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见黛玉生的娇袭一身多病,虽则容貌极美,但瞧着竟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弱三分,不由心生怜惜,对她伸出手道:“好孩子,你那时年幼,自然是不记得了。我与你母亲相识多年,如今我瞧见你,倒像的跟她脱了影儿似的。”
黛玉心中一酸。然而她向来守礼,如今在人家做客,自然不好流泪,便强行忍了,顺着江氏伸出的手来至她身旁。
江氏一手握了她的手,一手指着商婵婵:“如今你们姐妹大了,正可互相为伴。”
商婵婵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嘴角,没有一路咧到耳朵后面去。
方才跟在江氏身后,第一眼见到黛玉,她便觉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果然是曹公笔下秉稀世姿容的林妹妹,果然是飘逸若仙!
商婵婵几乎要以手捧心,要她是个男儿,方才就是标准的一见钟情现场了。
因是女儿家的小宴,太后赏赐出来的多是精巧细点。江氏索性只为二十来位夫人设了正席,余者小女孩家便任由她们在园子里玩去。
只在园中设了许多紫檀长脚小几,上面摆了各色茶点,随她们自己拣选。
此番来的多是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诸人都是孩子心性,不被拘束在席上反而更加欢喜。
商婵婵心花怒放:这种自由开放似宴席最好不过,给了她足够的时间跟黛玉交流。
除了基本的礼仪寒暄,商婵婵几乎就将众人都扔到了脑后,只与黛玉一同谈说。
当然,商婵婵的古文水平别说相较黛玉这样的咏絮之才,便是做首打油诗都得搔首至发落,两人在文学创作上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但架不住商婵婵熟读红楼,极为了解黛玉的性格。于是不过片刻,两人倒真如知己般和睦起来。
黛玉只觉得这个妹妹虽然看似年小娇弱,实则处处肯容让,实在是难得的和气。
她们如此旁若无人,就惹了别人的眼。
这惹得正是南安郡王府的女儿周静然。正如同凤姐儿一样,她此次来也是带着家族任务来的:她的嫡姐周文然年十四,南安王府看中了保宁侯府的嫡次子,商婵婵的二哥做女婿。
然而提亲这种事情总不好女方上赶着男方。于是周静然此番跟着母亲南安王妃前来,母女俩正是打算分别攻克保宁侯夫人母女,以便顺利成为亲家。
谁知道周静然来了商家,连人影也摸不着商婵婵的。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从来是人群焦点的她十分不服。
她留神打量,又细问了旁人才得知,跟商婵婵亲密无间的女孩是姑苏林氏黛玉。
她在众人中冷哼道:“我以为是什么公主郡主,叫人这样捧着不放!原来却是个家里侯爵袭到了头的平民丫头!听说她连亲娘兄弟都没有,正是个丧母长女,如今还不在家里老实呆着,倒出来招人的晦气。”
便有旁人皱眉,这话实在太难听了些。
只是众人也知道南安王府是勋贵里出了名的不讲究,这周静然虽然名字带了一个静字,但却性情暴躁,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于是也都不理会她。
见无人应和,周静然便冷笑道:“怎么你们还真怕了这太后的母家不成。如今将我们请来做客却抛在一旁,我非要找这商家姑娘问一问道理才罢休。”
说完提着裙子就向商婵婵和林黛玉处走。
众人心道:你只管去,又没人拦着你,最好惹恼了保宁侯夫人,你落个没脸我们还能落个热闹看。
周静然刚走到近侧,却见二人起身,言笑晏晏得手挽手往园子外走去,周静然便也不带身边的丫鬟,自己悄悄跟了上去。
保宁侯府正堂。
商婵婵的三哥商骥,望着跟前的谢翎,颇为无语。
今日家中后宅小宴,保宁侯便带了长子次子出门访友,家里唯剩下年方十五岁的三子商骥。谁料到谢家谢翎忽然上门拜访,江氏自然脱不开身来见,便将商骥踢了过来。
商骥很不愿意跟谢翎打交道:谢家也是武将出身便罢了,主要是谢翎这个人,生性威厉,沉默寡言,实在难以相处。
今日谢翎上门,却是为着谢皇后的嘱咐:当日吓着了商家大姑娘,谢皇后替五皇子赏了东西算是抹过了,但认下此事的谢翎也应当有所表示。
单单为此事上门致歉倒不至于,但听说今日太后赏宴,谢家便准备了些果品叫谢翎送来,算是弥补之前的莽撞。
谢翎来倒是来了,但一张脸阴沉的简直就是雨加雪再加大雹子。
商骥深知缘故,只得无言以对。
谢翎本人端肃自省,与京中诸多性喜骄奢的贵公子都不甚合拍。兼之他出身好,武艺又好,是太上皇和皇上都亲口赞过的,于是就成了令人讨厌的别人家的孩子。
从前他从宫中传出来的都是佳话,如今突然传出来一个被认成叔叔的笑话,全京城的纨绔子弟都乐疯了,纷纷传扬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就差立书作传了。
于是谢翎这几日到了哪里都有人盯着他看,然后露出古怪的微笑。
昨日更有京兆尹家年已十七的浪荡少爷当面阴阳怪气的管他叫谢叔叔——谢翎可是标准的人狠话不多,一言不发卷起袖子当场就将人打的哭爹喊娘皮开肉绽——此事的官司都打到了御前,连着太上皇他老人家也知道了,据说笑的晚上多吃了一碗饭。
反正短时间内,谢翎这个笑话的风头是过不去了。
商骥十分头疼的看着面色阴沉的谢翎。江氏将他踢出来面对这阎王脸,当真是有几分后娘作风。万一谢翎生妹妹的气,把他也打一顿怎么办!
想到这,商骥勉强笑道:“听说谢公子十分喜爱兵书,我们家藏书斋里倒有几本前朝将军的手记孤本,不知谢公子愿不愿意前往一观?”
这倒是正对了谢翎的口味,于是他虎着脸点了点头。
商骥大大松了一口气,将人领到藏书斋,说了两句场面话后,立刻脚底抹油的溜了:反正先把这个煞星稳在那里看书,等爹和哥哥回来跟他掰扯去吧!
因藏书斋已算是半个内宅,所以商骥就打发了两个才留头的十岁小厮远远候着,若是见谢翎出来,便将他领出仪门。
而此时,商婵婵正拉着黛玉的手,乖巧道:“听闻姐姐念了许多书,尤其喜欢念诗。我家里藏书斋有许多孤本呢。如今爹爹哥哥们都不在家,我带姐姐去瞧瞧。”
虽则三哥在家,然而商婵婵也算了解商骥,枉他生在诗书之家,却从来都是他躲着书走,绝不会自己去看书。
两人身后几米外,跟着四个丫鬟服侍。
只是几人只顾往前走,谁也没看到,周静然坠在后面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周静然:我的宗旨就是搞事,再搞事。
第5章 黛玉受辱
谢翎独个儿站在藏书斋房内。
只见通天落地的梨花木大书柜累累皆是,其余一点子玩器也没有。因屋内都是孤本藏书,故而没有什么香鼎焚香,只有种淡淡的驱虫樟树叶气味。
窗纸皆是易透光的明纸,如今外头阳光明媚,屋内无需点烛也亮堂堂——商骥走前曾嘱咐道,如果他要起灯点蜡,便只得将想看的书拿去旁边的书房看了,这间屋舍内却是不许见火的。
谢翎顺着柜上挂着的册子一行行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几本行军手记,捧至窗下,随意捡了张光线充足的座椅就坐下看起来。
藏书斋是个四合院般独门独户清静之所,谢翎只觉此处甚合心意,准备回家也照样来一套。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他忽然听外头传来颇显稚嫩的清脆女声:“林姐姐,就是这里了。”
这声音有点耳熟,仿佛是……
谢翎的脸又拉下来了。这不就是叫他叔叔的声音吗。
只是那时小姑娘的嗓音怯生生的发抖,如今却是欢快明亮,带着无忧无虑朝气蓬勃的欢喜。
她倒是半点不受影响,高兴的不得了,谢翎腹诽道。
“行了,你们都在外面等着吧,让我们自己去找书,那才有意思呢。”商婵婵拉着黛玉的手,不肯叫茯苓等人跟着。
她可是想私下问一问黛玉在贾家的事情。
茯苓笑道:“叫她们在外头等着听姑娘的吩咐吧,我且去取两件披衣来,这书斋里头可是常年阴凉,一时半刻也罢了,只怕姑娘们玩住了,受了寒气。”
灵芝等人刚走出院子,还未来得及伸手闭门,便见一个眉目娇俏,颇为骄矜的姑娘走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京中贵女,灵芝也不敢得罪,忙答了一声。
周静然冷道:“那我进去寻商家妹妹一同玩吧,你们且在这里等着。”
说完不待灵芝等人通报,自顾自就推门进去了。
灵芝略微蹙眉,这些年各官家小姐也不知见了多少,第一次见如此倨傲不通的姑娘:哪有不等人请就随意往主人家里去逛的道理?
商婵婵拉着黛玉的手正要拾阶而上,就听见后面一个颇带冷意的女声道:“商家妹妹好雅兴,把席上所有客人都抛下,自己倒来读书。难道商家妹妹也要考个状元不成。”
保宁侯当年二十三岁高中状元,可是京中美谈,故而周静然用了个“也”字。但她这语气讥讽带刺,听着就让人膈应。
商婵婵面露疑惑:“你是谁?”
她这倒不是嘲讽,而是真不认识。今儿她全部心思都在黛玉身上,顶多分了一分出来认了认凤姐儿和三春的脸,旁的都是过眼云烟。
周静然大怒,她向来是旁人捧惯了的,何曾被这样忽视过,当场柳眉一竖就要作恼。然而她终是想起父母的嘱咐,所以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对着商婵婵发作。
然而她顾忌保宁侯,却不会顾忌荣国府!
于是她索性将矛头对准了黛玉:“呵呵,古有愚人买椟还珠,今儿有商大小姐放着我们南安王府不亲近,倒是捧着这个如今家里没有半个爵位的平民丫头,真是好笑。况且她瞧着便是个病秧子,你倒不怕沾了晦气。”
商婵婵当场就火了!
今日她确实是高兴的过了头,外面的姑娘都没有敷衍,所以有个脾气大的跑过来怼她一句,她怼回去就是了,也不用记仇。
但要是当着她的面羞辱林黛玉,那她可要记仇记到天荒地老了!
她转脸一看,黛玉被人当面指摘出身,正羞愤莫名,满脸通红。
黛玉虽则是口舌伶俐从不让人,但面前这位毕竟是南安王府的女孩,她又是客居在荣国府,若是因她恶了两府的关系,从今后,她在荣国府就更不必做人了。
因此话到了舌尖,反而犹豫了。
黛玉这一迟疑,已然听见旁边的商婵婵率先开口了:“哪里来的野鸡在这里咕咕day!”
……
三人之间一片死寂。
足足过了十息,周静然才涨红了脸,颤抖着指着商婵婵问:“你骂我什么?”虽然她听不懂英文,但野鸡还是能听懂的……
商婵婵早已几步跳上了最高的台阶,居高临下的看着周静然笑道:“骂你都听不懂,真是可怜。”
周静然勃然大怒:“你胆敢骂我!”
商婵婵做了个鬼脸故意气她:“骂你怎么了?骂你是给你脸了。”
她此时已然想起爹娘曾经谈及的南安王府之事,于是继续道:“就凭你还用什么买椟还珠的典故,谁不知道你南安王府的姑娘从不读书,将你们姐妹四个捆一堆儿,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筐。现在在这儿猪八戒戴眼镜,充什么大学生啊。”
还别说,此朝此代,西游记和西洋传来的眼镜儿都有,所以虽然商婵婵的骂战横跨古今,但周静然还是无障碍的听懂了。
听懂后险些没将她气的厥过去。
尤其是商婵婵跳上台阶,居高临下,以手叉腰,粉白的小脸上全是盛气凌人的轻蔑,还做鬼脸——可以说是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都给了她极大的刺激——有生之年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
林黛玉也震惊了。
她略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小小身影,止不住落了几滴泪:除去被人指摘得羞恼外更多反而是被保护的感动。
多少次了,她在荣国府听着下人们的指桑骂槐,受着王夫人明里暗里的疏离冷眼,她都在想,若是她有个兄弟,必能站出来护持她。
然而今天,却是个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妹妹,毫不犹豫的站出来维护她,甚至为此得罪了南安王府。
黛玉轻轻拭去眼泪,对气的面红耳赤的周静然道:“周姑娘,辱人者人恒辱之,此事若不是你言及我林家门楣,商家妹妹自然也不会论及南安王府。岂不闻圣人之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姑娘既知道……”
她还在斯斯文文的说话,周静然却直接打断,指着二人道:“你们给我等着!此事我南安王府不能善罢甘休!我一定要叫你们给我磕头赔罪!”
商婵婵对黛玉摆摆手:“林姐姐何必跟她说什么圣人之言,她看起来难道像听得懂人话的样子?”
周静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商婵婵的口舌厉害——他们南安王府女儿向来以作风彪悍著称,如今可算是道高一尺遇到了魔高一丈——周静然转身就往外走,准备回到花厅处大闹一场!
她保宁侯府摆宴,保宁侯府的姑娘却辱骂尊客,从明日起,她便要保宁侯府在整个京城抬不起头来!
至于商婵婵和林黛玉,必然要给她跪下磕头,任由她羞辱才能平息她今日怒火的万分之一!
谢翎望着窗外。
隔着一层明纸,他看不清几位姑娘的面容。但身影都分的十分清楚。
他看着商婵婵叉腰站在台阶上,声音清亮如翠鸟,刻薄人的时候底气十足花样百出,何曾是当日宫里见到的那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小女孩。
所以,那句叔叔,自然也是故意的。
手里的书被他攥的有些纸页皱起。
当周静然说到让二人跪下给她磕头时,谢翎心底便泛起一丝不愉:你不过被这个小姑娘随意说了两句便要她磕头,我成了满京城的笑话又该怎么着?
周静然放完让人下跪磕头的狠话转身提裙就走。
黛玉心中不由大忧:以周静然的脾气,待会势必有一场大闹。外面可全是公侯勋贵家的当家人,真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商婵婵此时却是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