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人历经沧桑,看问题看是透彻,“皇后和皇上一样,一生都是身不由己。我一个官奴,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皇后身边,一起坐在这条破船上,看着它漏便是了,要沉一起沉。”
羊献容靠在潘美人肩膀上,“幸好有你——”
外头侍女隔着帘子说道:“纪丘子世子王悦进宫要见潘美人。”
一听到王悦来了,两人立刻站起来,整理情绪和仪容。
羊献容说道:“宣纪丘子觐见,今天是他生日,我有赏赐。”
王悦是找潘美人打听河东公主的事,不料皇后要见他,遂脱鞋走进了未央宫。
潘美人故意将王悦引到羊献容下首跽坐,两人只隔着一尺的距离。
王悦如今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随性,他端坐在暖席上,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直面皇后天颜,以免殿前失仪。
宫人上茶,是王悦的口味,里头有炒熟的麦仁、煮烂的红豆,以及生姜花椒烹煮出来的汁液,茶里兑了奶和糖,上头浇着一层浓郁的奶酪,说是茶,其实比肉汤还要浓郁厚重。
别看王悦一副清淡寡欲的样子,其实口味比谁都重。
羊献容说道:“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明勇敢,去朝歌搬救兵解围,我很是感激。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
王悦小时候还滚在羊献容怀里撒娇,长大后在皇后面前拘束起来了,闻言一拜,说出了标准答案:“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请皇后恕微臣失礼,微臣进宫,是为了帮清河公主打听河东公主的消息。昨天历经惊险,她把藏在在华丽园雉鸡窝的河东公主忘记了,不知河东公主有无现身?”
羊献容一脸迷茫,她并不知道此事。
潘美人一愣,“糟糕,我也忘记了此事,且并没有听说有人在华林园看见她,八成还在雉鸡窝里等着。世子稍等,我这就去找!”
“我还一直以为她早就回到公主府了。”羊献容也吃了一惊,河东公主从小被先皇后贾南风惯坏了,刁蛮任性,并不尊重她这个继母,她也没有勉强去当一个完美的“慈母”,只要不过分,由得她去,始终保持着距离,互相放过。
但涉及继女安全这等重大问题,就是羊献容失职了,她忙站起来,“我也去看看。”
潘美人细心,命人围住华林园,先清场,无闲杂人等瞧见,然后才带着羊献容和王悦去豢养禽鸟的茅舍。
雉鸡身躯肥大,尾巴长达三丈,鸡窝做的像个低矮的房子,憩息在一捆捆草堆之上,倒也暖和——就是气味不好闻,一股鸡粪的酸臭味。
河东公主不在鸡窝下面的密室,她在草堆里掏了个洞,然后裹着一床鹅绒被子钻进去,此刻正睡的香,呼吸绵长,吹动着被某种可疑的半凝固物质粘在脸上的一根雉鸡毛,起起伏伏。
这真是鸡窝里飞出一个金凤凰。
第27章 清悦CP
昨天宫变,皇宫大乱,河东公主听外头时不时有喊杀声、惨叫声,吓得不敢出来,她牢记清河“藏起来,不要动,等我的消息”的叮嘱。
说来也怪,清河是皇宫里河东公主第二讨厌的人——第一讨厌的人是继后羊献容。
但涉及生死大事,清河却是河东公主唯一信任的人。
清河说你等我的消息,河东公主就窝在鸡窝里动也不动,无论鸡窝外头有谁经过,她都不敢露面,就怕是诱惑她现身的诱饵。
入夜,喊杀声渐渐少了,河东公主还是不敢从鸡窝里出来,她还等着清河。
潘美人安排的藏身处准备的十分周到,密室里有取暖的被褥棉服,还有米酒和果脯肉干坚果等易于保存、无需加热就能吃的东西,甚至还有马桶,吃喝拉撒都不愁。
唯一的缺点,就是地方太过狭小,河东公主躺在里头,就像躺在棺材里似的,加上夜里北风呼啸,就像百鬼夜行,河东公主怕得睡不着,辗转反侧,熬到凌晨,再也受不了了,干脆从地下“棺材密室”出来,卷着被子钻进草窝里,和雉鸡作伴。
雉鸡味道难闻,但毕竟是活物,有温度,有生气,不像棺材里死气沉沉,河东公主和禽鸟作伴,有了安全感,很快入睡。
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长乐宫妹妹清河公主毒杀建始帝,姐妹两个互相扶持逃跑,身后是太子、济阳王等等一群凶神恶煞的追兵,跑着跑着,两人到了一个悬崖,前方已无路,追兵还越来越近。
清河公主拉着她的手,问道:“姐姐,你相信我吗?”
河东公主腿都吓软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什么信不信的屁话!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
清河公主指着悬崖:“跳下去,我们就能得救,你若信的我过,我跳,你也跳。”
河东公主:“好,你跳,我也跳。”反正都是死,与其死在狗皇帝的后代手里,不如和自家人死在一起。
清河公主猛地一拽,将河东公主一起拉下悬崖,姐妹两个一起跳崖。
死了死了!
河东公主闭上眼睛,突然被某个温暖柔软的物事往上托举起来,阻止了下坠的趋势,她睁开眼睛,原来她们被一只五彩凤凰给救了。
河东公主狂喜,果然公主就是公主,有凤凰神鸟护体,乱臣贼子休得伤我,哈哈!
鸡窝里,众人看见熟睡的河东公主露出笑容,黑里透红的小脸上虽然沾着鸡粪和羽毛,但看起来健康有光泽,虚惊一场——河东公主没事,活的好好的。
“公主?快醒醒,公主!”
五彩凤凰居然口出人言,河东公主猛地惊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说话的不是凤凰,而是潘美人。
王悦是个人精,早就识趣的出去了——河东公主肯定不想让外男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以河东公主的脾气,恼羞成怒之下,估计要挖出他的眼睛。
鸡窝里只有潘美人和羊献容两人。
看到这两人,河东公主的笑容消失了。
她尽量用优雅的姿态从鸡窝里爬出来,看到继母羊献容,也不行礼问安,冷冷道:“怎么是你们?清河呢?”
羊献容已经习惯了继女的无礼,说道:“她毒杀建始帝,树敌太多,宫里还未肃清伪帝余党,很是危险,我将她藏起在别处。她不便现身,托人将你藏身的位置告诉了我,我来接你回去。”
河东公主指着潘美人,“你也知道我躲在这里,为何不早来接?清河应该早就告诉你们了,是你们故意拖延时间,想看我在鸡窝里过夜,看我出丑对吗!”
直到现在,河东公主还是对清河坚信不疑,这个妹妹固然讨厌,但办事还是靠谱的,她绝对不会把我忘记在鸡窝里。
羊献容和潘美人历经沧桑,还用不着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与其说出残酷的真相,让河东公主恨清河,不如将错就错,揽在这个失误。
羊献容说道:“对不起,昨天我们刚刚回宫,事务繁多,是我的错。”
河东公主冷哼一声,“别解释了,我就知道你一直没安好心。我要洗个澡,去看父皇,好好告你一状,要父皇评评理,看清你这个继母的真面目。”
羊献容无话可说。
潘美人替皇后解围,转移话题,“公主殿下,孙家已被成都王司马颖灭门。”不过孙秀是我亲自动手杀死的。
这句话果然有效,河东公主立刻将对羊献容的怨念抛到一边,“孙会呢?清河答应过我,她会保住孙会一命,她不会食言吧?”
潘美人说道:“公主放心,孙会已经被我藏起来了,他在昨天的巷战中受了些伤,不过并无大碍,等他休养好了,我会将他偷偷送回公主府。”
河东公主放下心来,“这个家啊,只有清河一人靠得住。不过,如今的局面,我必须和孙会和离,摆脱干系,我这去求父皇下旨解除婚姻。”
“公主。”潘美人叫住她,递过帕子和一面小镜子,“先整理一下仪容再出去。”
河东公主一看镜子,脸上又是鸡粪又是鸡毛,顿时大骇:我刚才就是顶着这张脸说话?羞死了!
河东公主恶心不已,捧着外头的雪洗脸,潘美人将一件大钟从头罩住了她,只露出下巴,走出了华林园。
河东公主沐浴更衣,去找父皇司马衷,要求和离,嵇邵嵇侍中立刻起草诏书,盖上大印,河东公主就这样恢复了单身。
摆脱了糟糕的婚姻,河东公主顿时一身轻松,开始向父皇告状,诉说皇后故意怠慢,导致她晚上在鸡窝里过了一夜。
皇帝司马衷一听,拍手大笑,“在鸡窝过夜多有趣啊,我今晚也要睡鸡窝,你快带我去。”
河东公主傻眼了。她忘记了父皇是个“何不食肉糜”的白痴,那里晓得鸡窝是个什么龌龊的去处。
这一状真是白告了。河东公主不敢把父皇带到鸡窝去,万一父皇玩心大起,真要睡鸡窝就麻烦了。
可是皇帝非要缠着河东公主找鸡窝,河东公主缠得没办法,就用被褥给父皇现堆了一个,指鹿为马,说这就是鸡窝。
看到河东公主安然无恙,王悦完成使命,遂告辞,羊献容叫住他,对潘美人说道:“把那张琴拿过来。”
两人素有默契,潘美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琴,去未央宫取来。
羊献容将琴送给王悦,“这张古琴乃是我的嫁妆之一,没有名字,不过这是才女蔡文姬亲手所制,琴声悠长,和那些名琴不相上下,听嵇侍中说你最近开始学古琴了,送给你当做生辰礼物。”
蔡文姬,东汉才女,诗琴皆是一绝,第一次婚姻嫁给河东卫氏卫仲道——卫家是名门,汉朝卫子夫皇后和大将卫青都是河东卫氏族人。
后来东汉末年大乱,蔡文姬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当了几年王妃,还生了两儿子,做《胡笳十八拍》闻名,后被曹操用重金赎回,取文姬归汉,蔡文姬第三次婚姻嫁给名士董祀。蔡文姬有过目指望的本事,曾经默写家中遗失在战乱的藏书,曹操颇为赞叹。
泰山羊氏有蔡文姬的手造古琴实属正常。因为蔡文姬的亲妹妹嫁给了泰山羊氏的羊衜当继室夫人——羊衜的原配是孔氏,孔氏乃“建安七子”孔融之女,就是那个让梨的孔融。孔融因忠于大汉而被曹操灭门,泰山羊氏苦苦为媳妇孔氏求情,但还是被曹操砍了头。
因杀妻之恨,泰山羊氏从此成为司马家最忠诚的盟友,发誓要颠覆曹魏,和司马家各种通婚。蔡文姬的妹妹蔡氏生下了后来成为司马家最有谋略远见的大臣羊祜,女儿羊徽瑜还嫁给了司马家的嫡长子司马师,后来被封了大晋景献皇后。
当年羊献容嫁给白痴皇帝,成为第二个羊皇后,泰山羊氏并不认同这门婚事,但是迫于亲家孙秀的压力,不得不放手,毕竟是自家的女儿,羊家要面子,给羊献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就有蔡文姬的手造古琴。
王悦知道此琴贵重,并非凡品,但是君所赐,不能辞,遂拜谢。
羊献容目送王悦离去,潘美人说道:“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将来风采必定不输嵇侍中。他心性也好,知道清河有难,立刻想出搬救兵的计策,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王悦才是羊献容的亲生儿子,遗传了母亲的美貌,才十二岁就风度翩翩,恍若仙童。当年羊献容为了保护王悦的安全,冒险偷龙转凤,和闺蜜曹淑互相调换了孩子,两个小婴儿调换都是潘美人亲手完成。
羊献容很是欣慰,说道:“曹姐姐把他养的很好,他在琅琊王氏这个保护伞安然长大,若封了太子养在宫里,他或许活不到十二岁。他和清河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再过两年,两人十四岁,清河公主及笄,就可以给他们两个赐婚,到时候清河下嫁到琅琊王氏,王悦这孩子定会好好对待她的,清河终身有靠,我就放心了。”
这是十二年前的三个女人的计划,最终是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然后将两人结为夫妻,成为一家人,这样就不分彼此了。
从目前来看,当初的计划是顺利的,清河和王悦已经可以互托生死,只是年纪还小,尚未开窍,两人只是友谊,还没有男女之情(清河:并不是)。
潘美人笑道:“我觉得他们两个成了婚,必定是一对和和美美、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听到“神仙眷侣”四个字,羊献容有些眼热,她得不到的,女儿儿子得到了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羊献容立刻有了精神,是啊,她得活着,她得谋划清河和王悦的婚姻大事,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能总是为了刘曜而伤神。
王悦拿着御赐古琴回到永康里,一路上都遇到成都王司马颖和长沙王司马乂手下士兵在巡逻,他们都在找孙会。
大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歇业了,因此街头巷尾都还在收尸,鲜血凝结成冰,将尸体牢牢粘在路上,收尸人不得不用锤子敲开冰块,把一具具冻透了的尸体搬运到车上。
有人在街上寻找亲人的遗体,有些人比较幸运,被亲人找到了,尸体边哭声震天。
昔日繁华的铜骆街,已经成为了露天停尸场,到了晚上,便是百鬼夜行。
王悦骑着马,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尸体,以免亵渎了死人,经过王记胡饼店时,他闻到一股香气,这是铜骆街唯一坚持营业的店铺,想到清河喜欢这家的乳饼,便下了马去买。
店伙计说道:“对不住客官,今天的饼不是来卖的,是我们家老板免费送给街上的收尸人,早点清理干净,我们老百姓只想过安稳日子。”
王悦听了,把钱袋的钱全都倒出来,“算我一份。”
王悦回到家里,叮嘱仆人仔细擦去马蹄上的血迹,抱着琴去了内室。
“啊!”
老远就听见清河的惨叫声,王悦快步跑过去,却见荀灌正在训练清河习武,在房梁上吊着一块布,清河的左脚套在布环里,金鸡独立,正在拉筋压腿。
荀灌拍着清河的大腿,“坚持,再坚持一会!”
清河哇哇大叫,“不行,好痛!我的腿快断了!快放我下来!”
清河的左脚锁死在布环里,全身都靠着右腿支撑,如果荀灌不解开布环,清河就只能摔在地上。
荀灌不肯,她拿起一只梨边啃边说:“拉筋就是很痛,痛就对了,你再坚持一下,习惯了就不会痛。”
清河问:“什么时候习惯?”
荀灌:“大概一个月吧。像你这种资质,起码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