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九和鸠七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隔空对视了一眼。
然后鸠九悄无声息的退走了。
他回到丘南节度使的府邸,落在了姬和身前。
他穿着一件纹着金线的黑色大袖衫,眼眸半阖,波澜不惊的喝着茶。
鸠九见状,一时有些摸不清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不管公子怎么想,他向来都是照实了说:“公子,小姐独自一人来赴约了。”
姬和手抖了一下,溅出了一小片热茶。
而后他不动声色的、沉稳的把茶杯放下,陷入了高深莫测的沉默。
鸠九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看不见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姬和终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让我瞧瞧,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
鸠九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姬和踏上兰草坡的时候,那里空荡荡的一片,只有无边的野草,和几颗大石,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他的眼眸闪了两下,流露出失落来。
还是晚了一步,差了一点儿吗?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闲庭信步的向前走去,而后拣了一颗大石靠在身后。
这儿天地高远,轻风温柔,让他心中宁静。
他暂时忘掉了那些凡尘俗物,勾心斗角,一身轻松的阖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鸠九悄悄掠到鸠七身边。
他胳膊肘抵了抵他,轻声问:“公子是不是没有发现,小姐就在那颗石头后面?”
鸠七点了点头。
显而易见。
“我们是不是应该提醒公子一下?”
鸠七摇了摇头:“等着。”
“……哦。”
他悄咪咪的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姬和即使睡着了,警觉性依然不低。
在听到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之后,他立刻就惊醒了。
他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来人停在他身侧,而后慢慢蹲下身,与他并肩靠在大石上。
之后,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不过姬和强烈的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上,一遍遍的描摹而过。
他喉结动了一下,却仍不睁开眼。
而后,毫无预兆的向身侧扑了下去。
把人结结实实的压在了身下。
对方竟然没有丝毫反抗。
姬和的鼻尖在她的耳畔蹭了蹭,而后悄无声息的支开了一点身子。
他不说话,是对方先开的口。
“为什么不睁开眼?”
“睁开眼……你还在吗?”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可以看一看。”
姬和慢慢睁开眼。
嗯,他确实看到了,她在。
姬和垂着眸子俯下身,寻到她柔软的嘴唇。
殷夏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他某个奇怪的开关,原本温柔的攻势变得肆虐而霸道起来,殷夏一度喘不上气,只得揪紧他背后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满意了。
殷夏目光茫然,感觉自己脑中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喘息。
姬和黑眸微垂,静静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待他让开之后坐起身来。
对方从身后把她圈入了怀中,额头搁在了她的肩上。
殷夏拍拍他:“跟我去一个地方。”
姬和没说话。
殷夏等了一会儿,侧过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脑袋:
“嗯?”
“不去。”
殷夏笑了笑:“为什么?”
姬和依然不说话。
他知道,每当殷夏对他特别温柔顺从的时候,基本上,她都另有所图。
“我不会害你的,你不相信我吗?”
殷夏循循善诱。
姬和哼笑一声,拢紧了她的肩头,“当然不相信。”
“那你说,我哪句话骗了你?”殷夏轻声问。
姬和想到那天,她在珍馐馆中哄着自己喝酒,附在自己耳边说的一句话,喉咙紧了紧。
不过,他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的。
“小姐,跟我回去。”
殷夏没应。
姬和嘴角牵出讽笑,形状漂亮的薄唇逡巡在她耳边道:
“怎么?明明说了喜欢我,却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么……”
他的挑衅没在殷夏那里激起一点儿波澜。
她忽然说起别的。
“离开之前,我曾反复做一个梦。”殷夏顺从的任他揽在怀里,声音轻柔,“我梦到大齐的江山被敌人的铁蹄踏破,皇宫失守,你倒在血泊之中。”
“我害怕那就是未来。”
“我不想坐以待毙,所以,出来寻找一些别的可能性。”殷夏将手盖在他的手上,“即使当初我坦诚的告诉你心中的想法,你也不会同意,反而会将我看的死死地,对不对?”
“至于当时对你说的那句话……”殷夏轻声笑了一下,“那是真的。”
“我还是很喜欢你。”
姬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断地收紧自己的双臂,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这样,就不用患得患失,在甜蜜的同时又深深地恐惧了。
他哑着嗓子说:“你想带我去哪里?”
殷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知道你的故乡吗?”
姬和闷声应道:“嗯。”
殷夏掐头去尾的说:“因为你的那枚玉,他们现在奉我为主。我将山匪的势力合流,想借他们杀了太子。”
姬和闻言,慢慢松开了她。
殷夏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道:“幽云境内土地广袤,我想在事了之后,将那些山匪引入幽云境。”
“那些幽族人一直在等待着王族的回归,我答应他们,会把他们的王带回来。”
“到时候,我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起白头偕老好不好?”
姬和在心中告诉自己,她可能在说谎。
但是无法自抑的心跳又坦诚的昭示着,他对这个提议多么的心动。
他看着她晶亮的、真诚的眸子,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挣扎之中。
殷夏热切的目光在他的沉默中渐渐冷却下来。
她眸中露出让人生怜生愧的失落,勉强笑了一下:
“也对,你放不下七皇子。”
话里话外仿佛在说,如果要做选择,她果然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姬和却没有马上安慰她。
事实上,殷夏这句话提醒了他。
他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对,还有瑞儿。
我不能放弃他。
殷夏撤身站起来,很快收住了情绪:
“那就跟我去山门吧,今日,就是太子的死期。”
姬和默不作声的站起身,眸光复杂的看着她。
殷夏避开他的目光:
“在那之后,我会将那些山匪引入幽云境,你的族人中有非常优秀的将领,我相信,不出几年,他们会变成一支势不可挡的大军。”
“那,是你的军队。”
“不论你之后遭遇何种变故,请放心,他们是你的后盾。”
“但是在那之前……”殷夏抬眼看他,慢慢勾起了唇,先前失落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半分影子,她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耀眼起来,“你得收服他们。”
第67章
姬和终究还是动摇了。
他原以为, 小姐已经足够好了,已经是他不可替代的,在人世间的慰藉了。
他原本以为她是脱逃的笼中鸟, 想将她温柔的捕回。
谁知却发现, 那鸟儿飞过数千里, 越过山和海,是为了给身处漩涡中的他寻一个世外桃源, 赠他一副坚硬铠甲。
这时候, 难道要他说“我不相信”吗?
万一让真心待他好的人寒了心, 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他又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呢……
姬和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种时候, 言语总是显得单薄。
他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跟了上去。
……
深涧呈纵向流过山门, 进入幽云境,汇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
涧边山崖上间或挂着几个或大或小的白色瀑布,声势浩大的流泻而下。
在其中一个瀑布之后,有一个天然的宽敞洞穴。
里面有数十人, 全是四十八寨中名声在外,或者真正掌权的人。
聂鹰和何骁自不必说,他们二人在这些人中也是威望最高的,所以自然在列。
然而那个酸不唧唧文文弱弱的戈半狐, 竟然也摇着扇子出现在了这里。
众人起初对他好一顿奚落。
但是他脸皮厚,混不吝的毫不在意,刷的一下展开扇子矫揉造作的盖住鼻尖, 嫌弃道:
“若不是知道今日殷姑娘会过来,我才懒得来呢。”
何骁凉凉的瞟了他一眼,阴笑道:
“我们大巫的本事通天彻地,也是你能肖想的?劝你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不然,小心她把你变成枯骨。”
戈半狐丝毫不惧,笑眯眯道:“我这条命是殷姑娘救的,皮肉白骨皆属于她,即便她要把我变成一缕青烟,我也甘之如饴。”
他逐渐变态起来:“死在她的手下,又何尝不是极乐呢?”
恰好从隧道中踏入洞穴的殷夏完完整整的听到了他的智障发言,心想,她有病?
而且明明是师父救的他的命,她当时不过打打下手而已,怎么也算在她头上了呢?
正想着,她突然被身旁的人揽住了腰。
殷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姬和的情绪好像不太对。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想悄悄地挣开,他却把她的腰肢握的更紧了,一来二去之后,殷夏便识相的放弃了。
虽然这样有损她大巫的形象,但是不顺着他,怕他做出什么更损大巫形象的事来。
这会儿功夫,洞穴里的人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到来。
而在殷夏暗戳戳的想逃开的时候,姬和一边不容置疑的揽紧她,一边毫不示弱的对上戈半狐不善的目光,已经在空中噼里啪啦的交战了几百个回合。
最终,单箭头的戈半狐毫无疑问的败下阵来。
他冷哼一声,心道,等着吧。
殷姑娘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短暂的骚乱之后,众人很快安静下来,开始说起正事。
聂鹰沉吟道:“何兄说这山涧越接近山门,就越浅越窄,太子用大木筏载人,虽能漂过深水区,却会被卡在山门口,到时候他们发现水不过腰,必定会令众人趟水而过。”
何骁赞同道:“对,而且太子不知道,过了山门之后迎接他们的不是坦途,而是一个陡然变深的湖泊。”
“我们为了防止外人打扰,早在那湖泊里养了许多食人鱼,到时他们发现那湖泊难渡,食人鱼又凶猛,必然会生出退缩之心。”
“对。”戈半狐一敲扇子接道,“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在他们身后的木筏上,断了他们的退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突然间将矛头对准了姬和:“到时候公子只管在这崖上看着便可,不然……被太子和官兵看到朝臣与山匪一窝,怕您不好解释呢。”
姬和轻飘飘的睨了他一眼,心知他是故意拿话刺他,他本可以不做理会,但是见他一双眼睛老是往殷夏身上瞟,便不由得生出暗火。
他将殷夏揽的更紧了一点,转过头看着她:“小姐随我一同在崖上看着吧。毕竟……等你过了门,就是朝臣的正妻了。”
殷夏木着一张脸无视了他们。
她不动声色地在姬和背后拍了拍,然后道:“我去前面看看。”
瀑布之外的峭壁上有突出的山石,经人刻意打磨之后,变得十分平坦。
殷夏站上去之后,看到那木筏已经到了脚下。
此处本是朝门帮的据点之一,所以距离山门很近,那木筏到了这里,恰好再也无法寸进。
筏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探过水深之后,便如聂鹰所言决定涉水而过。
殷夏看过之后,转头望向了天边。
等了一会儿之后,那处冒出了直冲天际的黑烟。
她勾了勾唇,心知自己等的人来了。
然后,她仿佛是想要看清什么似的,向前挪了几步,又躬下身。
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直直的,落了下去。
一直关注着他的众人顿时慌了。
离得近的几个人忙探出身子去看,见她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乌衣人中途接住了,而后完好的落在了筏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随即他们发现自己高兴地太早了。
那筏上的半数人还未下水,陡然见到天上落下了一个白衣女人,顿时向她投去了一片目光。
而太子比这些人想的多一些。
他心中一惊,若有所感的抬起头,看到了瀑布旁边隐约的树丛之间,那几颗来不及收回的脑袋。
顷刻之间,他便认定来人是敌非友。
而且,那帮山匪鬼鬼祟祟的躲在瀑布之后,似是有什么别的诡计。
他走上前一看,发现这女子,他竟然认识。
只不过,当初见的时候,她是一副男子的装扮。
而一见到她,太子立马想起另一个人,姬和。
他顿时警觉起来,从众人中踱步而出,站在了殷夏身前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