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擅交际,起居郎的差事正好符合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更何况,璃藻堂里还有浩瀚如海的书。
有一次,陆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每次在璃藻堂抄的是什么,沈平洲说,他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偏爱杂学旁收,这几年在璃藻堂看书,便萌生了一个想法,想编写一本全书,将璃藻堂中所收录的砖瓦、织染、陶瓷、采煤、制盐、火烛、造纸、硫磺、榨油等技法工法收录进去。
陆湘听过之后只是略感佩服,并未在意,此后陆湘与沈平洲在璃藻堂中相见,每回他都在专注抄书,显然他并非一时兴起口出狂言,而是认认真真在做这件事。
陆湘佩服有毅力的人,但不久之后,她换了个身份重新在宫里生活,再与沈平洲见面,也不好多问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起居郎换了人,就再没见过沈平洲了。
或许冥冥中有天意,等她成为敬事房宫女陆湘之后,偶然间在璃藻堂中碰见了新任起居郎沈约。听见他姓沈,陆湘多问了几句,没想到沈约真的是沈平洲的孙子。沈平洲做了二十年起居郎,一直在璃藻堂中抄录,等到告老回家,也一直坚持做着这件事,直到两年前病发倒在了书房中。
陆湘回忆起与沈约初遇,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了,沈约居然还在做同一件事,不仅如此,竟然还让子孙继续做下去。
陆湘如水般的心境起了波澜。
想想沈平洲,想想自己,陆湘只觉得自己虚度了这百来年的光阴。
这绵长寿命,本该赐予沈平洲这样的人,却落在她身上。
因着这点触动,陆湘每回来璃藻堂都会跟沈约多说几句。
沈约跟沈平洲沉闷的性格不一样,健谈爱笑,一来二去倒十分熟络了。每次在璃藻堂遇着,陆湘都听他说说书稿的进度,也听他说说沈家的事。
“姑姑怎么伤着了?”见陆湘扶着书架站着,沈约没什么避讳,只是关切地走上前来询问。
陆湘忍着疼道:“方才不小心冲撞了六爷。”
沈约一脸了然,他觑了觑四周,见没人,压低了声音:“六爷脾气是古怪了些,人确实极好的,我有几回碰着不懂的书,他都给我指点。我真是没想到,他如此年轻,竟然学富五车,见识过人。”
居然还会热情指点沈约?陆湘可没看出来六皇子有这份热心。
想是猜出陆湘的心思,沈约将声音压得更低:“六爷只是不喜别人盯着他瞧。”
“沈大人,我脚疼得厉害,先回敬事房了。”陆湘对这位六爷没什么兴趣,不愿就着这话题聊下去,再者,她的脚确实很疼。
“陆姑姑今日找什么书,不如告诉我,等我找齐了送到敬事房去。”
“不打紧,我不急着看。”
那些书怎么好意思让沈约去找。
陆湘忍着疼,带着刚才找到的那两本离开了璃藻堂。走到半路,脚踝越发的疼了。
等回到敬事房,几乎站不住,盼夏见状,赶忙打了湿帕子替陆湘敷着。
“姑姑在哪里摔了?”
“碰着克星了。”陆湘心中有些不忿。
她一向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一旦生病也比常人来得凶猛。先前在璃藻堂那一撞,虽未伤筋动骨,却疼得厉害。
盼夏帮她冷敷过后,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
“姑姑!”雪瑶匆匆从外头跑来,一见陆湘模样顿时愣住,“姑姑怎么了?”
“我不小心磕着了。有事?”
雪瑶见陆湘受了伤,一时支吾没有说话。
陆湘只得道:“我无事,你尽管说。”
雪瑶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盼夏,转身将房门拉上,垂眸道:“方才小顺子……方才小顺子说,六爷和九爷挑司寝的差事落到姑姑手里了……”
陆湘“嗯”了一声,忍着疼地看向雪瑶,身边的盼夏手上一滞,药粉洒多了。
“姑姑,我是想,从前这差事是罗少监在办,他一直想让紫菱、秋棠到九皇子那边去。”
“你觉得紫菱和秋棠不好?”陆湘问。
雪瑶将头埋得更低:“姑姑,我不是觉得她们不好。我是想问姑姑,能不能把这差事给我和盼夏?”
第6章
“我不想去。”盼夏立时出了声。
雪瑶闻言,紧紧抿唇,只看着陆湘。
“原本我就想问问你和盼夏的意思,皇后娘娘极看重这事,我记下了,但未必能办。”去皇子身边做司寝对敬事房的宫女来说是一条出路,尤其是去九皇子身边做司寝。
正如陆湘从未瞧不起郑采女一样,陆湘并不觉得雪瑶的毛遂自荐有什么问题。
罗平都能给依附他的小丫头们找好出路,她当然也想给自己身边的盼夏雪瑶谋个好前程。
“多谢姑姑。”雪瑶的表情立刻飞扬起来,朝陆湘福了一福,“姑姑,我出去做事了。”
“去吧。”
雪瑶退出屋子,目光在盼夏身上落了一下,将房门带上了。
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陆湘的眼睛,她看向盼夏:“你怎么想的?”
盼夏抬起头,目光有些不自然:“姑姑问的什么事?”
“你想不想去九爷身边做司寝。别管雪瑶怎么想,只说你的想法。”盼夏和雪瑶是五年前进宫的,盼夏温柔细致,雪瑶活泼爽利,虽然性格不同,做起事来都很利索,陆湘就把她们留在身边,虽然没有王德全罗平那样的师徒名分,却有情分在。
陆湘自问待她俩没有差别,但方才雪瑶的小动作,让她不得不多问几句。
雪瑶显然不是碰巧这个时候来的,而是明知道盼夏在这里,还特意过来说这件事。
她就是想让盼夏知道,她想去九皇子身边做司寝。
而且,雪瑶也达到了目的。
当着陆湘的面,盼夏亲口说她无意去九皇子身边侍寝。
陆湘素来知道盼夏的性子,虽不是容易被欺负的,但遇事不愿意去争,尤其对着雪瑶这样亲如姐妹的,更不会去争什么。
“姑姑,我真的不想去九爷身边。我就想跟姑姑一样,安安稳稳的在敬事房做事。”
陆湘心中一叹。
再有半年她就要离开敬事房,盼夏往后的日子未必会安稳。
瞅着盼夏目光,不似作伪,陆湘没再多言语。
给九皇子安排司寝不是难事,这样的肥缺一堆人争着要去,难办的是六皇子。
雪瑶只想去九皇子哪里做司寝,那还得另择人去伺候六皇子。
腿伤比陆湘想象得更严重,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有出门,等到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了,坤宁宫来人问候她的腿。
陆湘知道,皇后是在催促她办差的事了。
皇上至今没有立储,皇后虽有母家支持,到底孤掌难鸣,因此着急在朝中寻找盟友一起最后推九皇子一把,两位皇子的婚事都不能再拖了。
想到那天在御书房碰到赵斐的情景,陆湘心里对这差事已经不乐意了。
今日去六皇子那边打声招呼,把该送的书改送的东西送过去,之后再把挑好的司寝支派过去就行了。
至于六皇子心里有什么疙瘩,那可不是她能操心的事。
左右他那个模样,不是想让别人为他操心的模样。
当下陆湘起身换了衣裳,令雪瑶捧上书本、盼夏捧上器物同她一道前往北苑。
北苑是未开府的皇子们居住的地方,顾名思义,北苑是位于皇城北面的一片宫苑,与皇城隔着一条筒子河。虽然规模还不及后宫,但也分为东、西、北三路。
皇帝共有十一个儿子,大皇子、三皇子早殇,四皇子、五皇子已经成婚开府搬出去了,二皇子更是几年前就带着家眷去了封地,甚少回到京城。
如今年幼的两位十、十一两位皇子与母妃同住,尚未成婚的六、七、八、九四位少年皇子居住在北苑,六皇子和九皇子住在东路的长禧宫和长信宫,八皇子和九皇子住在西路的玉阳宫和华阳宫,去年五皇子大婚过后,中路的幸昌宫就空出来了,如今充作皇城的游园玩乐之用。
陆湘出了皇宫北面的神武门,走过汉白玉桥便到了北苑门口。
值守的黄门上前询问两句便将陆湘和盼夏雪瑶放了进去。
从前皇子的司寝都是由王德全和罗平管的,是以陆湘和雪瑶对北苑并不熟悉,一路行得很慢。北苑当差的黄门太监见是敬事房的人来了,倒是热络得很,领着她们前去。
六皇子住的长禧宫在最靠宫墙的地方,路过好几座宫殿方才走到。
“姑姑,这就是六爷的长禧宫。”
雪瑶微微探头往里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奇问道:“当值的人呢?”
黄门无奈一笑:“姑姑有所不知,六爷喜欢清静,宫里伺候的人少。稍等,我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了。”陆湘道。
黄门进去不多时就出来了,“长禧宫的陈锦公公说,六爷今日身子不适,请姑姑回。”
不见?
陆湘目光一动:“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劳烦公公再跑一趟问问,能不能先把这些东西送进去。都是要呈给六爷的。”
黄门瞧了瞧盼夏和雪瑶手里捧的东西,确实很多,便点了头。
待黄门进了长禧宫的院子,雪瑶不无担心的说:“从前就听说六爷性情孤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次的差事,怕是难办了。”
“慎言。”
雪瑶低下头。
陆湘虽然提醒了雪瑶,心里却认同她的话。何止难办,甚至想撂挑子不办了。
想起上回在御书房的事,陆湘就不太舒服。
盼夏道:“左右咱们来了,六爷不肯见,姑姑也好有话回给皇后娘娘。”
正是这个理。
陆湘就盼着他能一直孤僻,不要见最好。
“还是咱们后宫的主子好伺候。”雪瑶忍不住噘嘴道。
想她们素日去各宫娘娘小主那里办差,哪里受到过这般冷遇?敬事房虽比不上司礼监、御用监那般油水厚重,可在后宫主子眼里,哪个不高看一眼,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正窃窃私语着,黄门领着一个太监走了出来。
那太监生得白净斯文,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见到陆湘就恭敬行礼:“陆姑姑。”
黄门道:“姑姑,这是长禧宫的陈锦公公,有什么交代姑姑只管对陈公公说。”
说罢,黄门便离开。
“我等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为六爷张罗司寝一事。今日既不凑巧,请陈公公把这些书本物件先收下,等六爷大好了,我们再过来。”
陈锦看了一眼盼夏和雪瑶捧的东西,确实有些沉重,想了想,便道:“两位姐姐跟我进来,手脚轻一些。”
看他如此慎重,盼夏雪瑶自然明白是因为六皇子喜欢清静,自是点头应下,跟着陈锦往里面去了。
陆湘没有进去,她不乐意进去。
北苑这边因是皇子居住,花种极少,大部分土地都栽了绿植。
陆湘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郁郁葱葱,倒比宫里的姹紫嫣红养眼。
“啊——”
长禧宫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是雪瑶的声音。
陆湘心头一紧,提步往里走去,正殿中没人,路过正殿,只见雪瑶盼夏跪在院中,再抬眼,便见院子里的凉亭中坐着一个俊美瘦削的少年。
自然是赵斐。
他目光泠然,薄唇紧抿,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上微微有些愠怒。
陈锦在一旁躬身道:“六爷,这两位是敬事房……”
“拖下去,杖责二十。”
陆湘眉心一跳,快步上前。
“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盼夏和雪瑶叩首求饶。
亭子里的六皇子并未半分动容,反是厌恶地扭过头,“聒噪,再加十个板子。”
“慢着。”眼见陈锦挥了手,陆湘立即出言阻止。
亭子里的少年并没有转向陆湘,而是慢条斯理地重新翻看起了手中的书卷。
“敬事房的人向来直接听命于皇后娘娘,没有让别人来责罚的道理。”陆湘这话说的强硬,可眼见雪瑶盼夏要被责打,她不强硬些哪里能救下来。
陈锦为难地看着陆湘,“陆姑姑……”
亭子中的少年依旧没有看过来,而是漫不经心道:“那你在这儿啰嗦什么,快去找母后,兴许回来的时候,还剩几板子没有打。”
死小子!就算是你亲爹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不等陆湘再说什么,陈锦已经挥手让人上前了,指着院中跪着的盼夏雪瑶,叮嘱道:“各打二十板,走远一点,别扰了爷清静。”
北苑距离坤宁宫太远,等到陆湘回了皇后,再过来已经晚了。
赵斐他这是有恃无恐。
正在陆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来客了么?长禧宫这么热闹。”
陆湘回过头,望见一袭圆领袍常服的九皇子正从外面进来。
一看到陆湘,就甜甜的喊道:“陆姑姑。”
“九爷。”陆湘朝他福了一福,眼见得雪瑶和盼夏被人带离院子,赶忙道,“随我前来的两个宫女冒犯了六爷,要被罚二十个板子。”
赵谟一听,顿时露出一个会意的笑,他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别急。”
说罢,他快步走进凉亭。
“六哥。”
因着赵谟前来,赵斐合上了书,朝他颔首示意,语气亦亲昵起来:“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往常这个时辰,赵谟都要去演武场习武。
“今日练箭,我射了十次有三次都挨着红心,师父就让我早些回来了。”赵谟稚气的脸庞上不无得意,正说着,他瞥到陆湘眼中的焦急,道,“六哥,敬事房的陆姑姑是母后特意安排过来给照顾我们俩的,你就别打她带来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