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作声,话题一下子断在这里,气氛沉寂到有些凝固。
半晌后,哪吒重新转向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与平时无二:“能陪我走走么?”
“好啊。”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满是落叶枯花的森林里,朝着太阳光照进来的方向,边走边聊。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叶挽秋在说,哪吒只负责安静地听。
讲到在神界藏书阁的某件事时,哪吒忽然开口,有些疑惑地问道:“东渺?”
“你见过一次,就陈塘关海祭那时候,和太乙师父一起来的那个神界护法。”叶挽秋解释。
本以为哪吒对对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印象,然而听完叶挽秋的话后,他居然态度冷淡地点点头:“是他。”
“你记得他?”叶挽秋有点惊讶。当初那位咸鱼公主她都三番五次提醒才让他想起来,没想到东渺就和哪吒说过两句话,居然能让他记住。
这到底是什么选择性记忆模式?
哪吒嗯一声:“你和他很熟么?”
“还不错。之前我老是去藏书阁嘛,他也是,所以就经常会碰到,聊着聊着就熟了。”她随意回答。
说起来,她屋子里还有两卷之前借来的书,这两天也该还回去了,叶挽秋想。
大概是去的次数太多,她已经和藏书阁的守卫们成了老相识,彼此看到只要打个招呼就会放行。
却没想到,还完书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东渺。
对方老远就看到了叶挽秋,径直走过来,互相行个简礼后,笑着调侃到:“我发现咱俩特别有缘,十次来这儿,九次都能碰着。”
“我又不怎么去神界其他地方,要碰也只能在这儿碰到了呀。”叶挽秋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话说回来,你现在还是在乾元虚境的吗?”
“是啊,刚和哪吒从人间朝歌城回来。”
“哦?李公子也在?”东渺似乎来了兴趣,靠近叶挽秋,眨眨眼,“帮我个忙。”
“什么?”
“之前东海那事儿传得整个神界沸沸扬扬,虞娴公主更是天天吵着想见那位李公子,你看……”
“不行。”叶挽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果断拒绝,“你要讨美人欢心就自己去,我才不干。”
“你就帮我带句话的事,去与不去,那还不是李公子自己说了算。”
“哦——这样啊。”叶挽秋拖着干巴巴的长音,做低头沉思状,很快又抬起俏丽的脸,“不去。不乐意。小孩子不许早恋,他要敢我就打断他的腿。”
“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暴躁?而且,不是说那李公子莲花化身以后,已经是个翩翩俊美的少年郎了吗?”
“那又怎么样?他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叶挽秋满脸严肃地瞎扯着,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会帮你带话的,要去你自己去。”
“诶,等等等等……”
见叶挽秋要走,东渺连忙追上去想要拉住她。
谁知,才刚伸手握住她戴着护臂的左手腕,东渺身上的广藿香就忽然被另一阵味道给完全掩盖下去。
叶挽秋顺着那阵气味的来源转头,看到哪吒正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下,目光正向着他们这边。
东渺起先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对方不偏不倚地朝他们走过来时,才同样将注意力转移到哪吒身上。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则是警惕,毕竟他很容易就能觉察出来,来者不善。
哪吒先看向叶挽秋,然后才瞥向她身旁的东渺,嗓音沁冷刻骨,透过听觉能瞬间封冻住对方的所有感官:“放开她。”
东渺一愣,顺从地松开手,总感觉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气质,有点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怎么来了?”叶挽秋望着哪吒,有点惊讶地问到。
“到处找不到你,松律说你可能在这儿。”
“出什么事了吗?”
“始祖……”哪吒说着,又停下来,面色沉冷地扫一眼东渺,只说,“走吧,回去。”
听到这儿,东渺反应过来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满脸凌乱:“你是李哪吒?!”
“有事么?”哪吒也不偏头,只将眼珠转到上挑得漂亮的眼尾处,不带情绪地盯着对方。这种面无表情的阴郁神态,让他那副过于精致的外貌看起来有种咄咄逼人的凌厉感。
“呃……”东渺下意识地看向叶挽秋,对方眼睛都不眨地就将视线偏移开,伸手侧贴在眼睛上方,假装开始欣赏附近的风景。
“既然仙君无事可说,那便恕不奉陪。”哪吒说着,拉起叶挽秋转身就走。
还没到乾元虚境,叶挽秋就已经发现了仙岛的异常。整座岛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化为了一片焦黑的枯山,虽然是以人类的形态坐在云端上,可看起来就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随时会崩塌那样的脆弱。
“始祖?怎么回事?”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太乙朝他们点头示意,悲叹道:“始祖的寿数已经耗尽了。”
“什么?”她怔愣住,呆呆地看向面前的女娲。对方的眼睛依旧是清澈的浅绿色湖水,那是她如今看起来唯一还有半丝生机的地方。
“还好,还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女娲笑起来,身体能活动的幅度很小,声音细弱飘忽,“其他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他们了。只是你……”
她的眼睛望着叶挽秋,像是在望着什么让她相当无能为力的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来人间一趟,我希望你始终能记得你现在的所有感受,记得那些你舍不得的,所有珍爱的人和事。”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女娲,心头一动,有种迷雾朦胧的虚幻感,却意外地强烈而真实:“您是不是知道我什么?”
她摇摇头,抬起手,掌心中悬浮着一颗菱形的五色石,华光璀璨,斑斓剔透。
“这是上个纪年结束,灭世开始,天穹破裂之时,我为补天而炼化成的五色石,还剩下一颗。”女娲说着,将五色石交给蔚黎,“在我化形为这乾元虚境镇住天穹破裂的源头前,我已将自身所剩的全部神力转移到这五色石里。
蔚黎,你要好好收着它。”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会帮你们找回你们想要的。”
蔚黎接过这枚五色石,低头道:“蔚黎谨遵始祖之命。”
五色石脱手的一瞬间,整个乾元虚境立刻开始土崩瓦解。枯死的仙岛躯体上裂纹遍布,四散的石头与尘埃融进漫天光雾里,化为团团轻薄的云彩,蔓延着,扩大着,一点点消失不见。
叶挽秋和哪吒还有其他人一起单膝跪在云端,却听到女娲最后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一声一声,直到再寻不见:
“你要记得你每一刻的感受,更要记得所有带给你这些感受的人。
你要记得。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得。”
最后一抔尘土也化为云彩弥蒙缭散开,女娲彻底陨灭在了他们面前,苍星纪年也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太乙拿出之前李家夫妇辞官隐居前,拜托他交给哪吒的几样东西:“这是你父母要我转交于你的。”
“多谢师尊。”哪吒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不少划痕的护心镜,还有两卷兵书,一个平安腰结。
他认得前两样东西,是李靖常年带在身上,极为钟爱的随身之物。至于那枚平安腰结,是殷夫人的手艺。
哪吒拿起那枚护心镜,沉默着看了许久,抬头问:“他们……还好么?”
“你放心,不管商朝如何,你的父母一定会平安无事。”太乙回答。
“哪吒叩谢师尊。”
太乙扶起面前的少年:“苍星纪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该去人间,去西岐了。”
“哪吒遵命。”
说完,他转身看着还在凝望着那些虹云发呆的叶挽秋:“你跟着蔚黎主神他们,我……”
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能憋出一句怎么听怎么奇怪的:
“你且等我。”
叶挽秋还没从女娲最后那番话里挣脱出来,有些跟不上节奏地看着他:“等你做什么?”
“对啊,姑娘家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你要别人等,总得告诉她等着你什么吧?”明煌眯着眼睛,态度调侃地看着这两个人。
哪吒同样被说得茫然了一瞬,垂下眼睫,浅红的薄唇抿紧又放开,却听到叶挽秋忽然开口说:“你打算一个人去?”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这些年,少了我你成吗?”
哪吒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轻轻松出一口气,面容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涡:“那就一起走吧。”
第52章 集结
夕阳被厚重的乌云挤压得只在天边残留着一线狭窄的明亮,光线浑浊着,奄奄一息。
廉崧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紧缰绳,安抚着因为感受到威胁而愈发不安的战马,目光紧紧盯着那团不断涌动徘徊在靖河对岸的尘埃。有清晰而怪异的嘶鸣声从里面缭绕不绝地传出来,伴随着强烈的震动,隔着河水,或轻或重地蔓延到他们脚下的土地。
静视片刻后,他转头看向一旁同样注视着河对岸,却并不在意那团异常雾埃,只出神望着头顶暗沉天空的姜子牙,开口说道:“太师,蕃城连日来多有异动,连犯我城边界,闹得周边民心惶惶不安。如今异象又起,依太师之见,是否已经到了发兵之时?”
姜子牙躺坐在马背上,翘搭着腿,悠闲自得地捏/弄着手里的鱼骨,笑容轻松:“快了快了,且再等等。今晚咱们可是有贵客前来。”
尽管这位太师的许多行迹都让人觉得他既疯癫又古怪,但不得不承认,他在谋略布局上确实有惊世之才,也深得少主姬发的信任和尊敬。
廉崧听完他的话后,略微思索一下,点头同意道:“那好。我先去加派靖河边的驻守人数。”
“顺着小老儿所指的方向,一直延伸到河边。”说着,姜子牙握着手里的鱼骨,动作随意地朝前一指,“廉统领只管守着这条线就行。”
他说完,又将鱼骨放到眼前,透过那枚小小的孔洞看着天空。
没有乌云,没有尘埃,他的视野里只有一片银璨浩瀚,星罗棋布。无数的发亮星辰挂在天上,缓慢又复杂地变换着方位,将人间的未来一遍遍沉默上演。
不知看到了什么,姜子牙忽然开怀地笑起来,摇头晃脑地反复吟诵到:“神佑西岐,天命所归。”
直到最后一丝太阳光芒也消弭下去,深重漆黑的长夜终于逼仄而下。宽阔的靖河河面逐渐被烟云吞噬,一寸一寸直逼驻守在河岸坡地的西岐军队而来。
那些烟云旋绕着,扩散着,像一个有生命的肉球,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就撕裂开,钻出无数妖虫精怪,密密麻麻地朝周围的人类士兵包围过去。紧跟在那些妖物之后的是蕃城的殷商军队,浩浩荡荡几千人,集结着朝西岐边境攻打过来。
烟云覆盖在河水之上,凝结成黑冰一样的光滑路面,为殷商军队的跨河进军提供了直接便利。
边境的预警篝火早在那些烟云越河的时候就已经点燃起来,一站接着一站,沿着蜿蜒逶迤的山脊线,一路朝西岐内部延伸着不断亮起。
城墙高处驻守着的是许多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而城内的驻守军也在廉崧的带领下,第一时间集结起来冲向城外。
天色漆黑,在近乎无光的情况下,人类视觉所能看清的范围很有限。再加上周围不断有阴冷湿漉的烟云侵袭过来,吹灭篝火,熄倒烛台。一时间,整个城门前乱作一团。
烟云升凝如一头没有形状的怪物,张嘴就将面前的城门吞咽下去。大雾侵袭,浓烟漫乱。无数嘈杂刺耳的刀枪碰撞声在一起,间或还有皮肉被利器破开的密集割裂声,大片鲜血猛然撒泼在地的声音,马匹嘶鸣着倒地的声音。
还有人类的惨叫,和许多妖物发出的尖利笑声。
廉崧在一片完全不能视物的浓烟里,被那些或人或妖的生灵逼迫得连连后退,满身挂彩。虽然不至于致命,但他身上的血腥味无疑更加将他暴露在那些凶狠成性的妖物眼里。
在某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后退到了姜子牙所说的那道守线上,脚下踩着的碎石正是夜幕降临前,他派人堆放在这里作为印记的。
而按照姜子牙的意思,他们必得守着这条线才行。
还没等他想完,空气里忽然闪过一道细微的光。
不是出自妖物眼瞳或皮肤上那种冷而阴寒的光,而是一种灿灼如火的光焰。起初只有星末般大小,紧接着越来越明亮和靠近,仿佛天火坠落,焚云穿天,直直朝地面穿刺过来,将那层深厚凝结的烟云燎破出一个个空洞。
廉崧以为,他会看到倾降而下的漫天火雨,或者滚烫的天石。却没想到,从头顶天空洋洋洒洒飘下来的,居然是无数带着金红焰尾的红莲花瓣,宛如一场发光的轻盈赤雪,密不透风地铺散开来。
在那些半透明的红莲花接触到那团烟云的刹那,廉崧清楚地听到周围妖物的痛苦嘶叫声。那些妖物连锋利刀剑都无法损伤分毫的皮肤,一碰到那些花和焰就像碰到了致命的剧毒,强烈的痛苦逼迫着它们不断后退,冲散了刚刚还处于绝对上风的殷商军队。
破空而来的红绫灵活卷旋着,将城内的弥漫烟云轻易驱散开,缎面上的金色纹路熠熠生辉。云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退,整个漆黑的天地间都被一种浩荡凌厉的金红搅作一团,星辰月辉也被扫下来,像是午夜时分燃烧而起的另一个太阳。
红绸腾空,金环骤至。
围困在西岐军队周边的妖灵们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神力波动击中,纷纷退让到靖河附近的地方,仰头看着那片赤霞浓云的中央。还有几只想要试图趁乱混入城内的妖物,被急刺而出的紫焰尖枪穿透咽喉,钉死在城墙上,身躯焚化成轻薄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