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文玉明白富小景的找不到并不是找不到更有钱的。
“你现在眼里只有他,当然找不到。可一年之后,两年后呢?”
“是不是等我不用交低龄驾驶费,您才会相信我?我能等,他也能等,我们都能等。”
夜里,富小景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上一次是她来美国前。那次,富文玉一整晚都没睡着,她也是。
她把头缩在母亲怀里,像当年一样,告诉妈妈,“我一定会好好的。”
富文玉和姥姥回国那天,富小景从洛杉矶飞纽约。回国的前一天,富小景带母亲姥姥去奥特莱斯抢购了一番,她买的单。临行前,姥姥把从老家庙里求来的玉坠挂在她脖子上,“小景,等你回国,我给你做好吃的。”
富小景下了飞机,先去了梅的房子。她打电话给布朗夫人,一直无人接听,登门拜访,也没人开门。她隐约觉得出来什么事情。
她买了一堆菜去110街,大概是家里有请钟点工,一切还是她走前的样子。一进门,富小景就给顾垣发信息,让他回家吃饭。
顾垣开门时,富小景正穿着围裙炒菜,头发随意扎着。
富小景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也没回头,“去洗手,洗完给我装盘。”
在洛杉矶晒了几天,富小景黑了一些,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都黑得十分均匀。颠勺时,她胸前的黄铜项圈轻轻地叩击着。
顾垣在身后抱住她,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伸手去摸她的脸,他的手刚用冷水冲过,擦也没擦,掌心还残留着凉意,又冷又湿,触到她浸了油烟的脸上,粘腻腻的。
她轻呵一声,“别……”
顾垣扳过她的脸,很细致地描摹她的嘴唇,富小景一只手把火关了,手撑在流离台上,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后来他把头埋到她的颈窝里,手臂箍她箍得很紧,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旖旎成分,两人就这么站着。
富小景的手指不慌不忙地给顾垣理着头发,“先吃饭吧,要不凉了。”
吃饭的当儿,富小景貌似无意地问起他的母亲,顾垣先是沉默,后又很平静地他母亲注射过量胰岛素还在昏迷。
她不知道布朗夫人为何对尘世不再迷恋,她的包,她的衣服,她跟奢华有关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连她的命也可以轻易舍弃。她没问顾垣,也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只不断地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儿。
“我爸妈都不会做饭。平常吃饭都是我爸我妈各自从食堂带一饭盒菜回家。我六岁那年,我妈做饭把厨房给烧了,当天晚上我们去离家两站地的俄国馆子吃。”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顾垣仍然记得,那天的罐焖牛肉很好吃,大列巴干得厉害,说着他就笑了,“你肯定想不到,那家馆子的沙拉是香油拌的。我第一次来纽约,我妈从机场直接带我去了一家俄国馆子,那天的土豆沙拉大概沙拉酱放多了,特别腻。我记得那天问我妈,纽约有用香油拌沙拉的店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告诉我以后千万不要拿这个问题问别人,太丢脸了。”
“改天我用香油给你拌一个。”
“算了。其实也没多好吃。我爸当年一边吃一边骂馆子土鳖,骂完还去。那时候我妈还没去美国,每次甜点都会要三个奶油栗子粉。我爸总会把他的那个给我。”
就连顾垣也不知道那些琐事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他从少年开始就一直反刍童年岁月,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那会儿,他妈一直要给他爸织围巾,每次织到一半就有更好的花样,只好拆了重织,来来回回好几次,她总想给他最好的,结果离婚时围巾仍没织好。
“你要爱吃,我给你做。”
“太甜了。”顾垣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继续说,“我妈走了之后,我和我爸就一门心思吃学校食堂。你见没见过饭票?我上了高中才有饭卡,之前都是饭票。我那时候特别能吃,一到下课,就拿着饭盒蹿出去打饭。当时我想,将来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个会做饭的。”
“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我会做饭才死皮赖脸追我?”富小景扬起眉毛问他,“我不光会做饭,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妈和姥姥。”
“你怎么跟富阿姨说的?”
“实话实说,我离不开你,我有什么办法?”
富小景把姥姥给她的玉坠挂在顾垣脖子上,“这是我姥姥给你的,我给你戴回来了。”
她的体温还残留在玉坠上,此时体温渡到了他那里。
顾垣跟富小景说他在国内的事情,富小景也纳罕,隔着那么多年,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他告诉富小景,他那时候最讨厌肯尼基,嫌他的《回家》太过直白,他讨厌任何抒情的东西。不过当别人逗他,让他吹《回家》时,他只会说他没直管萨克斯,吹不好。他跟父亲两样人,他爸讨厌谁,从来都带在脸上。
“我当时要听《回家》,你是不是还挺不高兴的?”
“那倒没有。”只要不强迫他也喜欢,他绝对尊重别人的喜好。
“我给你买直管萨克斯的时候,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你送的,我都喜欢。”
富小景低头给顾垣舀了一勺汤,“你就骗我吧。”
饭后,顾垣把富小景买的萨克斯找出来,教她吹。
是那种他以前最厌烦的抒情调,混合着窗外的灯火,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乡。
“我来美国没多久,就和布朗闹翻了,从曼哈顿搬到了布鲁克林,你知道像我当时那个年纪,基本没有正经房东愿意把房租给我,而且我也没什么钱。不过我当时也不觉得苦,就觉得新鲜,我那时候去□□工,赚了钱我都直接转换成人民币。”
富小景笑:“我每次花钱,也都自动转换成人民币。”每次花钱都很心痛。
“我也是。”顾垣抬头看向窗外,“那时候我攒了一点钱想给我爸邮过去,还没邮,我爸就走了。他去世半月,习姨才给我发邮件,说我爸自杀了。你可能不信,我当时真没感觉,连眼泪都没掉。我拿着要给我爸邮的钱去了一家俄国馆子,把招牌菜都点了个遍。吃完我就回我那个房子,睡得特别好,连失眠都没有。第二天,我就揣着我仅剩的那点儿钱坐灰狗巴士去了大西洋城。那阵儿我还不知道去唐人街能免费,要知道,就不自己花钱坐车了。当时大西洋的赌场还没今天这么萧条,就十分钟,我赢了两张中美往返机票钱,我想他要不那么着急,我就能回国把他从精神病院里捞出来。”
顾垣单手捂住眼睛,背对着富小景,“哪怕他等到我上大学那年死也好。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着急?”
富小景把脸伏在顾垣的背上,从后面环住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知道过不去,他父亲就像他心上的一道疤,比背上的疤更狠。原来这么多年,他对他爸,不是怨恨,而是自责。
她甚至恨他的母亲,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要走,留他一个人背负这一切。富小景扳过他的脸,去吻他,肢体的交缠可能会让他暂时忘记这件事。
夜里,富小景醒来,整个人都被顾垣给箍得死死的,他大概是做了个梦,说了些含糊不清的梦话,她猜那是关于他父亲的。
第二天早上,富小景去华人超市买了香油,又用香油拌了沙拉。有样学样做了罐焖牛肉,奶油栗子粉太甜,都让她给吃了,顾垣只吃了一勺。
第89章
顾垣竭力表现得高兴,但富小景发现自己还是弄巧成拙了。她本意是慰藉顾垣的思乡之情,没想到却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他心里的疤和身上的疤同样无法触碰。
之后她再没给顾垣用香油拌过沙拉。
芬妮生日请富小景去参加派对,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芬妮是乔治的朋友。
派对当天,富小景起早做小蛋糕。
顾垣走到她身后调侃她:“怎么又给自己偷着做吃的?”
“那是给芬妮的礼物。”
“芬妮?”
“就是乔治的好朋友,我上次在乔治生日会上见过她一次,没想到她还记着我。”富小景不忘向顾垣表功,“今天的晚饭你得自己吃了,我给你做了牛舌饼,炖的排骨放冰箱了。我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找我做女朋友你绝对不亏。”
“是我高攀你。”
“也算不上,咱俩半斤八两。”说完“半斤八两”,富小景觉得自己很幽默,忍不住笑起来。
顾垣并不觉得她的笑话好笑,但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也忍不住笑起来。
晚上富小景从派对回家,一进门就进衣帽间换衣服,“这些小孩子,当着父母的面比谁都乖,只要爸妈一分钟不在眼前,就疯了。我洗了两遍才把脸洗干净,就这衣服上还沾了好些奶油。”
换好睡衣,富小景窝在沙发上喝顾垣递给她的苏打水,“乔治才几岁,就这么会追女孩子,以后不知道要伤多少女孩子的心。”她抬头看顾垣,眼睛越来越亮,“他是不是跟你学的?”
“我可不如他。”他在乔治那个年纪,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和他同桌,他坚决要换到后面和男孩儿坐一起,非常的不通人情。
“乔治特意给芬妮组织了一个乐队,我是临时加进去的,本来打算在一旁看热闹,结果乔治非要把我拉进去四手联弹。我可丢死人了。”由于她表现得十分虚心,夸小孩子夸得十分到位,许多孩子都要收她这个徒弟,要教她小提琴、中提琴、单簧管……富小景喝了一口水,“不过我今天也有收获,有一个玩打击乐器的孩子跟我说,我特别适合打三角铁,他还非要把他的三角铁送给我。”
说着,她从包里翻出三角铁开始敲,没敲几下,她猛地捂住顾垣的耳朵,“我敲得真是太难听了,刚才我怎么不觉得?”
顾垣看见她那高兴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她现在是不当一回事,总有一天会恨他也说不定。
“明天咱们去洛杉矶,你不是一直想坐米奇摩天轮吗?”顾垣想起她要坐米奇摩天轮,他一向认为三十岁的男人去玩摩天轮,幼稚得近乎可耻。可她马上要回国了,总要满足她一次,谁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就为坐摩天轮去洛杉矶是不是不值?”
“有什么不值的?”
去洛杉矶前,顾垣例行去了趟医院,他母亲可能明天就会醒,可能一年后会醒,也可能永远不会醒。
他俩做的包机,乘务员特地根据富小景的喜好给她准备了一堆甜食。富小景因为前些天过于放纵自己发了胖,一堆吃的摆在面前却不能吃,十分的煎熬。
顾垣并无旅游打卡的爱好,对所谓十大必去的景点也无任何兴趣,到美国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来迪士尼。他为配合富小景穿得十分的随便,白T配黑色短裤,富小景买了两个同款帽子,跳着脚给顾垣戴上。他俩走在一起,和别的年轻情侣并无二致。
她头上的米奇头箍是顾垣亲手给她做的,丑得非常别具一格。固然丑但因为得独一无二,富小景竟生发出些骄傲。
她一边吃米奇雪糕一边同顾垣开玩笑:“你说迪士尼会不会告咱俩侵犯他版权?”
顾垣帮她正了正头箍,“你累了吗?”
富小景非常豪放地表示:“这么点儿路,怎么会?”
“你高一点拍照效果会好一些。”
富小景还疑心顾垣嫌自己矮,在她愣神的当儿,顾垣就把她放到了背上。
盛情难却,富小景只好趴在顾垣背上吃雪糕。她把雪糕送进顾垣嘴里,“你也吃一口。”
她开始还拿着相机不停地拍别人,后来见有人的镜头朝向她,她缩在顾垣的颈窝里,贴着他耳朵说,“让我下来吧,人家都看着呢。”
“你就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
富小景心里嘀咕,面上仍十分感恩戴德,继续把头埋在他颈窝里。
坐摩天轮时,在摇摆车厢和非摇摆车厢间,富小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结果坐的时候十分没骨气,一直在不停地尖叫,同车厢的小朋友都比她要争气得多。顾垣把手伸过来给她,她死死握住,把他的手都给抓红了,哪里想得到去亲他的嘴。
等从摩天轮里出来时,富小景去亲被她抓红的手,“我是不是很丢脸?”还没等顾垣回答,她马上安慰自己,“幸亏别人不认识我。”
富小景心里反复默念“反正别人也不认识我”,踮起脚尖捧着顾垣的脸,一点点地亲了上去,园里那么多人,都成了富小景的背景,那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富小景只听得见自己心跳。
他俩在迪士尼转了两天,有些项目富小景前几天玩过,这次为了配合顾垣还要装作第一次玩。大多数项目顾垣都觉得幼稚,但为了配合富小景,仍尽力表现出好奇。两人各怀心思,对不感兴趣的项目,都表现了极大兴趣。等到两人发现彼此的伪装,两天已经过去了。
因为要去六旗,也就没坐迪士尼里的过山车。
顾垣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倒是去过不止一次新泽西的六旗,惊险刺激的项目都玩过。等他到富小景这个年纪,再也没去过游乐园。
来之前富小景做了各种攻略,立志要体验园里各种刺激的项目。可她只站着尝试了下绿灯侠,志气立马烟消云散。她随着过山车高速旋转,一切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抓住顾垣的手尖叫。等她从过山车下来,才发现在过山车接吻这件事,非一般人所能为之,即使是平稳状态有安全带隔着,嘴碰到一起都不太容易,何况是高速运行下,偏要勉强,牙齿磕出血还是小事,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小景的此次洛杉矶之行很不顺利,六旗的项目只玩了两个,她就在走路时跌了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也要休息一段时间。
坐包机回来时,飞机上的甜食只剩下蜜三刀,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第一次觉得蜜三刀奢侈起来。
顾垣为她筹备的洛杉矶之行就这么画上了句号,富小景觉得很过意不去。更过意不去的是,明明她只是崴了脚,顾垣却把她当作全身高位截瘫来照顾。
不过她很快就心安理得了。她理直气壮地支使顾垣,让他给她剪指甲掏耳朵,慢慢地连头发也懒得梳,每次要梳头发时,只把梳子递给他,每天挂在嘴边的话是,“没了你,我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