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蓬马车的车帘似乎动了动。
安王抬起他的脸,羞辱一般拍了拍:“顾临渊,做人活到你这份上,的确是连个杂碎都不如,亲爹不认,心爱的女人看不起,我今日杀了你,也算是帮你解脱。”
顾临渊透过层层雨幕往激流对岸望了一眼。
顾砚山恰好也望着这边,滂沱大雨里,父子二人相视无言。
顾砚山瞳孔里有大河大山,目光刚毅威严,强压着那一份悲切。
顾临渊双手被绑在刑架上,无法下跪,他嘴唇翕动,连站在他边上的安王都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激流对岸的顾砚山闭了闭眼,努力掩去声音里那一份悲怆,吼道:“拿我的弓来!吾儿岂是这等无名小辈可冒充的!”
很快就有将士呈上弓箭。
顾砚山弯弓搭箭,对准了那边被绑在刑架上的顾临渊,双手却有些微微颤抖。
“咻”的一声,利箭射.出刹那,顾砚山别过了脸。
两军阵营相距甚远,若是一般的弓箭手,放出的箭还真射不过去,也是顾砚山臂力惊人,才叫那一箭正中顾临渊左胸膛。
温热的鲜血喷了安王一脸。
顾临渊一脸安详合上眼,头软软垂了下去。
安王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气得五官都扭曲了,指着顾砚山大吼:“顾砚山,你有种,亲儿子都下得去手!”
“轰——”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
雨势愈猛了些,洪水暴涨,先前还只是一片不过半腰深的浅水盆地,现在水位已经能淹到脖子处了。
两军若是在这时候开战,只怕届时还没被敌军杀死,就先被大水冲走了。
洪水漫到了战马腿弯处,战马焦躁跺这蹄子,想往高出走。
水势涨得吓人,安王料定萧珏不敢让人强行渡河,强忍怒意吼了一声:“鸣金收兵,退回山顶!”
萧珏那边陡坡有滑坡的趋势,他也下令让将士们先回营地。
军队有序撤走,王荆准备让萧珏也快些离开,却见萧珏盯着骑马立在原地的顾老将军。
王荆道:“顾将军大义,是大翰之福。”
萧珏视线落到了那边还没被收尸的顾临渊身上,大水漫上来,安王一党的人自己逃回山上都困难,谁也不愿去抗一具尸体。
萧珏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道:“寻个好水性的过去,把尸身带回来。再把太医叫来。”
王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顾砚山为了忠君做到这一步,帮他把儿子的尸体带回来也算是给他一点慰藉,带回顾临渊的尸身他能理解,但比陛下叫人请太医过来又是为何?
王荆不得其解,也不敢多问,只领命去寻人。这样的水势,军中便是有会水的好手,也不敢过去。
他转而又派人去灾民那边问,生在江南水乡,靠水上功夫过日子的人,水性可比军中人强多了。
这一问,还真有人愿意前来忙帮。
叶建南得了消息,也带着他手中一批江湖人士赶了过来。
那几个当地灾民见了翻滚的大水,皆是摇头,说这水势太猛,过不去。
叶建南问了跟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矮个儿汉子:“鱼老头,你有把握么?”
那矮个汉子身形干瘦,一双眼锐利无比,他瞧了瞧水势,道:“过去是能过去,但水势太猛,到对岸时,也被冲到下面河岸去了。”
叶建南眉峰蹙了起来,也不敢叫自己手底下的人去冒险。
猛然间,他看见了边上还没来得及被运走的弩车。他想起之前叶卿同他讲浮桥搭建之法时,定位两根主绳索常用的□□穿刺法。
叶建南脑中灵光一闪,喝一声:“有了!”
他跟王荆打了声招呼,让士兵把那辆弩车运到水边上,在大型□□上绑了一条结实的粗麻绳,再把□□箭头射.到那边一颗大树干上,这头也把绳索固定住。
“老鱼头,你腰上拴一根绳子,绳子这头套在河上边的主绳上就不会被水冲走了。”叶建南道。
为了让套在主绳上的绳子更好滑动,叶建南还让人把马鞍的皮革割了一块下来包住绳索。
叫老鱼头的矮个汉子往腰间系上了绳子,叶建南又命人在他腰间再系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握在他们自己人手中。
叶建南道:“别勉强自己,若是过不去,咱们拉你回来。”
老鱼头笑道:“我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也没脸在东家手底下做事了。”
言罢便一头扎入了水中,当真似一条游鱼入了水。
他水上功夫委实了得,不多时就到了那边岸上。
因为带上顾临渊不好游过去,这边的人便找了一条船,把原先防备老鱼头被冲走而系上的绳子系到船上,又系了另一条绳子在船尾。
老鱼头拽着自己腰上的绳子把船拽了过来。
搬运顾临渊时,因为一直淋雨,顾临渊手上一片凉意,但不知是不是人方死的缘故,身上却还有些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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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老鱼头见他身上插着箭,本想直接拔掉,手触及他胸膛,却感受到了极为微弱的震动。
人还活着?
这让老鱼头大为震惊,也不敢贸然拔箭了,小心把人搬到了小船上。
雨大得叫人睁不开眼,老鱼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原先自己腰上和主绳索上相连的那根绳子解下来,绑在了船头,对着河岸那头的人喊:“拉一把。”
船尾系着的绳索是留在河岸对面的,就是为了此刻把船拉回去。
“大家一齐用力!”叶建南喝道。
十几个大汉一齐发力拉绳。
船渐渐入了水,老鱼头没上船,反而是在水中扶着船舷走。这样一来他还可以稳定船身,防止小船被大水给冲翻,又能借船身的浮力省不少劲儿。
待船上了岸,王荆跟叶建南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带着顾临渊走了。
叶建南的小厮砚台有些骄傲的把背脊挺了挺,他是伺候的人,自然能听出王荆那客套话里的有几分恭维的意思。天子近臣恭维自家主子,可不是自家主子就要发达了么?
唯有老鱼头神色莫辨,那救回来的人分明还活着,但是那位将军言语间颇有些讳莫如深。老鱼头行走江湖多年,知晓怎么明则保身,也没敢在这时候嚷嚷那人还活着。
但好歹是跟着自己这么久的人了,叶建南多少还是能看出老鱼头的异样,等王荆带着顾临渊走了,他才问:“老鱼头有话想说?”
老鱼头答道:“被带回来的那人没死。”
这话让叶建南蹙了蹙眉峰。
他们先前没在战场这边,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所以叶建南也不知老鱼头救回来的人到底是谁。
等回扬州城后,他差人一打听,才知晓那人是假冒的顾将军嫡子。
叶建南淋了雨,砚台端给他一碗姜汤喝。
听到手底下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他摸了摸刚刮过胡茬儿的下巴,突然啧了一声:“能劳驾御前统领亲自过来接人,老鱼头救回来的那人是顾临渊无疑了。”
砚台一开始还有几分迷蒙,想通其中的关键之后,当即一脸惊骇:“顾大将军的儿子是诈死?”
叶建南敲了砚台脑门一下:“别嚷嚷,具体怎么回事,还不知晓呢!”
砚台也知晓顾临渊没死这事得瞒着,捂着脑袋道:“小的明白。”
成功用洪水围住了安王的大军后,萧珏跟顾将军等一众肱骨大臣一并去了军营。叶建南怕叶卿忧心,便前往韩府想早些把这消息告诉叶卿,顺口提了一句关于顾临渊的事。
叶卿这才又想起原著中男女主那一档子事来,原著中绝大部分篇幅都在讲男主女各种误会、各种虐来虐去,最后又情深不悔感天动地在一起。
她仔细在记忆里扒拉扒拉,终于扒拉出男主心脏位置跟常人不同的这个设定。
原著中男女主出宫走散之后,男主四处寻找女主,最后终于找到女主时,女主竟然要嫁给安王,男主怒而质问女主,女主说了很多绝情的话,说自己心悦安王,让男主死心。实则是安王以女主老爹的性命逼迫女主嫁给他。
男主听了大怒,直接抢婚,跟安王大打出手,却被安王用暗器伤到。最终他逮着机会带女主跑了,安王带兵追来,他们也不知咋滴就偏往悬崖上跑去了。男主发现走投无路要跟女主一起殉情,最后又没舍得让女主跟自己一起死,他都打算自己一个人跳崖了,安王还是不解恨的在他左胸膛上射.了一箭。
胸膛中箭又坠入悬崖,正常理论是没法活了,但是有男主光环加持,顾临渊就是坚强滴活了下来。
因为他心脏生在右边,而且悬崖底下是一条大河,他顺流而下被一个渔女救了。
那渔女就是第n号女配,按照古早言情套路,渔女义无反顾喜欢上了顾临渊。顾临渊以为女主移情别恋,心如死灰,在被渔女温柔细致照顾的时间里,对渔女又产生了些特殊的感情……最后渔女成了除却黎婉婉后,男女主间最大的感情绊脚石。
努力梳理完原著中的这段剧情,叶卿被雷得有点心肌梗塞。
不过听了叶建南左胸膛中箭后,她突然又想起了宿命论。
哪怕这个世界因为她穿过来强行做出了一些改变,但一些东西还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轨迹走的,只是略有异同。
比如顾临渊中的那一箭,变成了是他父亲射.的。
就是不知顾临渊此次这般狼狈有没有女主的原因,毕竟原著中顾临渊经历这一次生死后,可以说性情大变,再次见到女主时,也做出一副心冷绝情的样子,甚至故意在女主跟前和渔女秀恩爱,就是为了报复女主巴拉巴拉……
古早言情的一贯套路便是男女主交叉着虐,各种天雷滚滚,叶卿只恨自己当初为何要手贱点开这本小说。
“阿卿?”叶建南见叶卿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有些担忧的叫了一声。
叶卿赶紧收回思绪,正襟危坐:“嗯?”
叶建南道:“你在想什么,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应。”
“呃……我在想今日救回的若真是顾将军的独子,只怕陛下也烦着该如何处置顾少将军。”叶卿胡诌了个理由。
叶建南听了,眉峰也跟着蹙了蹙:“倒是个难题,顾将军劳苦功高,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儿子,陛下若是要罚,还真不好罚。不过陛下叫人过河救回顾将军独子时,就命人把太医叫过去了,看样子还是会从轻发落。”
说到这里,叶建南也颇为不解。
那时候叶建南是死是活都还不知晓,皇帝叫太医做甚?
“大兄的意思是,顾少将军还没被救回来,陛下就命人叫太医过去了?”叶卿也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
叶建南点头:“当时王统领到赈灾大棚那边来找水性好的灾民,顺道还带了几个太医过去。”
“许是军中有将士受伤了。”叶卿嘴上这般说着,心底却也疑惑重重。
两军都没交战,军中将士谈何受伤。
但那时候萧珏又不知顾临渊还活着,怎会一早就把大夫叫过去了?
她编出的那个借口也不知叶建南信了没信,不过叶建南倒是没再问这个问题了。
他离去后,叶卿自己一人琢磨了许久也没想通这事儿,等到外间有下人传话说萧珏回来了,她只得暂时收起了这些思绪,出门迎接萧珏。
萧珏穿着一身叶卿从未见过的玄金甲,平日里半束的头发全束了起来,威严不减,少了几分闲散清逸,多了几分英气。
他这模样,还真有沙场将军的错觉。
叶卿看得出神,微微愣一会儿,才屈膝行礼:“臣妾恭贺陛下凯旋。”
“免礼。”萧珏平稳的声线里压着一份欢愉,他展开双臂,道一声:“卸甲。”
叶卿几乎不用怀疑,他这句话卸甲就是对她说的。
狗皇帝就这臭德行,恁喜欢奴役她。
叶卿垂着脑袋上前,先解开了萧珏手上的护腕,这才依次把战甲拿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穿了战甲显高的原因,叶卿觉得狗皇帝仿佛比平日高大了不少。
她垫着脚尖才取下了他身上最后一块战甲,心中感叹这战甲上手真沉,弄得她怪累的。
墨竹刚把那片胸前的护甲从叶卿手上接走,她腰间就被揽上了一只大手。
“陛……陛下?”叶卿惊得说话都结巴了。
墨竹她们还在屋中看着好不好!
啊呸!便是墨竹她们没在屋里,狗皇帝这突然抱人也很奇怪好伐?
墨竹三人见此情形,极为识趣的垂首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叶卿心底突然就有点悲怆,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的渣婢女们抛弃了。
“让朕抱抱。”萧珏另一只手也扣了上来,下巴抵着她发顶。他身形高大,这样的姿势,几乎把叶卿整个儿困他自己怀里了。
叶卿极不自在,她问:“陛下怎么了?”
萧珏把下巴搁在她发顶,好一会儿都没动,也不说话。
叶卿摸不透狗皇帝的心思,也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叶卿觉得自己脖子都有点僵了,萧珏才放开她,他抬起一只手落在她脸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动作倒可以称得上温情。
但叶卿还是惊吓满满。
萧珏望着她笑,眼眸深处却饱含了太多其他的情绪:“能像现在这般,挺好的。”
叶卿满头问号:“陛下在说什么?”
萧珏把所有的笑意都泯了下去,眼神深沉中依然带着几分罕见的柔和:“无事。”
叶卿只觉得今天的狗皇帝格外怪异。
好在萧珏真的只是抱抱她就放开了,随后他在房间里处理公务,叶卿就捧着一本话本子看权当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