得有些生疼:“你,你没事吗?你碰到哪吒的时候没事吗?”
一旁的几个侍女们也都纷纷聚集在一起惊讶地低声讨论着,目光一直看向这边,好像看到了什么怪异至极的画面。
“没有,我……”叶挽秋摇摇头,还没想好怎么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敷衍过去,就看见殷夫人忽然转头朝向哪吒,脸上浮现出脆弱的希望,想要伸手去拥抱对方,却被哪吒后退着躲开:“母亲别碰到我,您会受伤。”
殷夫人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孩和自己悬空的手,忽然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脸色苍白,最终痛哭出声,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哭得凄切,似乎这六年来一直被强压着的忧愁悲苦全都在这一瞬间被诱发,齐齐上涌堵在她心口和喉间割剐着她的血肉,让她原本温和低柔的嗓音变得嘶哑不堪,声声泣泪带血,让人想起那些夜里恸哭不已的悲惨幽灵,身上那股跟着情绪波动起来的苦辣气味愈发复杂浓厚。
哪吒看着殷夫人一直跪在地上朝自己伸手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浮光微动,像是泪珠在虹膜上滚动一圈留下的残影,忍不住向前走去,试图抬起手去触碰她近在咫尺的颤巍指尖,却又猛然停住。
他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时,殷夫人几次三番想要抱他,去抚摸他的脸,然而每次刚一接近他都被那种焚烧般的剧烈痛苦折磨到不成人形,好几次都差点就此丧命,身体也越来越差。
哪吒闭上眼睛,平摊的手慢慢蜷缩紧握起来,垂在身侧,整个人立在原地身体僵硬,眉尖紧颦:“孩儿告退。”说完,他一扬混天绫,红霞似的身影只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叶挽秋抱扶住已经哭得几乎半昏过去的殷夫人,回头看着清朗无云的天空,着急地朝其他侍女说:“快把夫人扶回去休息,我去把三公子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