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寒舟顺手打开,便见里面是一整套首饰,有发簪,有耳坠,有璎珞,有手镯等。用料很足,一看便珠光宝气的,而且样式也很别致,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她抱着匣子往里走,在榻上坐了,一样一样赏玩起来。
手镯做得极别致,镂空形状,里面放了细小银砂,转动间玲玲有声,好看不说,相当费手艺。
“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她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贺文璋。
贺文璋抿了抿唇,搭在膝头的手微微握起,说道:“你照顾我,费心了,这个送你玩。”
于寒舟听了,垂下眼睛,拿着手镯轻轻晃动着。
“大奶奶,这套首饰是大爷亲自画的花样,拿去请了极富有经验的老师傅打的。”这时,前后为此事跑腿的下人开口道。
于寒舟一听,抬起头来:“是这样吗?”
贺文璋只得点点头:“是。”见她目光清亮,不知怎么有些紧张,喉头动了动,又说道:“我想着,外头那些花样,多少都有人用了,这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尽可以戴。”
于寒舟点了点头。她垂下眼睛,看着匣子里的首饰,每一样都很精致。他身体不好,设计这些花样,一定费了不少工夫。他还考虑到款式的独一无二,很是有心了。
“只为了谢我?”她又抬起头来。
贺文璋经她一问,眼神顿时飘向一旁。薄唇抿着,整个人看着有些紧绷。
一旁的下人掩嘴暗乐,识趣地退下去了,屋中只余两人在。
贺文璋觉得屋里热得过分,口干舌燥,还有些冒汗。他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而后落在她身前的匣子上,轻声说道:“你喜欢吗?”
“很喜欢。”于寒舟道。
他嘴角上扬,说道:“你喜欢就好。”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于寒舟扬了扬眉,没有再问。
贺文璋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见她合上匣子,往内室走去,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得劲,好似缺了什么。
想追上去解释,然而腿脚发沉,竟然挪不动步子。
他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想要解释,又说不出口,在心中拉锯着,很快便觉得不大好。
晚间躺下时,他觉得胸口发闷,觉得自己要不好了。上回强忍着,结果便是上吐下泻,整个人狼狈又难堪。他那时还不很喜欢她,都觉得难堪,如今真是宁可死了也不想叫她看见他那般难堪的模样。
狠了狠心,他偏过头道:“不是为了谢你。”
于寒舟察觉到他磨磨蹭蹭的,像条虫子似的动来动去,还当他怎么了,没想到竟是说了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点点头:“嗯。”
他却不等她发问,直接说了出来:“我,我想讨你高兴。”
话说出来,压在心口的石头顿时搬去,沉闷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他长吸一口气,本该觉着轻松的,然而此时却又紧张起来。
他想看她的表情,又不敢,连扭回头的动作都不敢做出来,眼睑垂下,静静等着什么。
于寒舟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听他憋了这么久才说,忍不住笑了:“哦。”
贺文璋心里有些怨意,抬起眼皮,看着她道:“你,你就这样?”
就“哦”一声?
就这样?
于寒舟听着他这话,结合他之前的表现,渐渐有些明白他的性子了。
心里想,就不说。
这人有些别扭。
她笑吟吟地翻了个身,面朝他侧躺着,笑着道:“你还想怎样?”
他还想怎样?
想怎样?
慢慢的,贺文璋脸上红了。他终于把脸扭回去了,又觉得被子里热起来。她好似一个火源,挨着她近了,他便浑身发热。
往旁边挪了挪,他道:“没什么。”
于寒舟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说什么,也觉得有趣,轻笑一声:“睡了。”
果真翻了个身,平躺着睡下了。
贺文璋这时不觉得胸口沉闷了,想说的已经说了,她还对他笑了,这样一想心里安稳下来,慢慢也睡着了。
于寒舟收了一份礼物,之前一直磨磨唧唧绣着的手帕,就没有再拖拉,花了两天绣完了。
“这个给你。”她将绣好的手帕递给贺文璋,想了想,道:“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嗯,也是为了讨你高兴。”
贺文璋果然很高兴,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我很喜欢。”
他接过去,如同接过了珍宝,捧在手里,正正反反地看,而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帕子就是拿来擦汗的,但贺文璋舍不得拿它擦汗,都是揣在袖子里,想起来就拿出来看一看,看完再小心翼翼地揣回去。
于寒舟有一次见了,登时决定,以后再也不给他做帕子。
物以稀为贵,她只送他一条,他一定会宝贝很久。
过了几日,贺文璟来了。
原本侯夫人隔三差五派人来,问问可有什么缺的,送这个来,送那个来,生怕两人过不好。今日是贺文璟有事来找贺文璋,便随着一起来了。
“大哥之前托我贴出去的文章,至今仍为人热议。”贺文璟说道,拿出一沓纸张来,“这是其中抨击最激烈的文章,我誊抄下来了,大哥瞧一瞧。”
之前因为收税的问题,贺文璋写了一篇支持林先生的文章,如今林先生的风头反倒被他压下去了,已经没什么人再抨击林先生了,都来抨击他。
贺文璋接过来,一篇篇翻看。
文章上面,许多用词极为激烈,等闲人看了便要气血上涌,承受能力差一些的,登时气昏过去也不稀奇。但贺文璋却眉目平稳,丝毫不为所动。
于寒舟在旁边看着,颇觉得稀奇。这人可以因为一句话没说完,憋半天,憋得觉都睡不好,非得说出来才能安稳睡下。别人这样抨击他的文章,他倒是坐得稳。
贺文璋是真没把这些当成事。他从小身体病弱,许多别人在意的事情他反而不在意,比如被激情辱骂,他便不怎么当回事。
“这事据说传到皇上面前了。”等他翻看得差不多了,贺文璟说道。
贺文璋挑了挑眉,问道:“皇上听说了?可有言语传出?”
“没有。”贺文璟说道,“但我觉得,再闹下去,只怕皇上要见你。”
皇上要见也是见长青公子,贺文璟的意思是,叫他做好准备。毕竟,没什么瞒得过天家。真要查起来,贺文璋就是长青公子的事,根本瞒不住。
“好。”贺文璋点点头,他不怕被皇上召见,如果皇上查到他头上,他反倒高兴。
两人议论了些事情,又闲话半日,贺文璟便回去了。
贺文璋却自此忙了起来,不再与于寒舟说话、下棋,他钻进书房里,日日翻书、写文章。
时不时还有年轻的读书人来此处,一同商议。
于寒舟倒没觉得怎样,他有事忙碌,她以为是好事,免得他天天黏着她了。只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脑力消耗更掏空人的身体,便劝他适度。
贺文璋才惊觉,好些日子没同她说话了,心里有些内疚:“对不住,我冷落你了。”
于寒舟心说,她才不怕冷落,笑道:“这没什么,但你要照顾身体。”
“好。”他点点头,愈发觉得她体贴,不仅丝毫不抱怨,还叫他在意身体。心下觉得很愧对她,便解释道:“当今是明君,但凡明君没有不恨宗族的,只是缺法子治他们。我同朋友们一起商讨法子,想着如果皇上查到我头上,我该如何说起。”
他的身体要好了。既然要好了,便要担起事来了。他读书多,胸中自有抱负,想着身体大好之后便当一名做实事的官,如今是个机会,先在皇上跟前挂个名。
“你们说到何处了?”于寒舟在他对面坐下来,倒了杯茶,打算听他细说。
他忙碌的这阵子,她忙活了下自己的产业,还出去走了走,实地考察了下,但这些事情用不了她太多精力,她也想着做点什么,让生活更有意义。
贺文璋听她问,便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事说了起来:“我们讨论出几个推行方向,林先生的法子是最保守的,根据田地富饶或贫瘠来征税,富裕者多纳税,最激进的便是我那篇文章所讲述的,向宗族征税……”
于寒舟听着,提了一句:“多者多纳,少者少纳,划个线也可。”
划一条线,低于此标准者可不缴税,高于此标准着缴税。
如果皇上当真想做一个明君,想叫百姓爱戴,想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前无来者的一位,他就可以这么干。
贺文璋听了,神情怔住。良久,他眼中迸出明亮,“腾”的一下站起来:“我要记下来!”
于寒舟拦都拦不住他。
他一时激动,唰唰唰写满了几页纸,才从书房里出来了,冲着于寒舟笑:“下次我同朋友们讨论,你要不要一起?”
“合适吗?”于寒舟问。
她是女子,怕他的朋友们不乐意同女子同席。
贺文璋却是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试探着道:“你着男装?”
他想着,她是有才华的,只是随口一说,就给他们增加一个推行方向。况且她性子怕闷,他忙起来顾不得她,一直很愧疚。若叫她跟着,岂不是好?
而且,他就可以一直看见她了,既解了她的闷,又解了他的相思之苦,岂不是一举两得?
于寒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点头应了:“好。”
自此,贺文璋的朋友们再来,于寒舟便一同出席。贺文璋介绍她道:“这是我弟弟,你们唤她长荣即可。”
他化名长青,于寒舟随他取了个长荣。
她举止不扭捏,虽然生得过于精致了些,但也没人把她想成女子,只觉着她是个俊俏少年。见她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有分量,很快接纳了她。
第一场雪飘落时,贺文璋同朋友们写的文章呈去了御前。他本人没去,叫贺文璟代去的。皇上知他身体不好,并没强求,看了文章后,很快找来心腹大臣商讨。
经此一事,贺文璋便在皇上面前挂了名。
他且不急,这场薄雪让他心生警惕,如今只想着千万别病了才是。
于寒舟带着丫鬟们在院子里玩雪,他只能干看着。
新税政策没能推行下去,朝堂上僵持得厉害,足足过了大半年工夫,皇上才稍胜一筹,将政策颁布下去。
期间,身体有所好转的贺文璋面圣两次,叫皇上记住了他这个人,而不仅仅是侯府公子。
转眼又是一年。
冰融雪消,万物复苏,猫过一冬没怎么生病的贺文璋,身体真正好了起来。
原本枯瘦的身形,逐渐充实,如今看去是一个稍有些瘦削,却高大挺拔的青年了。
他面色略有苍白,却不显得病弱,一双黑眸愈发明亮有神。
他不再困于府邸之中,常常在外行走,出没于读书人汇聚的地方。渐渐京城人都知道了,那个病秧子好起来了,是个难得的翩翩俊美佳公子。
因着他身量高挑挺拔,比贺文璟更甚,且眉目间总有些冷淡却不过分的神态,许多闺阁少女更喜欢他,远甚于对女子冷酷无情,毫不留情面的贺文璟。
但是她们喜欢也没用,贺文璋早在两年前就成亲了,同妻子感情甚笃。侯夫人每每出门,总要炫耀自己大儿媳,多么可人疼,多么温柔贴心,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等等。
别人夸她也就罢了,偏偏是做婆婆的夸,叫许多人不得其解,更佩服于寒舟的手段。
于寒舟有一次听下人学话,笑道:“我有什么手段?不过是命好,夫人疼爱我。”
她还特地跑到侯夫人面前,谢侯夫人在外面给她做面子,侯夫人便一脸慈爱地拉过她道:“感情都是相互的,你待璋儿一片诚心,对咱们侯府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哪里是特意夸你,都是实话实说。”
于寒舟抿唇垂首,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侯夫人见她这样,更是心痒,等她退下后,便请来老先生问道:“我儿身体如何?我几时能抱上大孙子?”
言外之意,他们能圆房了罢?
老先生想了想,道:“仔细一些,倒是可以了。”
只要不太莽撞,不要命似的胡来,圆房是不碍的。他想着近来为贺文璋诊脉,他脉象总有些火气,但笑不语。
如今圆房的利大于弊,他才放了话。
侯夫人听了,喜不自胜,立刻叫人把贺文璋请来,对他如实说了:“你们赶紧着,我等着抱大孙子呢!”
贺文璋愣住了,随即嘴角就翘了起来:“我省得了。”
他从主院离去后,不紧不慢地回自己的院子。心里想,如何同她提起呢?
自她嫁过来,快两年了。知根知底,互相很是熟悉。她化名长荣跟他一同进出,他愈发了解她的为人,喜爱只多不少。
他认定她是今生唯一的妻子,但她是否也这样想,他没把握。
她待他很照顾,却缺乏了一些亲近,她始终记得当初的协议,并未真的把他当夫君看待。
磨磨蹭蹭间,到底是进了院子。
于寒舟正在盘点自己的产业,见他回来,就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嗯。”他说着,慢慢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
于寒舟没察觉他的异样,埋头看着账簿。等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终于忙完,抬头见他还坐在对面,而且手里什么也没拿,就干坐着看她,不禁讶异:“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犹豫了下,到底鼓起勇气说道:“母亲方才问我,几时能抱孙子。”
于寒舟听了,轻轻笑了,她问道:“你怎么答的?”
“我没答。”他摇摇头,“我等你的意思。”
她不点头,他不能胡说。
他见她沉吟不语,一时有些紧张:“我,我比从前好多了,以后还能更好,我会好好对你,你……你别走罢?”
他如今褪去那副形销骨立的丑陋模样,自问也是俊美男子了,再说话时底气就多了不少。说完后,眼也不眨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