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老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乐景,“老夫从未看过这么诡异的恐惧。乍看普通,细品之下却让人头皮发麻。”
乐景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原来这才是我最大的恐惧。”
“可是你一直很冷静。”老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我怕了,恐惧就会消失了吗?不,不会。恐惧只会以我的“恐惧”为食粮,不断壮大,慢慢成为掌控我思想的心魔。”乐景挑了挑眉,淡然一笑,“所以我不必,也不能惧怕“恐惧”。”
老者注视着淡然微笑的男孩,目露激赏之色,心中不免生出深深的爱才之心:“你很好。”他期待地问道:“小子,可愿拜我为师?”
这么优秀的苗子,不先下手为强迟早会被别人抢走,到时候后悔都晚了。
……
……
梅瑛梁坐在观众席上,目光在上空一块块云镜上流连。每块云镜浮现的画面都不同,它们是每个考生心目中恐惧。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所以凡人才千方百计想要修仙。修仙,修的是心,也是长生。
除了生死,人生在世还是有许许多多零碎的小恐惧。
怕老,怕受伤,怕爱别离,怕付出没有回报……这些恐惧零零碎碎,却组成了凡人的人生。
唯有直面恐惧,方能破除迷障,战胜恐惧,超凡脱俗,在道途上越走越远。
修道,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克服内心恐惧的过程。
在映射心中恐惧的幻境里,不少考生原形毕露,丑态毕出。
有人生无可恋躺在病床上,有人因为自己的衰老而痛哭失声,有人因为从富翁变作乞丐而自杀……
不断有云镜消失,证明不断有考生因为无法克服心中恐惧而被淘汰。
突然,包括梅瑛梁在内的很多观众的视线都被一道云镜吸引了注意力。
云镜上出现的画面看似普通,可是却细思恐极。
梅瑛梁注视着屏幕上的那个男孩,满心疑虑。
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云梯上看到了前辈!
前辈法力通玄,不应该坐在前排收徒弟吗?怎么自己亲身上阵参加这次的升仙门考核了?
这……这不合规矩啊!
可是很快他就把心目中的疑虑放到了一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云镜的画面上。
他修道几十年,已至筑基,当初也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
可是易地而处,如果他当初面临的是这样的恐惧,他十有八九……就被淘汰了。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克服这样恐怖的恐惧,他也从未想过世上还能有这样的“恐惧”。
初看平凡,可是每一件事,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只觉得举世皆敌,竟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
前辈不愧是前辈,在如此恐惧面前竟然还如此冷静。
梅瑛梁更好奇前辈要如何克服这个恐惧了。
下一刻,男孩睁开双眸,紧接着,由他恐惧形成的幻境消失了,云镜上重新弥漫起乳白色的烟雾。
梅瑛梁愕然。
这就结束了?
他当初为了克服自己对从小欺负自己的恶霸的恐惧,在幻境里挣扎了三天三夜,提刀杀了那人才从幻境里解脱。
可是前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时幻境就消失了!
在梅瑛梁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云镜里又出现了一个老者。老者鹤发童颜,身穿灰色长袍,身上气质虚无缥缈,仿佛一团雾气。
梅瑛梁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冷气声,就连他自己也是惊愕不已。
这个老者在他们临清派大名鼎鼎。老者道号星源真君,他是掌门的师兄,也是临清派的太上长老,修为已至大乘期,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云梯上的幻境和用来观心的水镜都是真君的神通,但是几百年来考生熙熙攘攘不知凡几,能引动真君现身的考生可是寥寥无几!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真君的问题也是梅瑛梁的问题,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孩,希望能得到解答。
“我怕了,恐惧就会消失了吗?不,不会。恐惧只会以我的“恐惧”为食粮,不断壮大,慢慢成为掌控我思想的心魔。所以我不必,也不能惧怕“恐惧”。”
梅瑛梁瞠目结舌,继而对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从始至终男孩双眸都无比冷静清醒,所以前辈什么也不用做,幻境自然就消失了。
知道“不能惧怕恐惧”很容易,但是做到就很难了。世人多是知道而不能知到。
就连梅瑛梁自己,现在也不能说全然克服了所有的恐惧。
可是前辈就那么轻描淡写的做到了。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
星源真君也满脸欣赏之色,几乎有些急切地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前排的各门各派掌门和长老的席位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咒骂声:
“哎!让那老儿抢先了!”
“星源那厮手脚怎么这么快!”
“此子之道在于自由,正和了我们剑法的路数,合该进我们紫霄剑宗啊!”
“呸!他明明应该进我们天道宗学习无情道才是!以此子理智冷静的心性,不出百年必能修到元婴!”
“非也非也,此子小小年纪却心智成熟,看人观物格外透彻,应该进我们青山书院修习儒法才是!”
梅瑛梁目瞪口呆,就见来自各门各派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老前辈们,为了争夺乐景前辈的归属权,不够仪态地亲自下场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骂战。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四句话出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
第104章 我佛慈悲(12)
法严寺的空明正在打盹。
虽然在外人眼中这个来自华严寺的内门弟子不动如山, 一副老僧入定般高深架势,其实他就在打盹。这也是他们佛门弟子从小练到大的基本功——如何让打盹看起来像入定可是一门学问。
虽然四周很吵,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道门小崽子们正稀奇的盯着云镜指指点点,但是丝毫不妨碍空明无聊到打盹。
升仙门最开始就是道门内部的选徒仪式, 包括之后的论道会, 也是道门内部的盛事, 和他们佛宗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佛宗大多都是定期从信众那里收一些有悟性有佛缘的好苗子进行培养, 也不会举办什么盛大的收徒仪式。
但是为了给道门面子,每次升仙门,佛宗中一些大寺都会派高层来观看整个仪式, 当然也会带一些优秀弟子再论道会下场和道门弟子们切磋切磋。
今年升仙门注定是佛宗来人最少的一次了。
法华寺、六道宗、净土宗等佛门大寺的方丈清一色缺席, 只派了门内的几位禅师走个过场, 就连参加论道会的优秀弟子都比往年少了很多。
如此“慢待”却并没有引来道门方面的不满。
这些日子以来, 佛宗寻找佛子的事在道门高层那边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找到佛子, 佛宗几百个大寺小寺都几乎派出了寺内所有的禅师和优秀弟子, 不眠不休, 恨不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佛子的下落。
和升仙门比起来, 自然是佛子重要的多了。所以这次升仙门,佛宗就派了几个人意思意思, 剩下的人就都被派出找佛子了。
说起佛子, 空明就想起了净土宗的惠通法师。那日法师突然做了预知梦, 梦到了佛子的诞生。
这件事一出整个佛门都惊动了!
佛子, 那可是佛子啊!
何谓佛子?生而为佛。
修行对于平常人来说是歧途,是困障,但是对于佛子而言是坦途, 是旅行,修行对于他而言就是宛如吃饭喝水般的事。对于佛子而言, 瓶颈、心魔都是不存在的,只要他按部就班的修习下去,就一定能修得金身,得道成佛。
正是因为有如此逆天的资质,所以才被称为佛子。
某种意义上来说,佛子就是佛门的象征,他是佛陀在人间的化身。
对于很多信徒们来说,佛子就相当于佛陀投胎转世,是无数人的精神寄托和支柱。
所以佛门对佛子势在必得。
可是,事情难办就难办在了这里。
没有人知道佛子的长相,就算在梦中见了佛子的惠通法师也是一样。惠通法师在醒来后,就奇异的忘记了佛子的长相。
这也是佛祖对佛子的保护。可是就苦了他们了。
修真界和凡间的男孩不知凡几,他们闷头找,不异于大海捞针。
如果是其他人,他们还能卜算一下方位,可是这是佛子!佛子天生六根清净,不染因果,并且有漫天神佛庇佑,连算都算不出来!
就因为一直找不到佛子,他们法严寺,不仅方丈都急上火了,就连空明自己这些天都天天挂着这事儿,哪怕现在打盹,脑子里也是忍不住担忧佛子的安危。
惠通法师说:“佛子与佛门有缘,不必刻意去找,有缘自会相见。”
所以可见找佛子这事就像撞大运,多走几条路,不定哪天就撞上了。
说实话他宁愿去找佛子,也不想坐在这里无聊地打盹。
“咦?这个幻境……有意思。”
“那孩子才多大?看骨像也就八岁,这个年龄就有这样清醒的思考和认识……真是聪慧得可怕。”
“慧极必伤啊……”
“他如果不能放下恐惧,只会道途断绝,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哎,你们说奇不奇怪,我一见这孩子就心生欢喜,喜欢的不得了,这孩子真是合了我的眼缘。”
空明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身旁的禅师们正专心致志的盯着云镜,小声议论着什么。
他心中莫名一动,问:“你们在说谁?”
他师弟,空言回答:“第五排,从左往右第八块云镜。”
空明依言看去,猝不及防间正对上一双琉璃瞳,眸光潋滟,表里明彻,净无瑕秽,一时间他都有些痴了。
虽然这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这个男孩却给空明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一见那孩子就满心欢喜,这些日子有些浮躁的心都平静许多。
在空明呆滞的功夫,云镜似乎又有了变化,禅师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刚刚那个说考生会堕入魔道的禅师激动的说道:“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恐惧亦然。他看到了恐惧,认识到了恐惧,然后又放下了恐惧,从而灵台清明,空无一物。此子佛性深厚!当入我佛门!”
“你说这个有什么用?这个男孩资质那么好,那些道士们能把如此良材美玉让给我们?”
“你看,星源真君都坐不住了。”
“真君都一百年没收过徒了,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出山了。”
空明如梦初醒,眼见诸位禅师们你一眼我一语聊的火热,他沉默一会儿,幽幽问道:“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是佛子?”
平地起惊雷也就不过如此了。各门各派的禅师都被这道大雷给劈了个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
半响,才有人结结巴巴开口说道:“这么说来,他年纪似乎也对的上……”
“小小年纪,就很聪慧……”
“而且天资不俗,很有佛性……”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儿,讨论来讨论去,只觉得那个男孩仿佛大概也许可能……是佛子?
只是……
“此子心性自由,就应该去我们紫霄剑宗!”
“这孩子心性洒脱坚韧,看似有情却无情,正合了我们太上入情方能忘情的意理,所以才要去我们天道宗!”
“不,这位小公子所图非小,意在天下,只有我们青山数学的儒法才能教他如何教化百姓,匡扶社稷!”
不远处各门各派德高望重的掌门和长老吵了个脸红脖子粗,仪态全无,宛如凡人在菜市场争夺最后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空明哑口无言,再看诸位禅师也宛如修了闭口禅一般,一个个的脸上表情都颇为古怪。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空明忍不住叹息道:“佛子拜入道门,这不是胡闹吗!”
“他是不是佛子,现在还不好说,等下考试结束我们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说话的这位是净土宗的惠无老法师,论辈分,他是做了预知梦的净土宗现任方丈惠通法师的师兄,再加上他佛法精深,性格稳重,所以无论是哪个寺庙的和尚都很敬重信服他。
于是就有人问道:“如果他真的是佛子呢?”
惠无撩起眼皮,古井无波的瞳孔金光一闪,浮现古金色的森然威仪,“如果他真的是佛子的话,哪怕是抢,我们也要把他从道门这里抢回去。佛子,必须在佛门。”
……
“你可愿拜我为师?”
乐景眨了眨眼睛,考试还没结束,这人就急着收徒了?
“不好意思,我现在暂时没有拜师的打算。”
这升仙门,明面上来看是仙门选弟子,但是何尝不是弟子选仙门?就像每年高考,名校招生部门都会定期上演“抢人大战”。乐景又不傻,现在考试还没结束,他连这个人的底细都不清楚,对修真界也不了解,自然不可能拜师。
星源真君有些遗憾,但是也无意勉强,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到他这个年纪,早就把一切看的很淡的。他刚刚的收徒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一时心血来潮罢了。现在人家不愿意,那只能证明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
老者就像他神秘出现那样神秘失踪了。浓雾慢慢散尽,乐景终于可以看清周围了。
目之所及处,就见那些考生们或趴或卧,或站或立,嗔笑痴呓,或喜或悲。
苏简就站在他身旁,他目光空茫,表情呆滞,浑身僵直,显然是也陷入了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