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絮捏着酒盏的纤长十指亮如美玉,笑眯眯问她,“为何我在这儿,母亲就一定要在?”
“女孩子出门,自然要母亲跟着。”
“难道周夫人去外祖母家走个亲戚,也非要母亲跟着吗?”柳念絮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她,“夫人别怪我说话难听,实在是忍不下去,如夫人这般与外祖母家生疏,可见外祖母一家白养活你母亲一场了。”
周夫人十指微颤:“这并非生疏之事,而乃规矩体统,女儿家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使出门做客也得长辈带着,岂有小女孩自己住在表亲家里不走的道理!有教养的姑娘,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恕我不能苟同周夫人的话。”柳念絮弯唇一笑,带着寒意,“照周夫人的意思,那自幼丧母的女孩子,就该一辈子在家里不出门吗?”
“我并无此意……”
“那周夫人为何为难我?”柳念絮冷下脸,“世人皆知,我母亲早已改嫁孟氏,凭什么带着柳家女出门?我生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本就没有母亲,难道是我愿意无人带着出门吗?我就活该被人指着鼻子说没有教养吗?”
她说着话,好像委屈起来,眸中落下泪来,凄凄惨惨道:“我本以为周翰林与家父交好,翰林夫人也得对我有三分慈心才是,却不想夫人字字句句,都要逼我去死!”
“我何时逼你去死……”
“周夫人字字句句指责我没有教养,说我不懂规矩,难道不是在毁我名声?”柳念絮弱不禁风站着,眼泪如珍珠般滑落,“我已被选为太子妃,若夫人今日的话传出去,皇家会如何想我,是否会不再要我,那我还能活吗?”
“女儿名节更甚于性命,夫人在这个时机指责我的教养,竟还有脸面说未曾逼我去死?”柳念絮语如连珠,砸在她脸上,将她脸皮整个扒下来,“或许翰林夫人就是有资格指鹿为马吧,小女子柔弱一人,断不敢与夫人争斗!”
“我……”
“夫人不必再骂。”柳念絮截断她的话,自怨自艾地低头,“是我忘记了,夫人的夫君乃是经世大儒,夫人更名声赫赫,我一介弱女子,纵被夫人逼死,那也定是我不好,与夫人无关。”
柳念絮凄然一笑,看向周氏:“表嫂,看在我好歹帮你料理紫姨娘的份上,请你帮我求求情,求周夫人留我一条全尸,别让我死后被万人唾骂!”
周氏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表妹别胡说,我我母亲绝无此意,她不会的。”
像是听不到她的话,柳念絮只顾着垂眸落泪。
老太太握住柳念絮的手,“念念别瞎说,你是我亲自接来做客的,跟我的亲孙女无异,何必理会旁人的风言风语。”
“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人,纵说你一万句不好,也没有丝毫用处。”老太太冷淡道,“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知道你是好的,太子殿下看重你,哪儿用得着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
“那,外祖母会嫌弃我烦吗?”柳念絮含着泪,颤声问。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嫌你烦?”老太太捏着柳念絮的手指笑道,“你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抬敏感多思。”
柳念絮破涕为笑,依在老太太身上撒娇,祖孙两个一唱一和,将周夫人彻底抛在脑后。
被称作无关紧要的周夫人已经气到心口发烫,好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好一个闲言碎语,好一个风言风语!
这浔阳侯府可曾对她有半分敬重,救当着面这般说她。
几口酒灌下去,只觉得这赫赫侯门再无可救,心疼女儿入了魔窟,又不能和离。
女儿这一生命苦,既然已经嫁进来,只好在这样的人家受苦受罪,可她自己却是半刻都跟这群粗人待不下去了。
指鹿为马,强词夺理,巧舌如簧,残暴不仁,丧尽天良……
这样的人家,脚沾在他们家地上都嫌脏!
奈何浔阳侯府权势赫赫,非寻常可得罪,周夫人强忍着恶心,站起身道:“老太太,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儿要料理,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去,不搅扰府上了。”
大太太连忙假惺惺挽留:“亲家太太匆匆忙忙回去,难道是觉得我们府上招待不周?明日一早就走的话,若给外人看去……”
唐兰嫣连忙接口:“若给外人看去,恐怕会觉得周夫人挑剔,连堂堂侯府的排场都看不上。”
什么?
周夫人不可置信的看着唐兰嫣。她本以为唐家人会说,让外人看去,会觉得浔阳侯府怠慢贵客,对亲家不好,万万没想到这家人的脸皮厚到这个程度,竟然把黑锅甩在自己头上?
唐家这一家子,当真是光明正大的不要脸。
如此一来,周夫人越发觉得这浔阳侯府更不是人待的地方,今日不过一天功夫,先给她安上一个要逼死弱女子的名头,现在又来一个挑剔的名声,再待下去,不知道这一家人会怎么对付她。
这般想着,周夫人脚底发凉,冷汗涔涔,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
周夫人勉强笑道:“这倒不必担心,我家中有事,照实说便是,哪儿有诸位想的那么麻烦。”
大太太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留亲家太太了,明天让旭儿和他媳妇儿你一起去送亲家太太离京。”
唐兰嫣坐在柳念絮身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笑道:“念念,你可真机灵。”
若非念念灵机一动,教自己说这句话,把锅甩在周夫人挑剔的头上,那明日说不定京都当中就会有传言,说浔阳侯府招待不周,致使亲家匆匆离开。
凭借翰林夫人的名声,她若说自己委屈,旁人定是相信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唐兰嫣拍了拍胸口,再一次感慨有念念在此,自己家对上谁都不吃亏。
柳念絮的目光落在周夫人身上,唇角勾起一个冷淡傲慢的弧度,十分不屑的冷意弥漫开来,周夫人只觉得一阵浑身发凉,颤抖了一下身体。
夜宴散去,柳念絮坐在院子的阁楼上,透过窗纱看着天上明月,皎洁的月光洒了满天满地,伸手却接不住。
失落地收回手,柳念絮轻轻叹口气。
“你想接月亮?”耳畔的男人声音清朗悦耳。
柳念絮侧头瞧见他的衣摆,转回头神态娇憨:“以前教我弹琴的先生说,若是有人能接住月光,就可以心想事成,幸福美满。”
沈穆坐在她身侧,伸出手看月光从指缝中漏出去,“接不住也能够心想事成。”
柳念絮低头笑笑,眉目如画,流转的眼波比月色还清凉,“殿下半夜爬人窗户?”
“话本里都是这样的。”沈穆道,“公子去爬小姐的院墙,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这话酸的慌,柳念絮摇摇头,“殿下有事直说吧。”
“并无大事。”沈穆轻轻一笑,“听闻有人逼迫我的太子妃,败坏太子妃名节,本想来看看,结果又听说人要走。”
“她那样的人,走了也是好的。”柳念絮漫不经心道,“陛下让周翰林致仕,也是不喜欢的吧。”
“父皇说,周翰林性情颇似岳父大人,但不如岳父大人说话好听,能哄他高兴,办事更不如岳父大人利落,留在京中没有用途,不如回老家养着。”沈穆叹口气,很遗憾的样子,“只怪周翰林装的太耿直,不如柳大人那般奸佞到底。”
柳念絮便笑起来,她今日哭了一场,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如此一笑,更加明显。
鬼使神差地,沈穆伸手过去,微凉的手指落在她眼皮上,滑腻温热的眼皮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浓密的睫毛蜷缩在指腹下,柔软又服帖。
沈穆的手指顿了顿。
柳念絮浑身一僵,睁大眼睛,盯着放大在眼前的指节,心脏怦怦跳着,缓慢眨眼。
她声音强撑着冷漠:“殿下。”
第56章 心慌意乱
她的声音有些慌张, 也有些抗拒。
沈穆的手指停在她眼皮上,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 张张合合的眼皮如同蝴蝶翅膀在扇动, 挠着人心, 痒痒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朝下滑了滑,落在鼻梁一侧的肌肤上。
柳念絮心慌意乱, 猛然伸手狠狠一下拍在对方手上, 声音越发冷厉几分:“殿下!”
沈穆缩回手,捻捻手指, 波澜不惊地问:“何事?”
柳念絮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 直盯的他心里发毛, 才移回目光。
如玉碎般清润的声音慢慢道:“殿下, 自古人间多少事, 皆从情欲生。以殿下的性情, 当不会将自己陷入那般不堪的境地。”
沈穆笑笑:“为何不会?”
柳念絮哑口无言。
沈穆与她不同, 她一生所有的苦难, 都因唐婉言的情欲而起,打心底里厌恶这件事。可沈穆,凭什么与她一样?
心中一片荒凉,柳念絮笑笑,抬眸看着月亮, 抗拒之意从全身上下散发出来。
沈穆盯着她娇美如画的容颜, 轻轻侧目, 轻松道:“跟你开玩笑的, 不必放在心上。”
柳念絮亦跟着装作轻松:“殿下这般年纪,还喜欢胡闹吗?”
心里面却还是凉意如水。
是真是假,她看得出来,是不是玩笑,更一清二楚。
假的不会变成真的,真的也假不了,纵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亦遮掩不住。
柳念絮趴在栏杆上,长长的睫毛遮住乌黑的瞳仁,红肿的眼皮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当作无事发生,低低开口:“有件事要求殿下。”
“何事?”
“周夫人明日回乡。”柳念絮敲着栏杆,慢悠悠开口,“她这样的人,该受些教训才好,求殿下给周翰林安排个千娇百媚的贵妾。”
“不用耽搁好人家的女儿。”柳念絮平静开口,“我知道秦淮河上,十里烟波,花船如梭,花船上的花娘个个千娇百媚,姿容过人,可年纪大了便被弃如敝履,若能做翰林之妾,也算是终身有靠。”
沈穆没答应,只特别好奇地问:“秦淮河连我都不曾去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好的内宅闺秀,谁会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如秦淮妓子,一般的官僚都不知道她们后路,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一点很值得怀疑。
柳念絮嫌弃不已:“那是殿下孤陋寡闻!”
沈穆只盯着她。
柳念絮深深叹口气,“我爹以前找过几个秦淮名妓,养在郊外的庄子里准备送给同僚。我家下人都怕我,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了,殿下还想问什么?”
沈穆收回目光,慢悠悠道:“原来如此,你所求不过小事一桩,应了你也无妨,保证做到天衣无缝。”
柳念絮趴在栏杆上翻了个白眼。
“可是周夫人从不在意家中姬妾,甚至能把庶子视如己出,让周翰林纳个贵妾,对她有什么影响吗?”
“那是因为周家的姬妾,都是丫头抬的。”柳念絮漫不经心道,“身契捏在周夫人手中,不敢对她不敬。若新姨娘与她争宠,争权,争子嗣,周夫人还能稳坐钓鱼台吗?至于这位新姨娘会不会与她争斗,就看殿下的人怎么教了。”
总而言之,这是殿下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沈穆摇摇头,感慨道:“照理说,你不该这般恨她的。”
“我不恨她。”柳念絮漫不经心道,“我对恨的人,没有这么和风细雨。我只是想让周家内宅不宁,周夫人疲于奔命,没空搭理大表嫂,也没空折腾妞妞。”
至于周家人是死是活,管她屁事!
沈穆沉默片刻,摇摇头叹息一声。
柳念絮漫不经心道:“殿下不必觉得我狠毒,我还能更狠一些,只是没必要罢了。”
沈穆来了兴致,问她:“更狠一点事什么意思?”
“对症下药啊。”柳念絮轻轻一笑,“她既然在意夫君,那就想法子逼迫周翰林休了她。我想,凭殿下的手段,逼周翰林休妻,应当不难。”
周翰林并非真正的硬骨头,威逼恐吓之下,总有恐惧之时。
“真正的狠毒就是这样,”柳念絮眼神冷漠带着寒意,“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能逼死她。”
可惜并无深仇大恨,还犯不着将人往死路上逼。她这辈子要沾染的血腥太多,能少一桩算一桩。但求阎王爷看她这一点慈悲之心,让柳中郎和唐婉言先她一步下油锅。
沈穆沉思一瞬,默默道:“若我对不起你,你会怎么对付我?”
“那是以后的事。”柳念絮平静无比,“而且我相信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沈穆笑笑,抬头看着月亮,“三千银界,谁共我倾倒杯中明月。”
“其实想把月亮接到手心里,也并非没有办法。”
沈穆伸手拿过桌上的水壶,慢悠悠望白玉杯里倾注一盏清水,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玉杯送到柳念絮手中。
“赠你水中月,愿你心想事成。”
柳念絮接过那个杯子,看着杯中映出一轮皎洁明月,透明的杯盏几乎能看见她的皮肉不经心一看,那轮月亮就好像当真被她托在掌心里。
她声音极低:“多谢。”
不等沈穆回答,她站起身,脚步匆匆地往楼下走,带翻了椅子都一无所觉,只给沈穆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沈穆轻轻一笑,扶起椅子,拿另一只玉盏倒满水,顺着杯沿慢慢喝下去,眸光沉沉。
柳念絮坐在窗户前,将杯中水倒在花盆里,粗粗喘息几下,心情平静下来。
清透的水氤氲下去,花盆一片濡湿,白玉杯被随手仍在脚下,昭示着主人心情何等慌张。
周夫人的事儿,沈穆做的极漂亮,没过多久,大太太便收到信提起此事,说是周大人纳了个年轻貌美的贵妾,是流离失所的某家年轻寡妇,亦是良家子出身,十分漂亮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