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进门一年里,妾侍的避子汤药也不能断,为的就是让正妻生下嫡长子。
将门世家中,正妻大多出生高门大户,疼爱闺女的娘家人肯定舍不得让闺女跟去关外吃苦。这样男人出征关外时,在那边安家了,收小妾或是通房丫鬟就顺理成章,便是小妾先生下了长子,正妻和亲家也说不得什么。
毕竟身为正妻不服侍夫君,就已经是失职。在关外那边纳的妾不仅要替正妻照料男人的衣食起居,还得想尽法子快些怀上身孕。她们是“功臣”,等以后跟随夫君回京,正妻也不敢薄待她们。
有点良心的人家,会把妾侍生的儿子记到正妻名下抚养,这样明面上就是正妻的儿子。让一个苦等丈夫多年的妻子抚养小妾的孩子,这无疑是往她们心口上戳刀子,可她们还得笑吟吟的表示开心,半点不能薄待那孩子,因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糟糕一些的,约莫就是丈夫和小妾在关外你侬我侬的那些日子里感情深厚,已经和正妻离了心。丈夫和小妾母子每天其乐融融,正妻就以泪洗面。公婆一开始或许还会站在正妻这边,久了就会觉得是正妻不懂事,一点也不识大体,不知道体谅儿子……
这样的故事,叶建南听了太多太多。
他不耻,他愤怒,他不愿自己也这样毁了一个姑娘一辈子。可是他身边的人,似乎没有一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或许那些姑娘在愿意接受这样一桩婚姻时,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打算,叶建南自认为是个薄情的人,他不会有太多的同情心。但让他每天虚假的面对这样一个枕边人,他宁可不要!
曾经叶建南讨厌蠢笨的人,如今他讨厌聪明人。
那些聪明人挖空了心思,拿一切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做筹码,只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府外每天拿着帖子上门来的那些人是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些扳扯各种各样的理由跟他套近乎的人也是这样的心思。
人总有算计累了的时候,筋疲力竭过后就渴望简单。只不过在这样的世道,简单和纯粹几乎是成了一种奢望。
他有幸遇见过那样一个简单纯粹的姑娘,只是他也徘徊,他怕她只是年少错许了姻缘,他怕自己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
叶建南久久没有说话,抬眼看叶夫人的时候,突然问:“母亲,您恨赵姨娘吗?”
叶夫人瞬间瞪圆了眼:“她若是现在站在我跟前,我恨不能撕了她!”
叶建南笑了笑,像是有些悲悯:“看,您自己都这般恨赵姨娘,您说,将来您若是真帮着儿子在关外纳妾,您千挑万选出来的儿媳会不会恨您?”
叶夫人眼神几度变换,最终红了眼眶,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叶建南脸上:“你个混账东西!”
叶建南被叶夫人那巴掌打得侧过头去,叶夫人甩袖就走,从她那步子上就看得出来叶夫人这次是被气狠了。
“哎,少爷,你……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伺候叶夫人的婆子一跺脚追了上去。
叶建南用舌尖顶了顶嘴角,丝毫没有规矩的痞子样。
年过半百的管家也深深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叶建南道:“少爷,夫人她是有苦衷的。”
“去年夫人也想给你看门亲事,有个姓黎的姑娘上门来,被您给轰走了,还闹了好大的笑话……您随顾元帅大军出征后,顾家突然放出谣言来,说您和那姓黎的姑娘不清不白,最终那姑娘受不住这些流言蜚语回了西陵。”
“夫人进宫一趟求皇后娘娘想法子,回来后命老奴前去西陵给人家赔罪。黎家什么也不收,只说等您凯旋后,允诺一件事即可。夫人就担心,万一黎家以此为胁,逼着您取了黎家姑娘,这才急着给您看亲事,毕竟您若是娶了亲,那黎家总不能叫您休妻再娶……”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管家还没说完,就被叶建南一把揪住了领口。
管家整个人几乎都快被叶建南给提起来,拼命扯着自己衣襟:“诶,少爷,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管家以为叶建南是终于明白了叶夫人的苦衷。
叶建南却一把丢开他,扭头问砚台:“黎家人现在哪儿?”
砚台忙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叶建南:“黎家受封前是住在运来客栈的,不过前几天就在码头装载货物,听说是要启程回西陵了。”
叶建南再顾不得这么多,沉喝一声:“备马!”
前往运来客栈的路上,叶建南头一回发现自己心脏原来可以跳得这么快。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张桃花般娇艳的脸,还有少女那句说了无数遍的“我会报答你的”。
明明是个骄纵又从不肯吃亏的性子,可在关外的时候,他撵了她那么多次,她从来没有提过一次关于自己名节受损的事。
叶建南不禁问自己,他老是高高在上,老是觉得别人的真心可笑又幼稚,他真的了解过这个看似娇蛮的姑娘吗?
一路纵马狂奔,撞翻了无数小贩的摊位,但叶建南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能做到不让马踏伤人。砚台跟在后面,一边努力追上来,一边拿银子补偿那些摊主。
到达运来客栈时候,叶建南用力一拉缰绳,坐下的汗血宝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才停了下来。
他扔下缰绳直奔客栈。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店小二热络迎上来。
叶建南一边往里走一遍问:“被陛下封为皇商的西陵黎家住在哪间房?”
店小二见叶建南衣着不凡,把他当做了生意人,惋惜道:“原是找咱们老东家,那客官你来晚了。老东家昨个儿一家老小才坐船回西陵去了,只怕现在已经到了江陵一带。”
叶建南一听,又带着刚刚赶到的砚台一行人往外走。
黎家走的是水路,他们也走水路肯定是追不上的。但走水路从京城回西陵,必然会经过淮水一带。他们快马加鞭,从陆路上取直线往淮阳县去,应该能截住黎家的商船。
*
叶建南一行人不眠不休赶路时,黎家的商船也行了一天一夜。
夜里的江风带着凉意,水浪声敲击着两岸,半轮残月挂在天边,稀疏几点星子,映照着深蓝的水面,黑夜里黛色的山峦,远处偶尔能看见一两艘渔船昏黄的灯火。
黎婉婉的丫鬟杏芷端着丝毫未动的吃食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穿得金闪闪,挺着富贵肚的黎员外见了,也跟着长叹一声:“婉婉还是不肯吃东西?”
杏芷神色黯然道:“小姐说她吃不下。”
黎员外一张肥脸忧心得挤做一团,推开房门进了黎婉婉的房间:“爹的心肝儿,你这不吃东西怎么成啊?饿出病来了怎么办?”
黎婉婉神色憔悴了很多,望着黎员外,勉强挤出个笑脸:“女儿不孝,叫爹爹担心了。”
这跟黎员外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女儿判若两人,他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婉婉,你听爹说,不是爹不同意这门婚事,是叶家看不上咱……”
他半是心疼半是疚愧:“爹爹在西陵那是个土皇帝,巡抚都得给我三分薄面。可京城这些当官的,从来就就没把咱们经商的放眼里过,咱们这样的人,在那些读了几天圣贤书的人看来,就是一身铜臭……”
“叶家那小子,若是真对你有心思,就不会一直默不作声了。在京城的日子你也瞧见了,他加官进爵,赶着上叶家说亲的人数不胜数,咱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省得到时候叶家说咱是拿着那个约定去逼婚。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他叶建南算个什么东西!”
黎员外越是这般说,黎婉婉眼泪掉得就越厉害。
她哽咽出声:“女儿都知道……都知道……”
黎员外见自己宝贝儿女儿哭成这样,想说些安慰她的话,便道:“婉婉,你你娘去得早,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爹也不想叫你以后看人脸色过活。西陵多的是好儿郎,你嫁在西陵,或者是找个上门女婿,爹都安心。以后爹的这些家业,也是都留给你的,人活在这世上啊,靠男人还不如靠手里的银子。”
第114章
一路行船倒也顺畅, 第三日黎家的船队便在淮阳码头靠岸。
船上除了常年跑生意的,还有许多伺候主子的下人,他们不常坐船,几天脚下不沾地,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靠岸后便都下船到镇子上暂时歇脚去了。
黎员外怕黎婉婉闷坏了,让丫鬟杏芷带她去镇上转转,散散心。
主仆二人走进一家茶舍,店小二热络送了茶水上来。
这样的小地方,自然拿不出什么精致的东西来,杏芷瞧着茶杯都是粗瓷的,眉头皱了皱。她正准备叫小厮把她们自己的茶具拿过来,却见黎婉婉已经倒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杏芷惊得张大了嘴,到了嘴边的话也像是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
黎婉婉瞥她一眼:“怎么了?”
杏芷斟酌道:“奴婢该死,没能先把这些茶具洗一遍。”
黎婉婉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好讲究的。”
她在关外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
杏芷听到黎婉婉的话,心中一阵酸楚。她家小姐打小便是养尊处优的,黎员外拿这个女儿当眼珠子疼,什么都给她最好的,黎婉婉也被黎员外养出一身骄纵和任性。她偷偷跑去关外的这些时日,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了这般大的改变。
杏芷越想越难过,扭过头偷偷抹泪。
黎婉婉没说话,只端起粗瓷茶杯又抿了一口茶。
在这样简陋的茶舍,她反而能找到几分之前在雁门关外生活的影子。也让她下意识觉得,她和叶建南之间的距离还没那么远。
*
黎婉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叶建南。她生在富贵里,从小喜欢的却是那些话本里仗剑江湖的侠客,她甚至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扬名立万的女侠。
生平第一次被绑架,她遇见了只存在于话本里的白衣侠客,黎婉婉追寻侠客就像是追寻一个自己做了很多年的梦,她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留在扬州。被困赈灾大棚险些遭遇不测时,是裹着一身泥浆的叶建南救了她。
那个家伙嘴边总带着一丝似嘲非嘲的痞笑,用杏芷的话来说或许就是不怀好意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救了她。
黎婉婉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欠过别人什么东西,她也不允许自己欠下别人东西。那时候她身无分文,黎家的人也还没找到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叶建南找军医要碗治外伤的药。
叶建南说她把药煎糊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又或许是想证明她黎大小姐怎么可能连碗药都煎不好。她兴冲冲的跑去重新煎药。
跟灾民们呆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亲眼看到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是怎么细致照顾受灾难民的。他会逗在水灾里失去双亲的孩童笑,会跟官差们一起搭建倒坍的大棚,会把所有的吃食都留给灾民,最后自己拿勺子去锅里刮残留的米糊糊吃,会在狂风大雨里带着手底下的人挖渠防洪,会为了新来的灾民让出自己的床位,缩着手臂在火堆旁坐上一夜……
黎婉婉突然发现,这个痞里痞气的家伙,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比名扬天下的侠客差。他甚至连自己的名讳都懒得告诉别人。
他永远吊儿郎当,永远嘻嘻哈哈,似乎什么事情也不会放在心上。黎婉婉第一次觉得这人比她敬仰的那些侠士还要有意思。
她想更多的了解他一点,只是这一场探究,却把自己陷了进去。
商户女不比官家女脸皮薄,她又骄纵惯了,纵使不会明着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也会旁敲侧击。只是她不明白,那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一直都在曲解她的心意。
后来她撕开脸面捅破那层纱窗纸,他那一身的痞子气突然就收起来了,严厉如同一个看见妹妹犯了错的兄长。她以为是自己不够温柔,收起骄纵的性子,想方设法接近他,又努力学做吃食给他,他没有一次领情。
有时候黎婉婉也会告诉自己,算了吧,是他叶建南不知好歹,本小姐不伺候了。
可是难过也来得莫名其妙,她委屈得想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她到底哪里不好?
任性的时候,她也想这辈子救赖着他上得了。
他出征在即,叶家给他张罗婚事的时候,她脸面都不顾及了,直接自告奋勇上门去。不是她做事不顾后果,也不是任性妄为。她只是怕,怕就因为自己这一次的胆小,就失去了和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的机会。
万一……万一他也有一丁点,哪怕是一丁点的喜欢她呢?
万一叶夫人走投无路,就把她们两按头成亲了呢?
只可惜叶建南轰走了她。
那一夜黎婉婉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她是被宠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得不到的。
如今,有了。
一个男人。
委屈到滋生恨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叶建南这辈子最好别娶妻,否则……
只是战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瞬间就击溃了所有她由恨意支撑起来的坚强。
为什么去边关?
黎婉婉想,她生平头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个人若是死了,她再怎么也得去看一眼。
她是瞒着黎员外偷偷跑去关外的,好在跟随的是押运粮车的镖师,镖头以为她是代表黎家去关外,一路上对她颇有照顾,有几次碰上山匪劫道也是有惊无险。
关外战火连连,有些家底的人家早拖家带口的往中原一带逃命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和贫苦人家。
寸土寸冰的恶劣环境里,为了让伤兵好好养伤,大军临时征用了关门的客栈和一些无人居住的民房给将士们住。
她几经打听,才在一家四面漏风的客栈里找到了叶建南。
他瘦了很多,脸上的轮廓愈发明显了,眼睛上蒙着纱布。他身边围着几个穿补丁棉衣的孩子,他正绘声绘色给孩子们讲关外那惨烈的一战。
北风吹得呜呜响,客栈里并不牢固的木门被风拍得噼啪作响。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像是要埋了这整座城池。屋内火盆里正烧着的木材突然窜出一串火花,迸飞的火星子带给人间仅有的几分暖意。
黎婉婉就这么看着他的侧脸的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