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晋级手札(清)——抱鲤
时间:2020-03-22 08:57:24

  这屋子,应是打通了东次间与倒座间的墙,一眼望去,十分开阔,但却并不显空旷。因为内里呈现“门”字状,相连摆放了三张又长又宽的桌案,几乎占去了屋内大半位置。当中的桌案之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又精巧绝伦的模具。光是火器,便有大大小小数十种。还有算筹,测绘等工具;按《坤舆全图》内容,以木刻、着色,由两个半球组成模具,以及各种晨音看不懂的木制器具。皇帝见晨音一副被镇住的模样,很是满意,笑着牵了她往最里侧的桌案走。这条桌案上,摆的东西要冗杂许多。从天平、等子、杠杆、滑车、圆轮和藤线,再到零零散散的木块、未封好的漆、锯子、尖刀、榫子等。当然,最显眼的还是立在最右边的三个模具。“那便是日晷仪。”
  皇帝笑得促狭,应是想起晨音当日故意用天文历法接近他的事,“当初说带你看日晷,没哄你吧。我先就着这模具给你讲解一二,等南神父来了,便一同去看真的。”
  晨音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并不太想听皇帝卖弄,指着日晷仪旁边问,“这两樽是什么?”
  “星象仪与地动仪。”
  皇帝常来此处,对里面的东西熟得很,“这些都是南神父借鉴西洋学理,改造过的。年初推行下去的新历法,便是根据这星象仪推演出来的。还有这地动仪,据南神父所言,比前朝传下来的器物预判精确许多。不过,京中不似云贵之地,多年来并无地动,朕倒是没见识过这地动仪的精妙……”
  地动——不,京中有地动的!晨音脸色煞白,多年前的记忆破闸而出,脑中自动浮现出当年传遍宫禁的奏报。“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庚申巳时,从京城东方向的地下发出响声,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尘沙飞扬,黑雾弥漫,不见天日。四远有声,俨如数十万军马飒沓而至。”
  “东至旧都盛京,西至河南安阳,凡数千里。波及范围至河北、山西、陕西、辽宁、山东、河南等地。而京城、平谷,三河一带最惨。”
  “京城即倒房屋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死人民四百八十五名。京中的各宫殿、城楼、寺院、庙宇、会馆等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还有内阁学士王敷政、大学士勒得宏、原任总理河道工部尚书王光裕等大臣也死于地动之时。”
  皇帝为此,下了‘罪己诏’。如今,已是康熙十七年十月中旬了。再过十月,天灾骤降,民不聊生。-晨音浑浑噩噩的随皇帝回了宫。皇帝看她自纯亲王府出来后,深思不宁,脸色越发苍白,有意传太医前来,被晨音拦了。“我就是身上疲累,睡一觉便好。”
  晨音仰面躺在床上,盯着莲纹绣帐,嘴里无声咀嚼着容淇的名字。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之事。还是说,这个巧合,其实是在暗示什么——有些事是一早注定的。再争,也争不过天命的。她争不过,所以入了宫。仁孝皇后、孝昭皇后、承祜等都未争过,全死了。再过十月地动,京城内外数万百姓,是否同样争不过?重生七载,晨音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恐惧,因为似是而非的未知。-皇帝在南窗灯下处理了几份不甚紧要的奏报,莫名觉得一阵心悸,推开朱笔,悄无声息的行至床边,撩开帐子。皇帝拧眉望向被逮个正着的晨音,不赞同道,“不是累了,怎么还未睡?”
  他习惯性地俯身替晨音掖被角,新熨衣裳上的熏香刺得晨音立时变了脸色,干呕一声,慌乱起身想往净房跑。皇帝不明所以,见她慌手慌脚的,下意识拦了一下,“你……”
  “呕——”晨音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熏香,垂头吐在了他胸前。皇帝反应快,大步流星把晨音抱到净房。晨音抱着痰盂又是一通呕吐,秽物刺鼻的异味霎时蔓开。外间侍立的宫人要进来帮忙,被皇帝随手挥退。皇帝看看晨音,又看了眼身上脏掉的衣裳,喜洁的他不仅没有动怒,神情中反倒带着欣喜的迟疑,“你是不是有……”
  “有什么有!”
  晨音抬头,贸然打断,凶巴巴道,“我再也不要去纯亲王府了,述清院中的点心竟是隔夜的。”
  她刚吐过,眼眶泛红,声音绵软。哪怕竭力露出凶相,整个人看起来软趴趴的。纯亲王不敬福晋是真,但绝不可能连去做客的皇妃也轻视之。皇帝怔然,眸中闪过一丝微妙,却未戳穿晨音这脱口而出,未经思量的借口。反而,顺着晨音的话,凑近哄她,“嗯,不去了。日后召福晋到翊坤宫来。”
  “唔……”
  晨音躲开,又低头干呕了几声,才有气无力道,“你身上好臭,别碰我。”
  “……”
  皇帝看了眼被她吐脏的衣裳,从善如流的解腰带,“脱掉便是。”
  难得他这般体贴,晨音把那股深埋的恐惧不安,化作蛮不讲理的碎碎念,“今日那马车帘帐花色很丑。”
  皇帝眼睛都不眨,“让人把马车劈了。”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的是帘帐丑!”
  “那让绣坊去绣一帘子花。”
  “我不喜欢苏绣……”
  “嗯。”
  皇帝轻轻往晨音红肿的眼上印了一吻,目色眷念温存,“你喜欢我,便好。”
 
 
第65章 
  一个爱吃肉菜的人,突然茹素了——八成有鬼。皇帝便是如此,所以晨音近来十分疑心他是不是知晓了她有孕之事。但皇帝嘴巴严实,举止如常,除了床榻之上清心寡欲,不再痴缠她外,找不出任何破绽。晨音起初还暗自留心了皇帝几天,甚至特地叫停了丹朱,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近来别去惠嫔宫中。如此和皇帝对熬几日,有一日午睡起来,盯着窗外枯败的迎春花藤,晨音灵光一闪,也不知为何忽然想通了。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便等同于默认她行事。既如此,她又何须束手束脚。晨音当即领着丹朱出门,溜溜达达往延禧宫去。延禧宫朱红大门近在咫尺,晨音才恍然想到一件事——为何她如今能这般轻易放下对皇帝的戒心?-惠嫔好不容易清净几天,没见到翊坤宫的奴才来送礼扎其他妃嫔的眼。结果这下可好,奴才不来了,主子又巴巴的贴了上来。惠嫔心头苦,一张脸笑得十分僵硬。晨音却仿若未察,自顾与惠嫔谈天说地,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亲热。都是世家精心养出来的贵女,若存心与人闲聊,决计少不了话题。接连小半月,晨音天天往延禧宫跑。弄得宫中流言不断,说皇帝有意立皇长子生母为后。这不,现下最受宠的宜嫔都不得不放下被抢封位的恩怨,上赶着巴结去。一时之间,位处僻静的延禧宫,俨然成了宫中人气最盛的所在,门槛险些被人踏断。比之当初孝昭皇后崩逝后,佟贵妃的承乾宫也不妨多让。惠嫔初闻这些话时,难免心神动荡,天下之母的位置,试问宫中那个女人不想要。可她性子谨慎,过了最初的激动,冷静下来,便咂摸出其他味了。阖宫都传她要封后了,可事实上,皇帝都快两个月没入她宫中来了,虽偶尔也会以她协理后宫辛苦为由,赐下东西。但仔细想想,当年孝昭皇后大封之前,皇帝可是隔三差五去她宫中,用恩宠行动表明属意。两相对比,高低立现。惠嫔不傻,她结合如今的情形,累觉宜嫔如此做派,是想把她推到风尖浪口做挡箭牌,还能顺便在皇帝面前搏个大度懂事的名头。瞧瞧眼下宫里,一个个都绿眉绿眼的盯着她,让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宜嫔那个正儿八经的宠妃反倒在她的“光环”下,过得悠游自在。而且,若皇帝听闻宫中流言,以为她不安分,那可就更要命了!怪道当初她抢了宜嫔的封位,宜嫔不与她为难,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好个心思深沉的宜嫔!惠嫔气得半宿没睡着,但又不敢与皇帝的心尖子撕破脸皮,惹皇帝厌恶。第二日本想称病闭宫,避开宜嫔。但念及才到手不久的协理六宫之权,万一被端嫔几人趁机瓜分了,岂不可惜。一番权衡后,惠嫔早早起身,送了大阿哥去上学,尔后又亲自去了内务府,问西安门外的红罗厂可有把今岁的红罗炭例运进宫。她与端嫔、荣嫔共同协理六宫,今岁冬日的炭例由她经管。眼看已入冬,宫中炭需增大。去岁宫中存储的红罗炭上月配给各宫后,便所剩无几,她早些天便催着采买太监去办,可因产红罗炭的易州垮山堵了官道,迟迟未把炭送至红罗厂,采买太监拿着银子也使不出去,便只能干着急。昨日惠嫔听太监口口声声保证,今日定会有红罗炭入宫,一早便来查看了。太监见到惠嫔,笑得殷勤,张口便答,“娘娘勿忧,今日午后炭便可运进宫。”
  惠嫔不太满意,斥了几句办事拖沓。没敢多待,又起驾往去御花园了。反正就是不停下来,给晨音接触到她的机会。-晨音抱着盘核桃酥窝在贵妃榻上,听丹朱禀报惠嫔今日的行程后,笑得眼角泪花泛滥,险些被糕点呛着。遥想从前,惠嫔这个四妃之首是何等淡定威风,没少给她排头吃。可如今,却会被她这么点手段唬得跟烧了尾巴的猫一样,四处乱窜。不知是太过年轻,还是因为……她如今在皇帝哪里,地位非同寻常,所以惠嫔待她,也多了几分慎重忍让。那日出宫回来后,晨音惊惧交加,在净房吐得昏天黑地时,难免心生戚戚,只觉世事不可移,她要重蹈覆辙了。皇帝并不知晓她的忧虑,却难得好脾性,揽她在怀温声哄了半夜。也不知是不是有孕在身,思绪敏感且难自抑的缘故。最后,晨音睇着明明困倦至极,却强打精神说幼年趣事哄她的皇帝。莫名想起那日宿醉晨起,皇帝递到她手里那杯槐花蜂蜜水的味道,甜暖各半。融散了惊惧,还顺便勾出了晨音几分嬉笑怒骂的真性情。-晨音近来的性格比从前活泛许多。连带有些事情,都比从前看得透彻。这其中,包括皇帝,也包括未知的明日。晨音身处后宫,亲族荣耀、子嗣、自身休戚相关。自是做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这般洒脱不羁,但也想尽力活得痛快些。对事,往开阔看。对人,亦是如此。念起近日只差搭梯子送她去摘月亮的皇帝,晨音唇角不自觉翘起,只是眼前没有镜子,她无从发现。丹朱佯咳一声,惊得晨音从乱七八糟的杂思中醒过神。这才想起丹朱还等着她示下,连忙整肃了面色,问道,“确定佟贵妃的人出手了?”
  “嗯,最迟明早,惠嫔必会知晓今年送进宫的炭例出了岔子。”
  丹朱道,“红罗炭由易州一带山中硬木烧成,易州距京城虽不算远,但恰逢官道前些日子又被塌荒的山石堵了,又有佟贵妃从中推手。这官道那日清理出来,尚且是个未知数。如今情形,哪怕惠嫔有天大本事,过几日各宫领份例时,也变不出红罗炭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晨音微微颔首,“让你通知王柱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妥当了。”
  -如丹朱所说,第二日午时未过,宫中便有隐隐有消息传出,惠嫔贪墨炭敬,用普通黑炭裹了层红灰来哄骗各宫。太监们卸炭之时,袍子都染红了。这消息的幕后推手自是佟贵妃了,她对后位势在必得,哪能容得下分了她权柄的惠嫔坐大。找着机会,自然是要给惠嫔点颜色瞧,顺便以期夺回她的掌摄六宫之权。不过,惠嫔也不是什么纸扎老虎,这消息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佟贵妃倒没硬和惠嫔计较,争一时长短。反正少了红罗碳是板上钉钉的事,惠嫔压得了一时,难道压得了一世么。转眼便到了各宫领宫份的日子。大清早的,佟贵妃难得好胃口,多用了两个金丝燕窝卷。膳后,便歪在榻上等惠嫔办事不利的“好消息”传开。“主子,出事了。”
  阿沁匆匆从外间近来,手上还提了个做工精巧的小竹篾篮子,奉到佟贵妃跟前,低声道,“这是方才惠嫔使人给各宫送的宫份。”
  佟贵妃随意往篮子里扫了一眼,见里面的东西形状与炭无异,但银白一片,忍不住冷笑道,“这什么?烧过的炭?惠嫔莫不是被逼疯了?”
  阿沁头低得越发低了,轻声道,“听来的宫人说,这叫松霜碳,打江南新运来的。以普通青松木制成,其炭白如霜,无烟,虽难燃,但不易熄。贮一满盆,以灰糁其隙处,再用铜丝罩爇之,能够燃一昼夜。”
  佟贵妃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厉声追问,“你话可是没说完?”
  “是。”
  阿沁跪倒在地,颤颤道,“昨夜慈宁宫便是用的这炭,太皇太后早起觉得殿内温暖如春,很是满意,已下旨点了松霜炭顶替红罗炭为今年宫份。”
  红罗炭能被定为御用品,是因其烟少、干净,但红罗炭昂贵且产出量少。可这松霜炭,不止兼具了红罗炭的优点,还耐用便宜。孰优孰劣,一眼分明。三藩战事僵持多年,宫中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女眷,盛行节俭。在阖宫利益前,太皇太后向来是把人情喜恶排在后面,她会选松霜炭,佟贵妃不觉意外。但……“惠嫔那边不是让你盯着?她使了能耐弄来够阖宫用的松霜炭,你都未曾察觉?”
  佟贵妃恨声问,“还让她讨乖卖巧到慈宁宫去了,你是死的么?”
  有慈宁宫的懿旨,惠嫔先办砸差事,又私换炭类这事算是平顺揭过了。佟贵妃虽未指望靠这炭例彻底扳倒惠嫔。但布置多日,不仅未伤到惠嫔一根毫毛,还让惠嫔在慈宁宫出了风头,真正是要气煞她了!“娘娘息怒!”
  阿沁伺候佟贵妃多年,深知她最烦人说话含含糊糊,勉强压着哭腔,把方才打听到的事讲了一遍。“那松霜炭原本是宜嫔娘家铺子从江南运来贩卖给京中百姓的。不知惠嫔是如何说动宜嫔的,宜嫔竟以比进价还薄两分利的价格,腾空了两家铺子的存货,帮惠嫔把宫中炭例亏空补上了。”
  “宜嫔,又是她!”
  佟贵妃咬牙切齿,“之前跳得那般厉害,亏得本宫还高看她一眼,提防留心着。不曾想竟是个没用的祸害,这么快便被惠嫔收拢了去。说来,本宫以往,倒是小瞧了惠嫔!”
  想她入宫多年,除去未坐上后位,其余诸事顺心,连仁孝、孝昭两个皇后都斗死了了。近来却跟撞邪了似的,尽栽在这些她从前压根看不上眼的嫔手上,事事不顺。说起撞邪,佟贵妃难免再次想起,宜嫔说承乾宫是福地那话……偏这时,有小太监不识趣,急匆匆跑进来回禀,说乌雅氏早起摔了一跤,现在正叫唤肚子疼。佟贵妃眉心一跳,这个不省事的,这时还来添乱,当真和她犯冲不成!-翊坤宫。被佟贵妃恨极的惠嫔,此刻正与晨音相对而坐,各捧了一杯茶,浅浅淡淡的聊着江南时新的衣裳首饰。惠嫔心思沉静,耐得住。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直接说明来意。晨音比她更耐得住,反正着急上火的又不是她自己。见衣裳首饰的话题说完了,晨音还主动让杪春去把她近日临的那几副字帖找出来,请惠嫔掌掌眼。几副。那得品鉴到太阳落山去了吧。“还是改日再看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