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出的人影重重落在地上,穆衍只是堪堪避过,并未出手阻拦,他挺立在庭院中,神色依旧,唯有握着木杖的手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他这双腿终究是最大的拖累。
这时宫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或沉重,或轻快,已停在了附近。暗卫营地处偏僻,向来很少有人涉足,而在晋级考核之时,通往暗卫营的所有道路都已被封闭,无人能进。
“父皇,还没到吗?”软糯清澈的声线在这一片空旷沉寂中异常突兀,殿内的暗奴无不屏气凝息再次隐匿。
玄卯早已飞身从屋顶飘下,单膝跪在姜照身前:“微臣玄卯参见皇上。”
“起来吧。”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姜照淡声说道,他身侧牵着一个粉粉嫩嫩,被大髦包成一团的小女孩,身高堪堪只及他的腰部,她的步子很小,姜照却没有丝毫不耐,配合着她的步伐悠闲的四处打量着。
玄卯不用细看也能知晓小女孩的身份,皇上子嗣不多,与先后共育有两子一女,其中最为疼宠的便是年幼的公主,眼前这小女孩的年纪也刚好对的上。
姜照停在宫门口,透过半敞的大门望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考核进行的如何了?”
“已是最后一关,半炷香的功夫便可完成。”玄卯应道,心中突然生出些许不安,暗卫营的晋级考核皇上从未插手过,今日竟亲自带着公主前来,难道是要为她挑选暗卫?
公主尚且不到十二岁,按规矩还不能拥有侍卫,可暗卫营这种地方,除了暗卫还能有什么?
玄卯心中闪过无数道念头,而此时沉寂的宫殿中打斗声再次响起,声响比刚才还要大,引得姜泠忍不住探着脑袋往里瞧。姜照无奈的收回目光,眉头微蹙,冷眼扫过掩在铁面下的玄卯。
外面的说话声并不大,可里头的暗奴全都经过训练,感官极为敏锐,自然听到来人乃是皇上。
这已不单单只是一场普通的晋级考核,皇上亲至,只要能够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何愁没有前途?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但不可否认,这法子的确有用。
庭院中突然加剧的争斗让穆衍乱了手脚,他身上的伤并未痊愈,靠着木杖支撑才能站稳,功力不及原来十分之一,行动也更为迟缓,一两个人的暗袭尚能抵挡,若全力以赴他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没得选择,只能硬抗。
姜泠透过半敞的宫门,远远地只看到一个撑着木杖的背影,她正想再往里走两步,便被姜照叫了回来:“阿泠回来,里面很危险。”
“有父皇在,他们不敢伤我的,”姜泠仰起头,眉眼弯弯,扯着姜照的袖子道,“父皇带我进去嘛,阿泠还没见过暗卫考核。”
“不行。”姜照眉头紧蹙,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的要求。
晋级考核的残忍程度他当然知晓,最后的暗杀非死即伤,十分血腥,阿泠这几日睡得本就不安稳,真叫她瞧见了,怕是会更严重。
姜照语气稍缓,安抚道:“在外面乖乖的等半炷香的功夫,最后能走出来的便给你做暗卫,如何?”
谁又能保证穆衍身在其中?姜泠也只不过是想去撞撞运气,她只知穆衍身在暗卫营,却并不清楚他现在情况如何,自然不会轻易应下。
“不好,父皇答应过叫我自己选,不能反悔。”
她眼巴巴的望着姜照,眸中带着一层水汽,似乎话再说重一点儿眼泪就能掉下来。
姜照心头软了软,蹲下身帮她裹紧大髦,耐心的解释道:“没说不让你选,只是里面的暗奴身份卑贱,不足以保护你,父皇这就把所有的暗卫都叫过来,你亲自挑一个,可好?”
暗卫跟暗奴到底有什么区别,姜泠并不了解,她歪着头想了想,正要答应下来,忽而听到宫殿里传出沉闷的坠地声,听着距离倒像是很近。
侍卫已经挡在了她们周围,姜泠透过缝隙看过去,正对着宫门石板路上趴着一道人影,他手中依旧紧握着木杖,只单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双腿却无法动弹,根本使不上力。
身后一道利刃破空刺来,他狼狈的打滚避开,挥起染着鲜血的木杖反击,带着几分青涩的熟悉脸庞映入眼帘,姜泠一怔,下意识道:“住手!”
“阿泠?”姜照的声音中带着询问,姜泠瞬间僵住了身子,掩去眸中的担忧,抿唇道:“父皇,儿臣想从这些人里面挑一个,你叫他们停下来好不好?”
姜照一顿,目光掠过殿中的人影,轻叹道:“阿泠,他们只是暗奴。”
暗奴跟暗卫的地位与实力天差地别,按照他的想法,阿泠身边伺候的暗卫自然是实力越高越好,这些暗奴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眼前。只是阿泠一向心善,若真叫这些人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怕是会难受。
“父皇,儿臣不在意的,”姜泠摇着姜照的手臂,软糯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和讨好,“父皇刚刚不也说让儿臣在这些人里面挑一个吗?儿臣已经想好啦,父皇可不能赖账。”
姜照满心无奈,揉揉她的头发,抬手叫停了考核:“那说好了,你只能挑一个。”
姜泠眼睛亮了亮,高兴道:“一个就够了。”
见她重展笑颜,姜照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牵着她踏入宫门。
数十道人影从各个角落冒出,依次排列在庭院中央,他们的眼中难掩激动,灼灼的看向那道小小的人影。
穆衍撑着木杖站在最后,身上染满血迹,脸色惨白至极,冷汗从他的额头不断滴落,他大口大口却又压抑的喘息着,庆幸这最后一刻带来的生机。
直到一道小小的粉嫩人影出现在他的眼底,指着他道:“父皇,我选他。”
她在笑……是在对他笑吗?
第3章
姜泠今日穿的是浅藕色绣花的夹袄褙子,外面披了一件嫩粉色的大髦,脖颈处簇拥着雪白的狐狸毛,足把她的小脸遮了一半,活脱脱就像是一只粉团子。
偏偏这只粉团子长得这般精致,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笑,眉眼晕染出漂亮的弧度,仿佛能甜到人的心坎里。
穆衍看着她眼底的认真和笑意,一时竟有些失神,他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似的,可往前细数他的人生,单调的能够一眼望尽。
“父皇,就是他,”姜泠看到他身上染红的单薄衣袍,回头看向姜照,声音中多了几分催促,“儿臣选好了。”
再次听到这样肯定确切的语气,穆衍手中的木杖晃了晃,而后想要掩饰什么似的迅速站稳。他垂眸看向双腿,神色复杂而痛苦。
他是个残废,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没有人肯留他,更何况是在此时?从前他痴心妄想愿做马前小卒,为国建功,今时他已失去了所有资格,能否继续留在暗卫营都无法确定。
穆衍闭上眼,任凭疼痛席卷全身,一遍又一遍折磨着自己,他不想再给自己什么希望了,更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绝望。
“他?”姜照微微凝眉,上下打量着满身狼狈的穆衍,语气中带着三分嫌弃,“阿泠这就选好了?他可一点儿都不厉害,朕说了,你只能挑一个,浪费了这个名额,将来你可不要找父皇哭鼻子。”
“才不会浪费呢,”姜泠站在穆衍身前,仰着脑袋跟他对视,漂亮的眸子里氤氲出一层水雾,“父皇,我相信他,他一定是最厉害的。”
这样笃定的语气,穆衍从未听到过,甚至连自己都怀疑,他真的能够做到吗?二次受伤后,他的双腿刺痛入骨,到现在都无法动弹。
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真的不想辜负啊。
穆衍不敢抬头,更不敢抱有一丝奢望,他的命本就不属于自己,而是掌控在前头那人的手中。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
姜照的脸色有些发黑,他还是头一次见阿泠对一个毫不相识的臭小子那么信任,他浑身狼藉定是在考核中被收拾的很惨,怎么能跟厉害产生关系?
这时,站在一旁的玄卯躬身道:“禀皇上,公主殿下,微臣不敢欺瞒,此人少有言语,恐为哑疾,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可他早前受过重伤,且如今双腿未愈,将来能否行走如常尚不可知,实在是有愧皇恩。”
姜照这下脸色更不好了,冰冷的目光扫过玄卯,淡淡道:“主考不利,五十鞭。”
暗奴无法避战是规矩不错,但让这样的人出现在公主面前,他的罪责无可逃脱。
玄卯低头领罚,掩在铁面下的脸色青白交加,穆衍这家伙向来走运,早前被秦朗看重亲传武艺,如今双腿被废,走到绝地,竟然还能拥有一线生机!
可若真叫他走大运,跟了公主殿下,待秦朗回来,他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阿泠,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你?”眼瞅着父皇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就差一句不行,姜泠小脸一垮,抢先说道:“父皇是不是又想赖账?他受了重伤还能这么厉害,若是没有受伤,岂不是更厉害,怎么就不能保护儿臣了?”
姜照被堵得无话可说,竟真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含笑摇摇头:“朕不能给你一个残废当暗卫,刚才你也听到了,他是个哑巴,这双腿也早就废了,别说是当暗卫,就算是寻常的侍卫都不行。”
“他胡说!”姜泠气鼓鼓的看向玄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父皇,他不是哑巴,儿臣相信王太医会把他治好的,等他痊愈了,一定会很厉害。”
姜照难得见小女儿如此固执,挑眉问道:“阿泠怎么知道?”
“儿臣就是知道!”姜泠抱紧他的腰不撒手,小脸贴在他的龙袍上乱蹭,委屈巴巴道:“父皇答应嘛,昭阳宫那么大,儿臣一个人多无趣,他若是用得顺手便也罢了,不顺手儿臣再找您做主,成吗?”
皇宫之中地位最高的父女在为了他争辩,穆衍心中五味杂陈,低垂着眼睑,一时竟不知所措。
他,真值得吗?
姜照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她的后背:“也好,都随你,不过咱们可是说好了,你得乖乖喝药,早日把病养好,不要再使小性子了。”
“皇上,此人……”玄卯还想说些什么,姜照冷哼一声,吓得他瞬间噤声,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衫。
他太着急了,纵然皇上心中再不喜穆衍,可他毕竟是公主殿下看中的人,阻拦一次尚算直言,阻拦多次那便是说公主识人不清,皇上又怎会高兴?更何况纵然穆衍真的跟了公主殿下又如何,得罪了位高权重的林家,双腿被废,稍动手脚便再无任何出头之日。
玄卯想着稍稍放了心,垂眸不敢再多言。一旁的姜照顿了顿,朝着半空拍拍手,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削瘦人影从房顶飘然落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姜泠还有些发愣,接着就听姜照说道:“玄鸣,以后你就跟着公主吧。”
“是,玄鸣遵命。”
“等等,父皇,你不是说只让儿臣挑一个吗?儿臣已经挑好了,你刚刚也答应了,”姜泠紧紧地盯着姜照,颇有几分护食儿的姿态,“您可不准反悔。”
姜照的视线漫不经心的扫过穆衍,这也能算得上是暗卫?耐不住阿泠心善,留在昭阳宫帮她解闷也无妨。
玄鸣是他早就挑好的暗卫,虽不说身经百战,但武功颇为不俗,跟在阿泠身边也有几年了,如今由暗转明,倒也不算太过破格。
“父皇还没说什么呢,”姜照斜了她一眼,“挑他可以,一年后的暗卫晋级考核,他若是能拔得头筹就留下,若是不行,你可别怪朕换人。”
阿泠瘪瘪嘴,还想再争取一下,然而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穆衍倒在地上,被血浸透的衣袍在石板路上留下一片刺目。姜泠只能先应下,连忙道:“都听您的,父皇您忙吧,儿臣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去亲自谢恩。”
说完她指挥着宫里的小太监把穆衍抬起来,又怕他们笨手笨脚碰到伤口,索性指着刚到手的玄鸣道:“你背着他,小心些,不要伤到了他的腿。”
玄鸣:“是。”
姜照:“……”
望着一行人匆忙离开的背影,姜照捏了捏眉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暗卫营费尽心思培养的杀人利器,怎么就乖乖的给她做苦力去了?
不过阿泠做的倒是极聪明的,习武之人的力气的确更大,清除人体构造,举止小心,自然不会让他的伤势再次加重。
姜照眼底带笑,想起她早上说过的话,脸色也跟着柔和不少。他们的阿泠,到底还是懂事的。
一阵冷风吹过,枯寂的枝丫随之晃动,震落了几片叶子。
“把他的底细再查一遍,三日后朕要看到。”姜照冷声说道。
玄卯稍稍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穆衍是秦朗带回来的,他的案卷单独存放,连他都没资格查看,若说其中没什么猫腻,玄卯自然是不信的,单是这些年秦朗对穆衍的照顾,关系绝非一般。
他立刻跪下道:“启禀皇上,穆衍的身份的确存疑,微臣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他的案卷,这也是微臣之前为何百般阻挠,不愿让他伺候公主殿下,他的身份……”
姜照眉头微微凝起,不悦道:“没有他的案卷?秦朗呢?”
玄卯道:“秦教头有要事在身,不在宫中。”
姜照冷笑一声,满是威严的目光扫过玄卯,似乎能够轻而易举的看透他的心思,玄卯掩在铁面下的脸色瞬间苍白无比,低着头不敢再应声。
“起来吧,”姜照抚了抚袖口,看也不看他一眼:“外头的风的确是有些凉了,出去查证的时候,别忘了多添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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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
穆衍被安置在榻上,尚未清理的衣袍染红了一片,惹得姜泠频频皱眉,眼底带着几分焦灼。
前世穆衍被赐下来的时候完好无缺,伤情想来许是没什么大碍,可姜泠只眼睁睁的看着便觉得无法承受,更不知他前世又是怎样一番凄惨状况。
暗卫营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说他们培养暗卫的方法极其残酷,内部争斗不断,穆衍这身伤来得也蹊跷,怕是没少受委屈。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红菱引着王太医到了。他先是看向姜泠的脸色,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昨夜殿下又没休息好,难道西域进贡的安神香没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