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璎抿唇,知道此路不通,便道:“儿知晓了。此事我不会再提,阿母只当我胡言乱语,莫要牵连韵娘。她心里苦,便有一二不得体之处,也请阿母多担待,莫真心和她置气。”
这些,陆之韵全然不知。
这是守灵的最后一天。夜半时分,陆之韵拉着萧璎,又乱了一场。
雨散云收时,萧璎又重申道:“嫂嫂,我们到此为止。”
陆之韵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璎本以为这话说了也当没说,韵娘必不会照他说的做,指不定还会变本加厉,谁知这天之后,陆之韵便不再搭理他了,仿若当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安心做他的长嫂,谨守本分。她的生气,也一点一点地湮灭了。
萧珏的丧葬礼结束后,萧璎放不下陆之韵,没回他的将军府,在他从前的寝房住下。萧珏下葬后的第二天,他们陪着安定侯夫妇用过晚膳,陆之韵先出了门,却在鹅卵石砌成的小道旁一座假山后等着。
值此良夜,星汉灿烂,廊檐下美人灯光芒幽微,庭院中木槿芬芳馥郁,蝉声四起,蛙鸣阵阵,流萤飞舞。
萧璎刚到假山处,一只手臂便揽在了他腰间。
他怒从心起,俊容凌厉,一把扭住那只手臂,寒声中是从死人堆历练出的杀气:“你这婢子!好大的胆!”
正待将人推开踢上一脚时,却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
他的力道当即松了,心底连日来的低落也没了影踪。他叫韵娘别理她,是为着她好,可她若真不理他时,他这心里便像是猫爪子在挠一般的难过。
他克制地问:“可抓疼了不曾?”
陆之韵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撩拨他。她拉着他转到假山里,抿唇道:“抓疼了怎么样?没抓疼怎么样?”
萧璎的手指紧了紧,道:“韵娘,你不该来找我。”
陆之韵抬眼看他,在幽微的光里,他俊美的面庞越发英挺,比三年前更增了几分风姿。正是男儿郎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是闺中女儿尽皆思慕的郎君。
她便似笑非笑道:“长嫂与小叔子说两句话也不成?你心里有鬼,定是还想着灵堂里的事儿。”
萧璎握拳,垂眸道:“莫再说了。”
陆之韵道:“你放心。那三日夜里,是你长兄回魂的时候,做与他看的。往后,你做你的将军,我做我的寡妇,你我再不相干。”
本该如此。
然。
萧璎面色一寒:“再不相干?”
陆之韵走出了假山,在月色下回头,恍如月宫仙子:“再不相干。”
她的身形在月色下摇曳着,似花摇,似柳颤,丰腴的、令人遐想万分的风姿渐行渐远。
萧璎心底气闷,陆之韵的心绪也算不得好。回房后,傲雪问:“夫人,你和二郎的事,就这么算了?”
她是见识过二人从前浓情蜜意的。
陆之韵信手拨着琵琶弦儿,没说话。她若真和他一起,便是罔顾人伦,他们会成千夫所指。但若要就此丢下,又不能够。
她知道,她和他再不能的。
可总有些不甘心。
今夜,她去找他,是故意。口里说着“再不相干”,想的却是不论如何,总要有相干。
夜渐渐深了,俾仆们灭了烛,陆之韵躺在窗前的榻上,望着天上的星河,渐渐陷入沉睡。
不知何时,她从窗前飘了出去,也不知飘到何处,眼前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她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
陆之韵,也就是她自己。种种景象之后,她看到一张木签,木签上用隶书写着和大武王朝的语法大不相同的话。
陆之韵是绝对的炮灰女配。她和萧璎情投意合,却在萧璎上战场后贪慕虚荣嫁给萧珏。萧珏死后,萧璎带着显赫战功归来,成为战神,她又去撩拨萧璎。萧璎对她念念不忘,本来说带她走,结果她碍于名声,没同意,后面还帮着公婆催他结婚。婚后萧璎和新夫人渐生情愫,而她因嫉妒陷害、挑拨离间,最终为萧璎所厌弃,被送去庵堂自生自灭。
一阵晚风过。
陆之韵蓦地惊醒,背脊骨直发凉。木签上的字,她不大记得了,但梦中的景象,恍然间似是真的一般。
她看到萧璎说带她走,她惶然拒之,也看到她劝萧璎结婚生子,看到萧璎成婚后,她又悔了,和萧璎的夫人说话时,暗示自己和萧璎关系匪浅。后来,见他们二人关系愈近,忍不住使俾仆给萧璎的夫人下毒。最后,萧璎斥她有一副蛇蝎心肠,说对她情意不再,将会和他的妻共度余生。
她被送进庵堂时,她的阿母阿爷嫌她玷辱了家声,不愿为她说话,许了此事。萧璎,甚至没来送一送她。
“砰——”最后一声,是庵堂的门在她身后紧阖,成了惊醒她的噩梦。
陆之韵坐在凉席上,抚了抚心口,却再难安眠,只取出一颗夜明珠,披头散发,仅着亵衣亵裤,在书房处,将一个花瓶转了转,走进了暗道。
这是嫁给萧珏后,因日子太难挨,她找到的。
拾级而下,在狭窄的暗道里走了一会儿,扭开机关,再拾级而上,从衣柜里钻了出来。
而此时,萧璎正躺在榻上,许是在做梦,亵裤被撑得老高。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
写新的故事前几章略卡,所以更得略慢。现在终于写顺手了,明天的更新会在十二点一次性更齐。
第31章 不安于室的世子妃
晚间,在假山处,听陆之韵说往后他做他的将军她做她的寡妇,彼此再不相干,他虽未说什么,心底却是不情愿,只牵着她系着她。
他要的不是不相干,而是余生都相干。
回了房,他喝了两壶酒,沐浴后躺在榻上,望着月光,渐至于沉睡。谁知,他刚睡着,便听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唤道:“二郎,二郎……”
他睁开眼,双瞳蓦地被点燃:“韵娘?”
月华之下,她身上的衣物层层委地,娇躯在明月下,仿若山野精魅。他喉结动了动,拽紧了薄衾:“韵娘,如今你已是我嫂嫂……”往后再行不得此事。
余下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伏下来的她用香软的唇舌堵住。
她骑在他腰间,妖娆地扭动着,目光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他的神魂皆被她摄去,不知今夕何夕,扭头却见他的长兄盯着他们,目光温润含笑,他脊背一凉,猛地睁眼,醒了过来,却见陆之韵正跨在他腰腹上骑乘着,竟不知是真是幻。
好些时候过去,他也顾不得真假,翻身把人压在身下……窗外的蝉鸣似乎更急躁了些儿,窗前月下,交缠的影激烈地分合着。
待雨散云收,陆之韵没刺他几句,只环着他的腰,伏在他肩头,仿若这般,便能平息梦中的惊悸。
萧璎嗓音微哑:“不是说,再不和我相干么?”
她轻轻地咬他的耳垂,嗤嗤笑,强词夺理:“不和你相干的,是你嫂子,又不是我。我是路过的游魂,见郎君年轻俊美,情不自禁,故自荐枕席,与郎君行鱼水之欢。”
她这般模样,着实可爱。萧璎心都酥了,却挣扎着,艰难地违背了本意,说:“我们不该如此,天长日久,总会现了行迹,到那时……”
陆之韵脸上的笑意登时收了,手肘撑在他身上,半起身,在他胸前打了一下,冷淡地睨他:“你非要如此扫兴么?”
萧璎抿抿唇,没说话了,长臂略略用力,将她揽入怀中,不多时,便觉肩窝处湿了,是她的眼泪。
她无声地流泪,令他心如刀绞,又解不得她的忧。他虽被封为飞将军,有战神之美誉,但他的权势还不够大,难叫她不被律法与伦常所伤。倘若他真要许她她想要的,为她遮风挡雨,需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此,便是他娶她为妇,旁人再看不过眼,也奈何不得,甚至一干势力小人还会将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他们静默着,好半晌,她止了泪,对他说:“明日你走罢。”
萧璎豁地睁眼看他:“你说什么?”
陆之韵似笑非笑道:“回你的将军府,如若不然,叫你的数十个美人独守空闺么?”
萧璎皱眉:“哪来的数十个美人?”
陆之韵斜眼瞧他:“皇帝不是赐了你一座将军府,赏了你数十美人么?”
萧璎翻过身去不说话,陆之韵心里来气,便去推他,却见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她这般被打翻了醋坛子的小女儿作态,依稀还似三年前与他情投意合山盟海誓的时候,令他暂且忘了兄长辞世、心上人变长嫂的悲恸与矛盾。
陆之韵把他翻过来,却见他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目都笑弯,依稀还是从前心心相印时的模样,悦耳的嗓音带着笑:“没有美人。官家为我封爵赐宅时,确然要送我数十美人,然我坚持不受,告诉皇上说,我已有心上人,她别的都好,就是只小醋坛子,倘或我真把美人领回去,只怕哭闹不休,要割了我的肉喂鹰。谁知……”
谁知道,等得他归家时,他的兄长当日病逝,她亦成了他的长嫂。
他的语声低落下去,一时间,气氛又变得伤感。
陆之韵垂眉低首,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往日跟着萧璎的小童推了门进来,低喝声犹带睡意:“什么人?敢擅闯将军寝居?”
陆之韵心头一紧,抓紧了萧璎的手臂,不说话了,一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萧璎盖住她的身形,冷声喝道:“出去!”
小童犹疑地挠了挠头:“将军醒了么?我只当是有人闯了进来。适才我仿佛听到女子在说话……”
萧璎面无表情地斥道:“稚子无状,想女郎竟想到我房里来了?再胡言乱语,将你打出去!”
他声音不大,小童却唬得忙退出房去,关上了门。
陆之韵作觳觫状,萧璎轻拍她的辈,一边吻她的眼睛,一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莫慌。”
她躺在他的臂弯,他便用扇子给她赶蚊子。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她穿上亵衣亵裤要走时,萧璎握着她的手,叫住她:“韵娘。”
陆之韵回身,他低头看着她:“今日之事,再不要发生了。倘或叫人知道了……”
她抬头,沉静地问:“你怕损了你将军的威名?”
他的名声,何足惜也?
他怕的,不过是他没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事情便败露,到那时,“世人言及你,皆会道你水性杨花……比这更难听的话都有。到那时,你要承受的,非但是千夫所指,还有身陷囹圄之苦。阿母阿爷姨母姨夫不会令你身陷囹圄,只会道你畏罪自裁。”
而那时,两族人,定会上奏疏,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一世家子”,令他暂且身陷囚笼。
陆之韵抬首看他,偏头一笑:“若果真如此,总好过令他们禁锢着,毫无意趣地了此残生。便是死了,那是我的命,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萧璎心口一痛,怒气也上来了,他忍着气柔声道:“韵娘,不要说赌气的话。”
陆之韵钻进衣柜,萧璎拉住她的手,狠了很心道:“嫂嫂总要爱重自己,顾着些礼法,这等不才之事,理应杜绝。往昔是我意志不坚,从今日始,再不会了。”
陆之韵回头,直直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不会再找你。”
说完,她看也不看萧璎,便进了密道。
从密道出去,便在俾仆的服侍下梳了个随云髻,不饰珠翠,仅着素服,去向安定侯夫妇问安。
早膳毕,陆之韵告退时,安定侯夫人道:“韵娘等等。”
陆之韵问:“阿母有何吩咐?”
安定侯夫人道:“你和二郎……”
陆之韵垂眸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安定侯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能想清楚,是再好不过了。且不论你二人往昔如何,你既嫁了珏儿,便是二郎的长嫂。长嫂如母,有些事便想不得了,你可知道?”
陆之韵抬头微笑着问:“想不得又如何?”
安定侯夫人道:“做人总归要顾着些儿颜面和礼数,二郎想不通,你就该劝劝他。有些该长嫂操办的事,也要操办起来。二郎虽是年少有成,却是比你还大两岁,如今也是二十有一的年纪,该娶妇了。我想着,从前你在闺中,和京中女儿们的关系都是极好的,恰巧今儿杨国夫人知道你近日郁郁寡欢,特意筹办了牡丹宴,请你明日赴约散心,你多留心看看谁家的女儿合适。”
陆之韵脸色一白,道:“大郎这才刚过世……”
安定侯夫人道:“并不是相看准了就成亲。今年相看准了,先找个缘由请人家姑娘过来小住几日,瞧准了品性,再议亲也不迟。真要等到成亲,怎么着也得是明年年底了。”
陆之韵不说话,安定侯夫人又敲打道:“长嫂就是长嫂,你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倘或真由着二郎胡来,兄嫂弟及,但凡懂点礼数的人都要戳着二郎的脊梁骨骂,你们亦会成为千古之耻。到那时,二郎拿命拼来的前程,也会成为一场空。他还是大武王朝的利刃,却再不能高升,还要承受千古骂名,你可忍心?”
陆之韵笑容苍白:“不忍心的,姨母且放心。只是,自来了姨母府上,日日都被风刀霜剑严相逼,心力不济,做不来相看的事,姨母莫要难为我。”
安定侯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一来:“我们可曾慢待你分毫?你嫁过来心有不甘,处处污蔑大郎,反倒是他为你说尽好话,怎么就风刀霜剑严相逼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前你倒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孩子,如今怎么就入了……”
“魔障”二字未出,陆之韵便带着俾仆走了。
安定侯夫人简直气煞,对着周围的丫鬟道:“你们看看她!可知人一时是看不完的,本以为是好的,如今倒像是来催人还债的!别说没有兄嫂弟及的道理,便是有,这样品性的媳妇,也不能要的!”
周围人敛声屏气,不敢接话。
陆之韵冷着脸,一离了安定侯夫人的院子,回了房间,坐在窗前,怔愣愣地坐着,心里实在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