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司马乂和他冤死的哥哥楚王司马玮一样,都是有军事才华的藩王,何况,他手下还有刘琨、祖逖(两人以一起闻鸡起舞闻名)这样的大将,不打赢这场仗都不好意思见人。
由于我方人少,人海战术肯定要输的,长沙王就用了刺猬阵——将战马身上披上一层软甲,然后在马身上捆扎一根根的长戟,战马变成一只只庞大的刺猬。
洛阳东城,七里涧。
讨伐军看到前方黄土弥漫,就像一道黄墙,一只只浑身都是长刺的怪物从黄土灰尘里冲出来,所到之处,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是哀嚎一片。
刺猬就像生命收割机,在讨伐军阵型里来回穿梭,讨伐军一战即溃退,惨败。
陆机输懵了。
他的爷爷陆逊,父亲陆抗都是旷世名将,可是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弃武从文,因家学渊源在,嘴炮还可以,真正到了战场,人数是长沙王的四倍,还是被人打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在大刺猬一次次的冲刷下,讨伐军争相逃命,慌不择路,推搡之中,一个个士兵就像下饺子似的落进了七里涧。
陆机和陆云来自江南,他们会游泳,掉进七里涧后潜水游到了岸边,兄弟两个捡回一条命。
但是中原的士兵基本不会游泳,也不擅水战。否则,曹操也不会在赤壁之战中败给诸葛亮和周瑜的联军。
这一战,讨伐军伤亡惨重,七里涧填满了淹死的尸体。
由于尸体太多了,整条七里涧水流都被尸体截断了,成了一潭死水。
除了士兵,讨伐军还连损十六名大将,人头挂在铜骆街上。
讨伐军出师不利,二战又败。
没想到陆机陆云兄弟这么不能打,辜负了我的信任。
成都王司马颖快气疯了,不过,为了鼓舞士气,他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识人不清,他命手下牵机、卢志杀了陆氏兄弟,说道:“陆氏兄弟是叛徒,他们暗中和金谷园二十四友的刘琨暗通款曲,勾结长沙王,故意输掉了七里涧一战。”
成都王打仗不行,品德也十分差劲,习惯性的找人背黑锅,反正错误都是别人的,他比雪花还要清白无辜。
宁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
陆机陆云兄弟是成都王的座上宾客,平日恭恭敬敬,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一旦遇到危机,需要有人负责的时候,成都王毫不犹豫的把这两人推出去砍头。
死的都是中原的兵、中原的将、生还的却是“南蛮子”陆机陆云兄弟。
何况卢志本来就和陆氏兄弟互相亲切的“问候”过对方祖先的名讳,早就结下仇怨。
陆机做了个梦。
梦到旗帜落下来,缠在车轮上,他怎么扯都扯不出来,噩梦惊醒时,听外头有兵戈之声。
原来牵机和卢志当即带兵围住陆氏兄弟的营帐,这对兄弟才华横溢,也有一些坚定的追随者,拿出武器反抗,南方系和中原系正在交战。
陆机连忙跑出来阻止了,“七里涧大败,都是我指挥不当的缘故,身为元帅,理应承担兵败的责任,你们不要怪成都王。放下武器,不要跟我们兄弟一起送死。继续效忠成都王,你们才有活路。”
穷途末路,陆云叹道:“你我兄弟不甘心偏安于江南,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希望寻求一条青云之路,延续吴郡陆氏的荣光,将来位列三公,衣锦还乡,岂不美哉?你我兄弟凭本事扬名金谷园,却没曾想皇室纷争、中原大乱,梦断青云路,悲乎,命乎?“
陆机问弟弟,“你后悔跟我来中原了?”
吴郡陆氏是江南四大家族,即使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一辈子也保管荣华富贵,陆氏兄弟非要扬名立万,来到中原洛阳当了一名“洛漂”,结果生不逢时,两个才华横溢的文人被赶鸭子上架当元帅,被长沙王揍得落花流水。
可是,东吴灭国之后,大晋的都城洛阳才是政治文化中心,偏安在江南有什么用呢?想扬名立万,就必须去洛阳找机会,去当洛漂。
陆云想了想,道:“不悔,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和哥哥一起看到江南的华亭鹤唳了。”
卢志和牵机要杀陆氏兄弟,陆机说道:“且慢,我们兄弟换一身衣服。”
陆机和陆云脱下戎装,穿上白帢,从容赴死。
陆氏兄弟的人头挂在大营里,以祭奠七里涧淹死的讨伐军。
王悦看着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吊在旗帜上,很受震撼,陆氏兄弟之死,他也有一份。
王悦以为纸上谈兵的陆氏兄弟败了,凭他们兄弟的才华和名声,顶多丢官被贬,回到江南吴郡老家,这并不算一个悲剧结尾——他们琅琊王氏都集体迁徙到江南建业,远离乱世。
他没有想到成都王会如此绝情,为了安抚军心,平息七里涧大败的怨气,对陆氏兄弟说杀就杀,说弃就弃,连一丝求情的余地都没有。
成都王没有底线,不讲规矩,连基本的规则都不守,这天下真的要大乱了。
王悦向成都王请辞,去洛阳城找母亲,但是成都王不答应,非要留下他,“贤侄,你母亲被羊皇后蛊惑,你可不能跟着糊涂母亲一错到底啊,我要你亲看看着我是如何拿下洛阳城的。你放心,洛阳城破之后,我不会伤害皇室,我也会保护你母亲,我只有一个敌人——长沙王。”
成都王打肿脸充胖子,接连兵败,士气大减,倘若王悦走了,他的声势就会一跌再跌,他必须留下王悦。
成都王的讨伐军一再败北,在后面观望的藩王们更是出兵不动。
成都王不会打仗,干脆扬长避短,不打了!
他命士兵挖壕沟,建立工事,用来对付长沙王的刺猬阵。
如此一来,成都王的军队打不进去,长沙王的军队被困在城里,也打不出来,战事陷入僵局。
王悦身在敌营,很是焦急,他不担心长沙王会败,因为成都王根本不会打仗,手下也大多是无能之辈,其他藩王只是跟着起哄,没有谁真的出兵帮忙。
王悦担心的是如果成都王一直围而不攻,洛阳城人口众多,粮食有限,再继续围困下去,恐怕要断粮。
更令王悦不安的是,有一天,他在大营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白眉毛刘曜!
匈奴人来成都王的大营做什么?
王悦心中狐疑,成都王和刘曜单独相处了一上午,到了中午,还举动了盛大的午宴,欢迎匈奴使者刘曜。
觥筹交错,刘曜和成都王相谈甚欢。
成都王向众人介绍匈奴杀神刘曜,夸赞刘曜百步穿杨,一箭能够射穿的臂力等等。
刘曜忙谦逊的道“不敢当”云云,对成都王很是恭敬。
匈奴臣服大晋,为何与大晋藩王如此亲密?勾勾搭搭?
王悦心中狐疑,成都王问道:“如今国难当头,你义父何时率领匈奴五部来与我们共赴国难?”
汉朝末年,中原三国演义,匈奴也一直窝里斗,到了曹操在汉朝为丞相的时代,曹操将匈奴分为左、右、南、北、中五个部落,每个部落互相独立,以分化控制匈奴。
但是到了大晋,皇室忙于内斗,每隔几年就互相残杀一次,最近甚至年年死一个执政的藩王,放松了对匈奴的控制,匈奴单于的后裔刘渊乘机雄起,在义子刘曜等大将的带领下,一统匈奴五部,已经成为盘踞在西北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刘渊居然支持成都王?王悦心中大惊。
刘曜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说话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全是外交词汇,说道:“王爷乃武帝之子,贤德之名名扬天下,天下英雄尽附之。”
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全是场面话。
王悦心中稍定:匈奴并非支持成都王,墙头草而已,只是派了义子刘曜过来看看战事情况。
如果成都王胜利了,刘渊就臣服成都王。
如果长沙王胜利了,刘渊就继续臣服长沙王。
这种观望的态度,和其他藩王差不多,都等着成都王和长沙王一决雌雄用呢。
午宴结束,刘曜告辞,王悦自告奋勇去送刘曜。
路上,屏退众人,王悦问刘曜:“你们匈奴想要趁火打劫?你不管羊皇后死活了?”
“我刚才确认过了,成都王的目标只有长沙王一人,有了前面两个藩王的血泪教训,他不敢苛待皇室,更不会伤羊皇后。何况——”刘曜一双白眉头紧锁,“我义父是匈奴首领,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没有义父,我至今还是四夷里的一个街头混混。“
刘曜拿出两封勤王讨伐书,一封是长沙王号令天下杀成都王的,另一份是成都王号令天下杀长沙王和羊玄之的,“两封讨伐书同时到了我义父手中,我义父并不打算出兵去帮任何一方,他要我过来看看情况。成都王刚才和我密谈,如果他赢得这场战争,就封我义父为匈奴大单于。”
自从曹操分离匈奴为五部,匈奴内部互相吞并,分分合合,但是朝廷还没有从名分上确定谁是五部之首,如果确认刘渊为大单于,那么刘渊就在事实和名分上都得到了双重确定,政治意义非凡。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王悦问:“长沙王给你义父许诺什么好处?”
刘曜指着远处密密麻麻的战壕和工事,“成都王把洛阳城围的死死的,只有飞鸟才能通过,我如何进城问长沙王?不过你放心,有我在,我义父肯定不会出兵帮成都王的。司马家的事情,终究要靠司马家的人自己解决。”
第62章 肉包子打狗
王悦道:“既然是司马家自己的事情,你为何两次勤王都在洛阳?”
刘曜被当场打脸,一时哑口无言:我只为羊献容,司马家的人死多少都不关我的事。
刘曜道:“你这小子不要太嚣张,成都王空有贤王的虚名,其实天生凉薄——”
刘曜指着旗杆上陆机陆云兄弟的头颅,“与狼共舞,小心被狼吃掉,你赶紧找机会脱身,要不然曹淑会哭死的。”
刘曜回去复命,王悦回到营帐,他也感觉继续留在成都王这里很危险,而且帮不了什么忙了,刘曜的警告是对的。
王悦想到了一个法子,他去求见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装醉不见他,还要幕僚传话,“世子就安心在营地里等候消息。”
成都王怕王悦提出离开这里,去洛阳城找母亲的请求。
王悦道:“我有一个不战而胜的方法,还请转告成都王。”
成都王有了兴趣,立刻宣王悦进来。
成都王:“贤侄有何妙计?”
王悦说道:“我给王爷当说客,劝长沙王投降。”
成都王晓得自己的斤两,根本没有指挥作战的才能,只能靠围城,以人海战术包围洛阳城,如果长沙王肯投降最好,但是——
成都王拿出厚厚一沓信件,“这是我最近和长沙王的信件来往,他劝我退兵,我劝他投降,来来回回有十几封信了,还是各执其词。没有用的,他这个人骄傲任性,又连胜了几场战役,根本不肯投降。”
七里涧之战,长沙王指挥得当,以少胜多,已经成为经典战役了。
王悦说道:“长沙王看似一直打胜仗,但是他撑不了几天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春天,粮食瓜果都没有熟。洛阳城人口众多,百姓加上军队至少有六十万,被围困了一个月,城中的存粮应该耗尽了,再围下去,洛阳就要发生人吃人的惨剧,饥饿的军队会起哗变,百姓也会怨恨长沙王,与其被自己人杀死,不如开门投降,还能保住全家人性命,洛阳城的人也不会挨饿,我想长沙王会考虑我的建议的。”
成都王想了想,问:“你确定能够说服长沙王?”
王悦道:“我不确定,其实说实话,我毛遂自荐进城当说客,并非为了王爷您。我是出自私心,想要进城看望家慈、保护家慈,怕家慈在洛阳城挨饿。家慈只有我一个嫡子,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家中雷姨娘所生。家慈高傲倔强,与父亲不和,但是为人子,应该孝顺家慈。除了王爷写给长沙王的
信,我还想带十车粮食进洛阳城,以表示王爷劝降的诚意。”
王悦长得好看,眼神坚定,一看就很真诚,而且还直言说出自己的私心,让成都王很难怀疑他。
为了母亲的私心比为了成都王的霸业更加可信。
成都王很担心一旦放了王悦进城,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是,万一……岂不是事半功倍?
成都王踌躇不定,问:“你确定洛阳城粮食即将耗尽?”
王悦反问:“王爷难道没有注意到洛阳城方向的炊烟一天天的减少吗?这说明城中已经有人开始挨饿了。”
这小子心眼真多。
成都王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单凭自己并不存在的作战指挥才能,是无法攻进洛阳城的。如果一直靠着包围在这里干耗着,他的军粮也不够用——何况,他还要养那些带着兵看热闹、光吃不干的藩王军队。
思忖再三,权衡利弊,成都王还是同意了王悦的请求,要他当做使节,带着自己的劝降书还有二十车粮食进洛阳城——为表示自己招降的诚意,成都王咬咬牙,把粮车翻倍。
就这样,王悦带着粮食,向着落日的余晖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洛阳城,皇宫。
夕阳西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宫人端上七奠柈茶果。
一共七个碗,其中有五碗饭菜,一碗茶,一碗果品,这是上层贵族最简朴的一种“套餐”,少了就是寒碜,拿不出手。
茶是曹淑从江南带回来的清茶、果子是当季的红樱桃,五碗饭菜分别是一碗水引饼、一叠腌制的干肉、一碗不知道是什么菜叶的汤,寡淡的像是菜叶子在里头洗澡,另外两碗都是咸菜,都只装着浅浅的一碗,勉强盖住碗底而已,两口就吃掉了。
清河将咸菜倒进水引饼里,简单的吃了晚饭,其他五碗都没有碰,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把这些拿下去分食。”
面色枯黄的宫人咽了咽唾沫,“是。”
清河将水引饼的汤汁都喝干净了,吃了个水饱。
以前总是讨厌吃油腻的东西,现在她渴望油脂,这种清汤寡水的食物不顶饿,晚上经常会饿醒,只是清河从来不说而已,还尽量把食物分给宫人们。
有白/面做的水引饼吃就很不错了,长沙王这种带兵打仗的男人,早就开始吃掺着各种杂豆的麦饭,这种东西吃不饱,还经常忍不住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