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称作二叔祖的是坐在他右手下方第一位的老人。他之前一直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此时才掀起眼皮看了李廷业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让李廷业不敢小觑。
这位老人名叫李德辉,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了,是目前李家最长寿的,也是辈分最高的人。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行将老朽,平时也大多在屋里含饴弄孙,不问世事,但是李廷业并不敢因此小看他。
李德辉可是前清的进士,官居二品,先后伺候过三位皇帝,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浪,是人精中的人精。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长子,偏疼继室生的二儿子。”李德辉耷拉着眼皮,右手慢吞吞地盘着铁核桃:“毕竟李景然之前行事太过荒唐,看起来前程自然比不上勤奋好学的二儿子,你不喜欢他也很正常。”
李廷业微微松了口气,笑着附和道:“虽说当父亲的要一碗水端平,但是十根手指哪有一般齐?我家那大儿子,那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吃喝嫖赌俱全不说,最后还吸起了大烟,我让他戒烟,他却顶撞嫡母不说,还直接拐带亲妹离家出走……他在北平也不安生,写的文章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先前还蹲了大牢,成为了当局封杀的劣迹作家……”
李德辉默不作声地听着李廷业对李景然以往罪行的控诉,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才掀起眼皮看了李廷业一眼:“说完了?那我说几句。”
“你想给你儿子一个教训,不想发表澄清的文章,可以。”李德辉抬起眼,迎上李廷业大喜过望的眼神,浑浊的双眼突然锐利逼人:“把你关起来,找人用你的名义发文也是一样的。”
李廷业大吃一惊,额头上的汗立刻就出来了,他强笑道:“二叔祖这是说的哪里话,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李德辉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是一片冰冷:“玩笑?老夫可从不开玩笑。”
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后,轻声慢语发出诘问:“李景然为何做了十几年地痞无赖,一旦离了你身边就性情大变,写出了如此锦绣文章?”
“你知道李景然在北平都结交了什么人吗?你知道他那次入狱最后是被薛大帅保释出来的吗?你知道有多少位先生写文称赞过他的文章吗?你知道我李家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这般的少年天才了吗?”
“我不求你作为伯乐率先发现千里驹,现在千里驹自己展露才华大放光彩,你就安安分分的捧着不好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这件事是你在后面搞鬼吗?你以为……”他轻笑一声,声音越发柔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李廷业脸色清清白白好不精彩,却还是强撑着反驳:“我自己儿子他有几斤几两我再了解不过了,他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必是……”
李德辉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代笔?李廷业你这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了。我要是你,就直接一根绳子勒死自己算了,你这么蠢是怎么有勇气活到现在的?就凭你也配做我李家英驹的拦路石?就算你是他父亲你也不配。”
他不给李廷业反驳的机会,看过去的眸光深深,格外有力量:“你自己蠢就罢了,却还想拉着整个李家坠入深渊。你怎么不想想,你家大儿子为何前后判若两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质问道:“你宠妾灭妻,后妻歹毒心肠,李景然小小年纪就能想出自污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如此忍辱负重的坚韧心智,就连老夫年轻时也做不到。”
“你怎么不想想,以此子的心性和手段,若真是因为你恶了李家,往后几十年还长着呢,焉知他不会毁了李家?”
李廷业冷笑出声:“就凭他?”
李德辉笑了:“就凭他。我做官那会儿,下属有户人家,苛待庶子,你知道那家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李廷业咽了咽口水:“……什么?”
“后来庶子忍辱负重二十年,终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一路青云直上最后官居一品,那户人家嫡枝科路断绝,一家人都要仰庶子鼻息过活。”李德辉慈眉善目地望着他:“你想要我李家也这般吗?”
李廷业脸色惨白,却还是嘴硬反驳道:“二叔祖未免太高看他了吧!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玩闹般写几篇文章,将来成龙成虫还是未知数!”
李德辉脸上第一次没有笑容。
也是第一次停下了盘核桃。
他掀开眼皮,目光缓缓扫过李廷业和诸位族老,最终在李廷方身上停了下来,“李景然虽年幼,以他的才华和心性假日必成大器!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炽热报国心,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李家必须保住他!”
李廷方轻轻点了点头,李德辉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斜斜瞥了眼懵懂中还有些不服气的李廷业,眼中闪过浓浓的厌恶。
他好像挥苍蝇般挥了挥手,对守在门口的小厮们说道:“把你们的业五老爷关进房间里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他出来。”
李廷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李廷业!我手下的粮铺不知道给家里带来多少进项……”小厮捂住了他的嘴,强硬地把挣扎不休的男人拉了出去。
李廷方和其它族老们都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说出一句劝阻的话。这本来就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结果。至于李廷业手下的粮铺,本来就是李家的祖产。既然李廷业不成器,族中可以收回分给其它人。
李廷业要是听话了,这件事就和和气气过了,不会伤了和气。但是他就是不服不懂……那么这个人就是废了,不需要费口舌,直接关起来反省就是。
李德辉叹了口气,目光中浮现匪夷所思的费解:“李景然可是他的嫡长子,将来有出息了,还不是他这个父亲的脸面,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对立面上来?”
李廷方说:“我想他应该打的是用这件事来要挟景然乖乖听话的注意。”
李德辉摇头:“真是蠢不可及。”他看向李廷方的眼中带着淡淡的欣赏:“还好你当机立断,早点笼络住了李景然。那李廷业不能享受到的福气,日后一定会回馈族里。”
李廷方眼中也闪过淡淡的讥讽,“李廷业这么蠢的人,这世间也少有。”
“如此蠢货竟然能生出如李景然这般惊才绝艳的儿子,命运弄人啊。”他自言自语道:“若是庶子也就罢了,偏偏是嫡长子,真是蠢不可及。”
李德辉重新坐回座位上,淡淡地对李廷方吩咐道:“你等下就以李廷业的名义向报纸发文,帮助李景然恢复名誉。王氏就让她守祠堂,为子孙后代烧香祈福吧。”他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道:“李景然这般人物怎么能有如此糊涂的父亲?长此以往怕是会为我们李家招祸啊。”
李廷方眉心一动,“二叔祖,您的意思是……?”
李德辉思索几秒,当机立断道:“廷轩家不是还没有后吗?就把李景然和她妹妹过继到他们家好了。”
李廷轩是李廷方的排行最小的亲弟弟,也是嫡子。因为早些年伤了身体,所以子息不丰,现如今膝头空悬,最近刚动了过继的心思。
李廷方有些惊讶。
“怎么,没想到老夫会做的这么绝?”李德辉笑道:“你觉得老夫此时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努力劝导李廷业将功赎罪,不要伤了父子和气?”
李廷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是父子,打断骨连着筋,父子哪有隔夜仇?您这样做可是等于彻底斩断了两人的骨肉亲情,将来传出去恐怕不利于您的名声。”
李廷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李德辉也明白他的意思。
哪有把嫡长子过继出去的?
“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就算牺牲了老夫一世的清明,此时也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李德辉淡淡说道:“只有这样,才能施恩于李景然,让他欠下我们李家人情。”
李廷方深深动容了,“没想到二叔祖竟然这么看好李景然,这样看起来此子将来必定不凡。”二叔祖李德辉是他们李家最智慧的人,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练经验让全族人都深深信服。
李景然能被二叔祖这般鼎力支持,只能证明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李廷业那个蠢货不会珍惜他们李家的千里驹,自有其他人珍惜。
没想到李德辉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景……但是我愿意赌一把。”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返老还童般弥漫上少年清亮的色彩,眼底深处是经年不熄的大火,“我从那孩子的文章里读到了光,所以我愿意赌一把。”
“赌赢了,少年人的光说不定能照亮腐朽的永夜,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些改变,我们李家也能借机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赌输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能够拉拢一个少年天才,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
李廷方笑着点了点头。
……
……
李德辉走出屋门,眯着眼睛看着头顶耀眼的太阳。
突然想起那日,也是这般明媚的太阳,那位流亡东瀛的少年在报纸上慷慨陈词怒斥道:“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
没能守住这大好河山,任异国军队在这片五千年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这是他们这些老朽的过错。后世的史书上,吾辈读书人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享后世无尽的骂名。
李中堂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年病重之际,还是忍不住写下绝命诗分辨道:“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中堂带着无尽骂名死了,他还活着,庸庸碌碌,一生无为。
然,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就让他用这具残躯,为他李家的千里驹开路吧。
那个后生还说了:“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真遗憾啊。他没法看到这副场景了。
……
……
褚晋是开明中学的图书管理员,同时也是守夜人的书粉。
自从守夜人先生被封杀后,他就一直没有在报纸上听到先生的消息了,也没有再看到先生的文章了,这让他颇为愤怒郁闷。
前几日报纸上突然刊登了一个报道,麦田其实是守夜人先生的新笔名!
他也看过《流浪奇遇》,为书中大毛的遭遇而牵肠挂肚,所以也开始把家里的剩饭剩菜施舍给了流浪儿。他从未想过《流浪奇遇》也是守夜人写的!
在知道这一点后,他更喜欢守夜人了!
然后没过几天,报纸上竟然曝光了守夜人的真实身份:李景然,奉天人士,吃喝嫖赌毒五毒俱全,不孝不悌罔顾人伦……
种种加起来让褚晋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守夜人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等等,李景然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他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少年人的清俊面容。
之前这个少年人也在图书馆工作,但是因为他学历太低褚晋一直有些看不起他。那个少年也不过十几岁,和报纸上写的李景然的年龄也对的上……
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最终倒向了那个最不可能的真相。
他那位少年同事,竟然就是守夜人!
想起他往日对他的呼来喝去,他不禁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羞愧。但是一想到报纸上刊登的有关他的一桩桩罪证,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像他这般不孝不悌,两面三刀的流氓恶棍,本来就不配别人的尊敬!
他当初竟然喜欢上这种作者,真是瞎了眼!
他着实气闷了几日,气的报纸懒得看,也没胃口吃饭了。
然后又一日早上,学校里突然响起了喇叭声。
校长周德璋先生在喇叭里大声说让他们看今日的《文学报》,上面刊登的有守夜人的自辨书,说只要他们看过后一定会相信守夜人的清白了!
本来已经对守夜人心灰意冷的褚晋因为周德璋先生的这番话,心里不禁对守夜人重燃希望。
也许……他是被冤枉的呢?
已经多日不看《文学报》的褚晋就借来了同事的报纸,准备看个明白。
他倒要看看守夜人要如何辩白。
守夜人的自辨书刊登在头版,是以他很快就找到了。只是名字有点奇怪,叫做《畜生道》。这个名字好生古怪!
【我出生于东北的大户人家,自幼便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孝顺我们啊。”说这话的母亲在记忆里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自从她死后,我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所谓的父母亲情,是我一直捉摸不透的东西。或者说,我对“孝顺”这个词一直怀抱着莫名的恐惧。
什么是孝顺呢?是听父母的话吗?不是吧?若是父母错了怎么办?
是要好好侍奉父母吗?那么好好侍奉的标准又是什么?由谁来对其下定义呢?
读书不是为了明白学问吗?不是为了报效国家吗?为什么又和孝顺扯上了关系?
我辗转反侧,整夜整夜思索这个问题,却只是越发混沌。
“不孝顺的人就是畜生!”我忘记是谁说的这句话了,但是左右不过是父母的话。我为这句晦涩难懂的话战栗不已。如果不孝顺的话,便连做人的资格都失去了,只能沦为猪狗之类的牲畜了吗?
我的母亲是自杀的,是因为父亲过分宠爱当时还是妾室的继母。继母也因此成了我的新母亲。
继母是个可亲又可怕的女人,我一向对她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