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篇文章送到上海的《文学报》分部时,编辑们一致决定开出千字十元的高价。
这已经是一流作家的价格了。
但是任何看到这篇文章的都明白, 这篇文章值得这个价格。
这篇文章会成为划时代的作品, 这是所有编辑心照不宣的共识。
……
……
李廷业已经被关了两星期了。
这两星期以来, 除了每天过来送饭的小厮, 他见不到任何人。
在最初他还能愤怒地喊几句, 在两个星期过后, 他心中再大的愤怒也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恐惧。
他不会真的要被关一辈子了吧?
二叔祖他们为何要那么护着那头孽畜?!
那头孽畜难不成真是文曲星下凡?!
要不是李景亮那个畜生自作聪明自作主张, 他现在也不会轮到这般下场!
老天无眼,怎么让他生了这两头孽畜!
他宛如困兽, 在房间里不停走来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 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廷方走了进来。
李廷业大喜过望:“大哥!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李廷方面无表情:“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李廷业委屈道:“我这番也是受了李景亮那小子的牵连!还不是他脑子抽风突然在报纸上发表那样的文章……”
“看来这两个星期还是太短。”李廷方冷笑一声, 扔给他一份报纸,“你自己好好看看!要是再看不明白,你就呆这里永远别出来了!”
李廷业纳闷地翻开了报纸, 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畜生道三个大字。
文章很长,但这并不是李廷方几次都差点弃文的理由。
李廷方斥道:“你给我完完整整读一遍!”
李廷业硬着头皮勉强读完了这篇文章, 只觉大汗淋漓,全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满眼惊魂未定地看向李廷方求证道:“这篇文章,是……李景然写的?”
李廷方冷着脸点了点头。
李廷业不说话了,只是悚然瞪着手里的报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就在李廷方等得不耐烦了转身就走时,身后终于响起了那个蠢货颤颤巍巍的声音:“……我被关起来不冤。”
“二叔祖说得对。就凭他,就能毁了我李家。”
李廷方侧头瞥了他一眼,“还不算蠢到底。”
李廷业脸色惨白一片,眼中是深深的恐惧,木然说道:“我是明白文人笔杆子杀人于无形的威力了,我这下肯定要千夫所指,遗臭万年了。”
“就是不知道李景亮那小子能不能明白。我怕……”
话虽然没说完,李廷方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他面无表情说道:“我已经用族长的名义给他寄了一封信,让他回来。”
……
……
李景亮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绝望。
这种感情在他自报纸上读到《畜生道》时便开始萌芽,在他看到报纸上对他们家过去阴私的深挖越演越烈,最终在收到族长的痛骂信时到达的顶峰。
他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风声就转变了。那些之前痛骂守夜人的人,用十倍、百倍的愤怒痛骂他和父母。
父亲宠妾灭妻,母亲逼死嫡妻,阴谋算计嫡长子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学校里也有人谈论这件事。
“李景亮就是个小娘养的。有那样的母亲,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我说,之前报纸上针对守夜人先生的辱骂太过蹊跷,说不定就是李景亮和他妈的手笔。”
“李廷业宠妾灭妻,纵容继室中伤打击原配留下的嫡长子和嫡女,如此糊涂也是世间少有!”
“他最后还发文为守夜人澄清名誉,说之前报纸上骂李景然的都是瞎话……这是把我们当傻子呢!他早干什么去了?不过是看自己的丑事曝光,所以才想挽救自己的名声罢了。”
“李景然也真是可怜,从小被欺负,迫于孝道不能反抗。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爆发了,还要被他们倒打一耙泼污水。”
然后在谈论的最后,他们会笑着看向他:“李景亮的脸皮果真随妈,我要是他一定羞愧地一头撞死了。”
“他竟然还有脸来学校,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我听说,报纸上的那些诋毁守夜人的文章都是李景亮找人写的。真是恶毒。”
李景亮弯下脊梁,惶惶如丧家之犬。
人言可畏,他知道自己的前途算是彻底完了!
也就在这时,他终于后悔了。他不应该招惹李景然。
他被自大蒙蔽了双眼,所以从未看清过他这位兄长,不晓得他的厉害,才造成了如今身败名裂的结局。
后来李景亮就从北平消失了,有人说他回了东北老家被家族关起来反省。对于他的结局如何人们并不关心,人们说了几句便又重新谈论起了最近火遍大江南北的《畜生道》。
……
《畜生道》这篇文章乐景最初刊登在了上海的《文学报》分社上。一日后,北平的《文学报》总部也进行了转载。
三日后,天津和南京的报纸对《畜生道》进行了转载。
又两日,江苏与河北的报纸转载了《畜生道》。
又过了几日,就连奉天的报纸都一字不漏地刊登了《畜生道》。
以上海和北平为中心,《畜生道》以包抄之势迅速席卷了华夏的大江南北,一时间大街小巷“畜生”之声不绝于耳。
起初报纸上的评论还大多集中在对李廷业和王氏的抨击上,然而很快事态便失控了。
《畜生道》这柄小剑锋芒毕露,乍看是作者守夜人把刀捅向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实则他是剑指统治了华夏几千年的愚孝和父权。
如此惊世骇俗之举自然引发了举国震撼,也引发了一场会被计入后世史书的有关孝道的大论战。
《文学报》:华夏孝道还要吃人多少年?
《津城大事》:混账东西的荒唐话!当局理应封杀!
《平原晚报》:满口的仁义道德,肚子里的杀人主意。
《徐州新事》:孝乃立国之本!无孝华夏必亡!
《浙江早报》:从二十四孝到《畜生道》,何谓孝?
《晋中说新闻》:背典忘祖,罔顾人伦,千夫所指守夜人!
……
……
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以笔作为武器,报纸作为战场,为了自己的理念开始了不见血的厮杀。
在这不见硝烟的战场下面,有一股暗流在缓缓酝酿,流动。
……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哭天抹泪坐在地上,对着围观的乡里乡亲哭诉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我死了好!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出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娶了媳妇不要老娘了!那个狐媚子就会把住男人不放!我当初就不应该让她进门!”
儿子涨红了脸,低三下四道:“娘,别闹了,算我求你了,咱们走吧!”
老妇人止住了哭声,用力地盯住儿子,中气十足问道:“你知道错了没有?”
“……都是儿子的错,您别伤了身体。”
老妇人得意勾了勾唇角:“那你休妻!”
儿子为难道:“娘,春娘为我们家操劳那么多年,一直用心侍奉您,还给我们家生下了三个好孩子,再贤惠不过了,怎么可以休掉她呢?”
老妇人气的双眼都在喷火,一拍大腿又开始哭嚎起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儿子是个只听媳妇话的软蛋,孬种!谢春娘那个贱人不安好心巴不得我早点死呢!人人都说养儿防老,我养的好儿子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媳妇害死啊!”
“娘!”儿子终于怒道:“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好不好!春娘的贤惠都是有口皆碑的,你不要无理取闹了!”
“根生!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娘说话?”乡亲有人呵斥。
找到撑腰的,老妇人的哭声更大了,不依不饶拉着乡里乡亲评理:“你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好好好,你现在是长大了,我老了,没用了,你就不管我死活了啊!你七岁没了爹,是我又当爹又当娘地把你带大……”
“够了!”儿子忍不可忍终于吼出了声,他瞪着地上撒泼的老娘,仿佛在看着什么吃人的妖怪:“常言道母慈子孝,若母不慈,儿子又如何能孝顺得了!春娘对你晨昏定省,扇枕温衾,可是你是怎么对待春娘的?春娘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被你罚跪立规矩,最终孩子流产,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您不心疼,我心疼!”
老妇瞪眼又要说什么,被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话:“儿子忍了十几年已经受够了!今日说不得就得做上一回守夜人口中的畜生了!哪怕要被千夫所指,我也要和春娘好好过日子!”
“母亲,我们就此分家别过吧!”
……
“你若是要踏出家门一步,你就不是我的儿子!”老态龙钟的男人虎视眈眈守在门前,脸色铁青。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那我就不做爹的儿子好了。”
“你!”老人气的吹胡子瞪眼:“孽畜!孽畜啊!”
中年人惨笑出声:“因为我是老大,所以我不能出门念书,不能出门工作,只能在家务农种地奉养双亲。我一身学问才华大不过‘孝顺’二字!”
“若不是《畜生道》点醒了我,我这辈子也就这样糊涂过去了!”
“如今做了这孽畜,倒也逍遥快活极了!”中年人大笑着大踏步迈出了门,把老人远远甩到了身后。
……
……
《畜生道》走过的地方,如儿子和中年人这般觉醒的人不在少数。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孝道这顶大山压在华夏人身上实在是太久了,不知多少人因为一个“孝”字而生不如死。
如今《畜生道》的横空出世,却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最佳的榜样。
与其做个孝顺的人,不如做个自由快乐的“畜生”。
第55章 民国之写文(54)
乐景的上海之旅原定为两星期, 却因为他要写文应对李景亮的突然发难,两个星期的旅程最后足足拖到了三个多星期。
《王朝崛起》也因此开了三个星期的天窗,最后《北平小说报》几乎一天一个电报,催乐景回去更文。
等他们从上海回到北平时, 正好赶在了除夕的前一天。围在他们住宅前的记者早已散去, 街上飘着浓浓的年味。
乐景没有回奉天的李家祖宅, 而是和李淑然两个人在北平的小院里过了一个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新年。
冬天最适合吃火锅, 所以除夕夜守岁的兄妹二人面前就摆上了火锅。
他们围坐在桌前,看乳白色的锅底汩汩冒泡,碧绿色的蔬菜和鲜红色的牛羊肉沉沉浮浮, 煞是好看。
屋外传来小妮和周大儿子的嬉戏笑闹声。自从乐景送她去念了学, 王小妮越来越活泼了, 那双偶尔会显得无机制的双眼也灵动许多。
李淑然垂眸, 举着筷子期待地注视着浓香的火锅, 待到乐景说“好了”, 她便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大块牛肉, 吹了几口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腮帮鼓鼓好像贪吃的松鼠。
乐景浅笑着看着她贪吃的模样。这一年来,若是变化最大的人, 那就非李淑然莫属了。
这个羞涩腼腆的小姑娘在学习中飞速成长起来, 成为了如今这般勇敢热烈, 聪慧果断, 敢爱敢恨的模样。
“淑然,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李淑然咽下嘴里的东西,思索了几秒, 然后笑道:“希望哥哥和我都能无病无灾,年年岁岁如今日。”
乐景笑了, 却道:“我的新年愿望倒和你不同。”他望向屋外皑皑白雪,耳边是热闹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双眸微阖,掩住了其中的复杂,“我的愿望……是自由。”
李淑然怔怔看着对面穿着红色唐装的少年:“自由?”
“对啊,自由。”氤氲的雾气中,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他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色里藏着刻骨的孤独和一往无前的坚定:“我在岁月的长河里跋涉,所求的不过是自由二字。”
“自由是超脱,是自在,是流浪,是独行,是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的孤寂,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一往无前。”
李淑然的心脏突然嘭嘭直跳,她望着在雾气里模糊了面容的兄长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不太懂兄长的话,但是并不妨碍她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永恒的孤独意境。
就像眼前的美食,屋外的笑闹,喜庆的春节,她,连同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和眼前的少年无关。
少年有他的山海,有他的重重山影,有他的万里波涛。
如果可以,风给他,沙漠给他,天空也给他。
是无拘无束的风,会下大雨的沙漠,和铺满星辰的天空。
万物给他,让他自由。〖注①〗
李淑然沉默很久。久到火锅已经失去了温度,屋外响起了零点的鞭炮声,她才终于抬头看向看向乐景,眼睛在哭,嘴角却在笑着:“哥,祝你自由。”
屋外鞭炮声大作,万千烟花升空,在少年脸上印下斑驳的光影。少年面白如玉,剔透双眸明明暗暗,笑容与屋外烟火交相辉映,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鞭炮声碾碎在了风里。
李淑然却读出了那句无声的话。
他在说:“淑然,你要好好活着。”
炮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民国十四年正式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