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吊儿郎当,不再漫不经心,他像是一柄被扔进铸剑炉重新淬炼过的宝剑,有了剑鞘后也学会收敛自己的锋芒。
这个人似乎变了很多。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她依然死心塌地的喜欢他,而他眼中始终没有她。
军营里能找到的药有限,为了能让他的眼睛早日康复,黎婉婉让黎家出面以重金购买了治疗叶建南眼睛需要的那些药材。
为了接近他,她跟当地许多妇人一样,跟着军医学包扎换药,帮伤兵们煎药送药。
她怕被他听出声音来,一直装作哑巴不敢说话,只这么卑微的、贪婪的接近他。
她做事总是笨手笨脚,他待她却一直很客气。
黎婉婉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只要能每天见到他,听他说一句“谢谢”,她竟然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她想什么来着,大抵便是他还活着就够了。
是的,在关外见惯了死亡,活着,已经成为一种奢侈。
照顾伤兵的大娘不管逃难到哪儿,都会背着一尊一尺来高的泥像菩萨。有一次大娘在跪拜菩萨,邀黎婉婉一起跪拜,黎婉婉只求了一件事,求让叶建南活着。
*
如今看来,菩萨还是很显灵的。
黎婉婉端着茶杯,望着茶水中那个并不清晰的倒影,有些自嘲的勾唇笑笑。
黎员外得知她去了关外,雇佣了整个大翰叫得出名号的镖局护镖前往关外,黎员外找过来的时候,也是叶建南识破她身份的时候。
他一口一个祖宗求她回西陵去。他眼上蒙了白纱,所以看不见黎婉婉当时泪如雨下。
她哽咽着说他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了,她就再也不出现。
不知是不是苍天有眼,叶建南明明还有几天就能好的眼睛,愣是过了小半个月后才勉强能视物。
她履行自己的诺言,不再去他跟前惹人烦。
“终于得偿所愿,你开心了吧?”她浅笑着,扬起头试图把眼泪逼回去,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
也就在这仰头的瞬间,黎婉婉猛然瞧见茶舍外有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羽冠半束,身着一袭箭袖长袍,手上牵着一匹大马。他身上属于将者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分外扎眼,不少过路的百姓都投去诧异的目光。
黎婉婉眼角泪痕未干,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撞进叶建南那双沉寂的桃花眼中。
看样子他是刚下马,身后的良驹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叶建南迈开步子朝茶舍走来,丫鬟杏芷也不知怎么,忘了阻拦,直让叶建南走到了黎婉婉着对面坐下,才如梦初醒动了动常唇,可瞧着二人间的气氛,她又识趣的没有开口,退到一旁去了。
“黎姑娘。”叶建南收起所有的散漫,开口字字如玉碎般清脆。
“你……叶将军有话请说。”黎婉婉迟疑片刻,改了称呼,她微垂着眸子,不肯跟叶建南对视。
叶建南开门见山道:“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这句话一直在黎婉婉耳边回响,她神情怔怔的,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许久,才难以置信般道了句:“你说什么?”
叶建南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又是过了很久,黎婉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望着叶建南道:“你把我当什么?”
第115章
这次轮到叶建南怔住。
看着黎婉婉眼泪簌簌直落,嘴角却倔强的挂着一丝轻嘲,他沉默片刻,也抿了抿唇。
最后站起来,躬身作了个揖:“是叶某人唐突了。”
随后就牵马离开了茶棚。
黎婉婉惊得眼泪都忘了掉,丫鬟杏芷也是一脸的目瞪口呆。
一阵死寂过后,茶棚里又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建南,你个王八蛋!”
再逛镇子的心情是没有了,黎婉婉一路哭着回了大船,不管别人安慰说什么,她都只哭吼一句:“我要回西陵!”
黎员外听说了叶建南这波骚操作,也是气得拍案怒骂王八羔子。
*
第二日商船行驶至淮州,黎家人刚下船住进自家名下的客栈,知府夫人就递了拜帖过来。
淮州跟西陵只有一境之隔,淮州知府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仅在官太太们中间得脸,对于那些商贾贵胄,也颇有结交。最重要的是,这位夫人最擅长保媒,已经促成了好几对佳偶。
淮州这一片的官眷,家中要交代女儿或是去给儿子看媳妇的,通常都会上门去拜托知府夫人。
因此得知知府夫人突然找上门来,黎员外还很是诧异。
不过生意场上的人脑袋都灵光,他很快就想到许是有人家已经知道黎家献粮有功,被封皇商,上赶着说亲来了。
找个样样出挑的后生帮黎婉婉把婚事定下的确是黎员外的心愿,因此他也热络接待了知府夫人,命丫鬟上了最好的茶。
“论茶啊,还是属黎员外家的最好,形美、色艳、香浓,味醇。”知府夫人喝了一口丫鬟端上来的茶,赞叹不已。
黎员外笑呵呵跟樽弥勒佛似的:“知府夫人若是喜欢,回头带几饼茶叶回去便是。”
知府夫人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黎员外笑吟吟:“使得的使得的。”
知府夫人瞧着黎员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来意了,又抿了一口茶才笑道:“黎员外是个敞亮人,那我也不卖关子了。今儿个啊,我除了来向黎员外讨杯茶喝,还想给贵府小姐说门亲事。”
黎员外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笑呵呵道:“不知是哪家的人杰才俊?”
知府夫人笑容爬了满脸,还没说出口,突然被一道清丽的嗓音打断:
“不管对方是谁,我嫁。”
知府夫人有些纳闷,朝大门处看去,就瞧见门口处站着一名穿着湘妃色襦裙的少女,少女容颜艳丽如海棠花一般,神色间似乎有些清冷。
这话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黎婉婉本还在房中郁郁寡欢,杏芷得知知府夫人上门来说亲,偷偷告诉了黎婉婉。黎婉婉二话不说就跑待客的客房来了。
杏芷本以为黎婉婉是不想让知府夫人给自己看亲,却没想到黎婉婉说出了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黎员外虎着脸道:“婉婉,别胡闹,退下。”
黎婉婉性子拧,决定了的事情,除非她自己变卦,否则谁的话都没用。
昨日她不过说了一句重话,叶建南竟然扭头就走,这让黎婉婉觉得自己之前所做一切都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怒气冲冲跑过来说了这样一通气话,黎婉婉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借此告诉他,本小姐不是非你不可。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原来在她自己还没发觉的时候,这份喜欢就已经这么深了。
既然余生不再是你,那么她嫁给张家少爷李家公子又有什么区别?
心如死灰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
黎婉婉牵了牵了唇角,笑容发苦,语气却是坚决的:“爹爹,女儿意已决。”
言罢她又看向知府夫人:“我是商家女,没有那么看重繁文缛节,劳知府夫人回去转告一声,让对方尽快纳征吧。”
议亲有六个流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亲迎。纳采便是提亲,纳征就是订亲。
饶是知府夫人见惯了市面,也被黎婉婉这番话震得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黎员外怒斥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来人,把小姐带下去!”
话已经说完,黎婉婉也没有什么好再留的,顺从退了下去。
她知道这番话会丢尽自己的颜面,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她就要嫁给别人了,叶建南会后悔吗?
哪怕只有一丝的后悔,黎婉婉想,那就是她想要的了……
*
黎婉婉离开后,客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但知府夫人和黎员外都是打官腔的好手,几句话下来,又把气氛圆了过来。
黎员外惭愧道:“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被我惯的不成样子,叫知府夫人笑话了。”
知府夫人笑得情真意切,半点看不出是在客套:“哪里哪里,令千金这是真性情。”
该客套的都客套完了,虽然黎婉婉撂下狠话,可黎员外这个当爹的还是不能真由着她性子胡来。万一是个浪荡子或是个歪瓜裂枣的,直接滚蛋。
于是他笑问:“不知是谁托夫人您亲跑这一趟?”
连他们回西陵都等不及,显然是猴急的。
知府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攥着丝绢道:“不是我说,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人家儿郎仪表堂堂,仕途通畅,官运亨达!”
黎员外把这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对方是个当官的。
西陵和淮州地界担得起知府夫人那几个词夸赞的,也只有督查使家的小子。
于是黎员外眯起眼问:“是梁大人家?”
西陵督查使姓梁。
知府夫人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那可比梁大人家还得圣恩。”
黎员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么一号人来了。
知府夫人适时道:“新上任的云麾将军,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兄,太后娘娘的亲侄子,您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黎员外开口就想骂怎么是那小王八羔子。
好歹忍住了,但黎员外脸色明显不好看起来:“叶家门槛太高,我们家高攀不起。”
知府夫人听出黎员外话语有异,迟疑道:“您跟叶家有过节?”
黎婉婉受委屈的事,说出去外人也只会觉得是女方不知自重。于是黎员外敷衍道:“过节倒是不存在,只是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想她远嫁。”
这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知府夫人叹了声:“倒是可惜云麾将军了,为了让我今儿个来走这一遭,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那对大雁都是他亲去猎下的呢!”
黎员外眼珠子动了动。
自家女儿什么秉性他还是清楚的,黎婉婉现在说着恨死叶建南,其实都是反话。
如果不是听说叶建南一直辜负自己女儿的心意,黎员外倒是挺欣赏这么一个女婿。家中没有什么乱七糟八的通房妾侍,年纪轻轻官阶也高。
叶建南亲自去猎大雁,可见心意诚恳。
黎员外几经犹豫,最后道:“我想见见那后生。”
知府夫人一听“后生”二字,便知道有戏,又说了些客套话才笑容满面的离去。
黎员外让丫鬟塞了几盒茶饼给知府夫人带回去。
*
黎家作为西陵首富,府宅也是修建得大气奢华,就差按着皇宫的模板建一遍了。
今天黎家格外热闹,下人们早早的站在大门口处等着,一对车马在喧喧嚷嚷的闹市中缓缓走向黎府。
几十个赤膊汉子单着挂了红绸的礼架,跟在车马后面。围观的百姓伸长了脖子去瞧,险些没给闪花了眼。
前面抬的是金元宝,边上有人在数金元宝抬的担数,数到后面,又瞧着那一担担的玉石玛瑙,一个分心,也忘了金元宝到底是十五担还是十八担。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琳琅满目,叫人应接不暇。
有人惊叹:“黎家这未来姑爷,手笔可不小,彩礼怕是都有八十多抬了。”
迎娶王侯世家的女儿,六十抬彩礼已经是面子十足了。黎家势力虽大,可到底只是个商贾,八十多抬彩礼,可见这未来姑爷是十分看得起黎家这女儿的。
彩礼陆陆续续抬进了黎家大门,放在院中供人观赏。府上不在前院当值的下人们也偷偷去看,回来之后无一不是惊叹。
黎婉婉坐在梳妆台前,听了杏芷打听回来的消息,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
都收彩礼了,这婚事便是订下了。
按大翰的风俗,一会儿她还要出去跟男方见一面。
黎婉婉抿了口脂,望着镜中那个五官明艳、眼中却没有神采的自己,平静吩咐:“杏芷,簪钗。”
杏芷也不知那日提亲的人是叶建南,看到黎婉婉这个样子,心中悲切,道:“小姐,您何故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黎婉婉脸色苍白,因为才涂了口脂,艳丽的唇色配上这样一张脸孔,给人一股子绝望压抑的感觉。
她望着镜中的那个自己道:“我就是想好起来,才这样做的。”
最轰轰烈烈的喜欢,都给了那个人。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喜欢其他人了。
今后嫁的是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即将为人妇,要把那个不属于她的人从心口处生生挖掉了。
哪怕会流血,哪怕会痛彻心扉,她也不许自己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
那场虚妄的喜欢,会彻底结束的。
黎婉婉对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翘了翘嘴角。
前院那边似乎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盛装打扮的黎婉婉被杏芷引着往前厅去。
左右宾客都在夸赞她,吹嘘黎员外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这些话黎婉婉听过太多,她也知道都是场面话,只当是耳旁风刮过。
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可是看见对方是叶建南时,还是愣在当场。
她很想当场扭头就走,可到底还是成熟了,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要给黎员外留面子。也知道自己若是真胡天胡地搅浑了今日的纳征,那么她跟叶建南是真的再无可能。
于是她只短暂露了个面,就借口出去了,随即又命人把黎员外叫过来。
父女二人躲在偏厅,黎婉婉暴躁得只差没把自己一头秀发给薅下来:“爹爹!怎么会是那个混蛋?你怎么没告诉我提亲的是这个混蛋?”
黎员外慢悠悠道:“女儿你那天说不管是谁都嫁,提亲的就是那小王八蛋。为父就没多想……”
黎婉婉想找块豆腐撞死。
黎员外问:“你看不上这小子了?”
黎婉婉抿紧了唇道:“他是把我当物件么?喜欢就拿回来,不喜欢就扔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