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在郭达看来都是过眼云烟,在他心头分量最重的,唯有郭夫人。
被叶卿这样一说,郭达果然也犹豫了起来。
叶卿趁热打铁道:“将军不必觉得接了陛下给的这些封赏,却没出山就对不住陛下。您曾经那些功绩,得这些是绰绰有余的。大翰朝有将军这样的人,已是一桩幸事。等搬去州府的宅子,那边的医官给夫人看病也方便些。”
滋补的药往往是最烧钱的,郭夫人卧病这些年,郭达没那大笔的银子买药店里的人参鹿茸,但他自己也时常进山挖野山参,猎鹿。
不过诚如叶卿所言,他每次进山都得花不少时日,而且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挖到野山参或是猎到鹿。放郭夫人一个人在家,他自己也不放心。
思量片刻后,郭将军冲萧珏和叶卿抱了抱拳:“草民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郭将军客气。”萧珏原本微拧的眉头舒展开来,郭达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他恩师,他自然不愿看到郭将军在这山沟里贫寒度日。
做了这样一个决定,郭达自然得同郭夫人商议一番。
等郭达进屋去了,萧珏就眯着眸子打量了叶卿一眼:“想不到还是皇后能言会道。”
听他这语气有几分揄揶,叶卿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后,才不紧不慢的道:“陛下谬赞,郭将军夫妇伉俪情深,臣妾不过不舍得这样一对患难夫妻继续这么苦下去。”
其实叶卿心中有一种感觉,以郭将军的本事,便是回了乡,在镇子上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是他愿意在这里清贫度日,原因之一确是郭夫人所说,他们二人都是回龙岭人,愿意落叶归根。原因之二,只怕是郭将军怕那时候郭夫人情绪不稳定才出此下策。
同时失去三个孩子,肚子里的小女儿也没有了,从此还失去了生育能力,只怕没那个女人能扛得住这样的打击。
那时候郭夫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郭将军。虽然郭将军也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但是经历这样的事情,郭夫人那时候的精神只怕是早被击垮了。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郭将军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她得知三个孩子战死,自己又不能生育了,第一时间想的是给郭将军抬个妾侍。
女人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很容易多疑、猜忌、性情大变甚至是胡思乱想。那时候接二连三的打击便是将郭夫人击溃了,她已经没了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她的丈夫会永远是她的丈夫吗?
她其实是担心着未来他身边会有别人的。
抬妾侍,表面上是从容大度,一心为了郭将军着想,但是她的心定然也已千疮百孔。
郭将军懂自己的妻子在想什么,所以他才一直在这山间当个普通村夫。哪怕不能给郭夫人锦衣玉食,但也从不曾让郭夫人吃过半分苦就是了。他一点点给郭夫人建立起了安全感,毕竟没听说哪个村夫家里还姬妾成群的。
虽然现在郭夫人还是悲恸自己那死去的三个孩子,但是她已经不再敏感脆弱,她也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丈夫。郭将军用这五年的清贫和朝夕相伴,终于让郭夫人心上血淋淋的伤口结了痂。
看似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心思却细致到了这份上。人这辈子,或许最幸运的不是最终嫁了自己喜欢的人,而是嫁了一个懂你的人。
想着这二人,叶卿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来。
她搁在膝前的小拇指突然被人动了动,垂眸一看,竟是萧珏伸手勾住了她的拇指。
叶卿不解朝萧珏望去,后者半个眼神没分给她,侧着脑袋装作看篱笆外的风景。
原来人前冷漠寡言的帝王,也有这小孩子的一面么?
叶卿嘴角的弧度深了几分。
她顺着萧珏的目光看去,瞧见篱笆外有一簇白色的小花,掩在竖长的叶子中间,在盛夏的浓绿之中,叫人眼前一亮。
“风信子?”叶卿略有些迟疑说出了这花的名字。
这花在叶卿看来没多好看,不过能在这里瞅见,还是挺稀奇。毕竟风信子花季一般都在春天,这都已经盛夏了还能瞧见一簇。
她原来生活的世界,古时候有没有这花她不清楚,不过她们上学那会儿,正赶上非主流的大潮,班上的女生基本上把这种话语都记了全。
那时候叶卿也中二记了一把,所以虽然她从没收到过告白花花,但对各类花以及她们的花语还是了如指掌。
“什么?”萧珏歪过头看她。
叶卿指了指篱笆外那簇小花:“那花的名字。”
奇花异草的名字多了去,叶卿并不觉得一个花名就能让萧珏怀疑上什么,反倒是遮遮掩掩容易叫人多想,所以就直接说了出来。
萧珏自小在水深火热中长大,学习政务的时间尚且不够,自然没闲工夫培养这些养花的闲情。
但他显然想跟叶卿培养一下感情,便开始努力找话题:“皇后喜欢这花?”
喜欢?
倒也谈不上。
“臣妾是以前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这花,觉得它的寓意挺有意思。”叶卿道:“因为这花的花期过后,若要再开花,便要剪掉之前奄奄一息的花朵。所以风信子也寓意重生的爱。忘记过去的悲伤,开始崭新的爱。”
萧珏听到这花语,目光有片刻失神,“重生的爱?”
他笑了笑:“的确有意思。”
*
到了中午,他们一行五十多人,自然不可能都在郭将军家吃饭。还是叶建南机灵,瞧着快到饭点了,便让驻军那边烧好了饭菜,他亲自带人送过来。
他手中有不少混迹江湖的人,穿的也不是兵服,让村民没了戒心和敬畏感,这一路过来跟村民打探了不少消息。
等到了郭将军家,他望着还围在外边的那一群村民,脸色就不怎么好。
他自小是个爱舞枪弄棒的,曾听过不少关于郭将军的事迹,郭将军在他心目中就是个数一数二的英雄。英雄返乡后,却被一群无知乡民这般对待,他心中是极其愤懑的。
用过饭后,他才把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叶卿。
叶卿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她虽然早发现了那群村民对郭将军家似乎带有敌意,却没想到,这敌意的源头,竟然只是他们自己臆想出的一些“事实”。
胸口有刀疤便是当过山匪!
因为郭夫人没了孩子,偶尔见到那小小年纪就被逼着做农活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给她些吃食,便是做人贩子买卖!
郭将军进山打猎,用猎物换取不少银钱给郭夫人看病,便猜忌是郭将军谋财害命得来的那些银子……
叶卿听过人性本恶,可是恶到了这等程度,她当真不知是该说这村子里的人愚蠢还是恶毒。
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竟然被他们杜撰成了这样不堪的模样!
好在郭夫人得知郭将军想要搬迁去别的地方,她也极其尊重丈夫的想法。
萧珏听闻了这些,因着郭将军还是不肯接受任何一点实权,他便给郭将军封了个武将最高的虚衔——大司马。
帝后二人皆是一片心意,郭夫人感动得无以复加,挣扎着要下地给他们二人磕头,行臣妻之礼,以示对君王的敬重。
无意间瞧见叶建南时,郭夫人神情有一瞬间恍惚,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大郎?”
她用力拉扯郭将军的手:“相公,你快瞧瞧,是不是咱们的大郎回来了?”
郭将军扶住爱妻,心知郭夫人是思子成疾,嗓音不由得沉重起来:“夫人,这是皇后娘娘的胞兄,你看错了。”
一听郭将军说不是,郭夫人面上又多了几分哀恸。
等安抚好郭夫人后,郭将军才领着一众人回到了院中,他颇有几分歉意的对叶建南道:“我夫人这些年思子成疾,有时候见到同龄孩子,总会认错。方才的事,我给贤侄赔个不是。”
叶建南猛摇头,原本多机灵几个人,在这时看起来竟有几分憨,他道:“将军言重了,就这事,哪用得着给晚辈赔不是。”
郭达拍了拍叶建南的肩,笑道:“别说我夫人瞧你像我那长子,便是我瞧着,你这一身吊儿郎当的样儿,也跟他有那么几分像。不过我儿可没贤侄这般仪表堂堂。”
后面这句,有几分玩笑话的意思。
叶建南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晚辈乃能跟令公子相比,令公子乃人中龙凤,是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士。”
郭将军摇了摇头,只是一声叹息,叶建南也聪明的没有再进行这个话题。
对于叶建南能这么得郭将军夫妇的喜欢,叶卿还是挺意外的,不过她也打心底里为叶建南高兴便是了。
眼见天色已晚,郭将军这儿也住不下人,萧珏便下令让一干人进沪州城歇息,明日再派人过来给郭将军搬家。
叶卿知晓古人搬家是有讲究的,老一辈的人都说房子的气运是跟人这一生的气运连在一起的。所以但凡搬家,皆是在上午,那样才吉利。
离开郭将军家的时候,萧珏竟然亲自去挖了那株开在篱笆外的风信子。
瞧着他那架势,叶卿觉得十有八九是打算带回宫去。
一问果然得了一个让她窒息的答案:“皇后喜欢,朕便带回去给皇后养着。”
叶卿:……?
她什么时候表现过对这花的喜欢?
*
萧珏途径泸州,沪州知府大人自是早早候在沪州城门,只不过等到天快黑了才等来一道帝王的手谕,让他在沪州地界腾出一座宅邸给大将军居住。
沪州知府哪敢耽搁,当天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第二日敲锣打鼓前去回龙岭亲自接郭将军夫妇。
这大阵仗又在回龙岭掀起了轩然大波,当官差打着锣鼓一路走到郭将军呢住处,宣告前来帮大将军搬家时,整个回龙岭的村民都险些惊掉了下巴。
毕竟谁能想到,在这穷山沟里隐居了五年的人,竟然是被民间那说书先生说得神乎其神的郭大将军。
听那日前去接人的官差说,郭将军夫妇离开那地方的时候,全村的百姓是一步一叩首跪着送行的。
叶卿不由得感慨,愚昧蠢毒的是村民,可纯朴的也是村民。
他们因为贫穷各种专研,几乎要掉钱眼里去,非议起人来毫无根据也说得有头有尾。但他们心中也住着一个英雄,或许那是他们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救赎。
在百姓心中,英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个英雄的名字里就蕴含的某种寄托和期望。
他们的无知伤了他们的英雄,他们得知真相也会忏悔。
对于回龙岭的村民,叶卿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萧珏倒是说了一句话:“有句古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百姓只会想怎样才能活着,而不会去思考怎样有气节的活着。”
所以有时候贫穷才是罪恶的根源,毕竟只有满足了生存的基本需求,才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
礼义廉耻不是人生来就会,而是后天学习的。自小由父母教养,或者是学堂的夫子传授。但回龙岭大部分人都是目不识丁的,能懂多少道理,在教养他们的孩子时,能教成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
萧珏没说这些问题的时候,叶卿只觉得那群村民不可理喻。可是想到了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又觉得他们有些可悲。
“那陛下是打算让朝廷给回龙岭的村民发银子?”叶卿想了想道。能让一个地方迅速富起来的方法,莫过于此了。
萧珏摇头失笑:“若真按皇后这般治国,只怕再多十个国库也不够。”
“人心和贪心,转变起来是很快的。银子给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届时可能国库空了,穷地依然是穷地。”萧珏解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沪州临江,下面许多郡县都栽桑养蚕,不过蚕茧都是被苏州那边收去了,若是沪州这边也开几个纺丝大窑,百姓自己抽丝织布,想来是一门营生。”
叶卿一直都知道萧珏好看,但他谈起自己的国家,说到这些治理之法的时候,叶卿觉得格外的迷人。
或许这就是那句被人说了无数遍的“工作中的男人最帅”吧。
在沪州停了两日,大军再次启程。
叶建南许是真跟郭将军投缘,又醉心武学,便拜了郭将军为师,留在沪州跟郭将军学武。
这日叶卿正在马车里打瞌睡,外边突然就响起了兵戈之声,吓得叶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马车壁上一片砰砰声,是无数羽箭射了过来,不过马车车内壁浇了铁水的,箭射不透。
叶卿心中一万句卧槽,她就说按照古早言情套路,怎么可能少得了出宫就被刺杀的这狗血戏码。
不过这波刺客是脑子有坑么?随行有五万大军也敢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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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外边的喊啥声太过震人,仿佛攻过来的是千军万马。
一只箭从马车窗口穿了进来,钉在叶卿对面的车壁上。
叶卿后背紧紧贴着后面的车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安王一党已经落网,原著中最大的反派都没了,谁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刺帝王。
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手被人握住,叶卿侧过头,只见萧珏同她一样紧靠着车壁。
“马车很坚固,莫怕。”这姑且算是句安慰的话。
叶卿刚想点头,整个马车突然重重一震,她左侧的马车壁突然被一支大铁钩给穿透,铁钩紧紧扒拉着车壁,外边绑了绳子,连在几匹战马身上。
外边战马一跑,整块车壁瞬间就被扯飞。
萧珏瞳孔一缩:“攻城弩!”
攻城弩的穿透力极强,堪称打战时的利器。这波人绝不是什么普通刺客!
没了浇铸铁水的马车车壁阻挡,漫天箭雨便射向了车中的帝后二人。
这条官道一侧靠山,狭窄得紧。
刺客是从山上直接攻下来的,哪怕大翰大军人数再多,但因为地形限制,走在前边的军队掉不过头来,跟在后面的军队又被堵着不能冲上来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