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天黑了,清河没有点灯——灯油都用来做菜了。
清河借着月光,去了母亲的正殿,这时候只有母亲那里点着几根蜡烛。
老远就听见母亲追着父皇喂饭,“陛下,再吃一口吧。”
皇帝:“不吃不吃!太难吃了!”
羊献容:“不吃晚上又要饿醒的。”
皇帝:“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胡炮肉。”
胡炮肉是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裹上盐巴,胡椒等等十几种调料,放进羊肚里,然后埋在木炭里烤熟,入口鲜香。
洛阳城早就没有羊了,不仅如此,就连金钩马场的马都牵出去杀了吃,去那里给皇帝弄胡炮肉啊。
羊献容只得骗他,“今晚厨子累了,已经回去休息。明天一定给陛下做胡炮肉。”
皇帝这才不闹了,胡乱吃了几口,被宫人带走洗漱睡觉。
清河借着月光,看着羊献容吃父亲吃剩下的饭菜,很是揪心,又怕母亲尴尬,心里会更难过,就悄悄退了回去。
刚好荀灌来了,提着一个篮子,从里头拿出一窝鸡蛋,还有一只烧鸡。
皇宫养着几千宫人,不事生产,却都要吃饭,如今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
不过洛阳城士族们祖先历经战乱,家族习惯存着至少能吃半年的粮食,像颍川荀家,家里还能吃得上新鲜的鸡。
荀灌隔三差五从家里偷食物送给清河——荀灌也想天天来送,但是家族管的严格,她每次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偷着东西、偷跑出来送到宫里。
清河嘴馋,没有客气推脱,借着月光撕开一只鸡腿就啃,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荀灌吓得赶紧给她倒水,“慢点吃,别噎着,一整只鸡呢,还有十几个蛋。”
这些蛋都是荀灌从自己嘴里偷偷节省出来的。
清河嘴里有鸡腿肉,含含糊糊说道:“我吃一只鸡腿就够了,剩下的都分给父皇母后还有潘美人他们。”
荀灌问:“纪丘子夫人呢?”
清河道:“被尚书令王戎接回去了,永康里琅琊王氏如今十室九空,先前储备的粮食还够吃,王戎说纪丘子夫人毕竟是王家妇,他们琅琊王氏养一个媳妇还是养得起的,用不着吃别人家的饭。”
羊献容舍不得曹淑,但是她总不能让曹淑在宫里跟着自己挨饿、吃剩饭啊,所以要曹淑先回家。
曹淑是个能屈能伸的性格,就回到族里蹭饭去了。
荀灌很是意外,“抠门戎居然如此大方?现在粮食可贵了。”
清河道:“族里的储粮,又不是王戎的私产。借花献佛而已。”
原来如此。荀灌看着清河都开始嗦鸡骨头了,递上手帕,“你们为何不向各大士族求援?”
士族家里目前都还有余粮。
清河咬开鸡骨头吸着骨髓,“我们司马家就是饿死,也不能向士族伸手要饭。”
这是尊严的问题,皇室连这点面子都没有,怕是要被士族轻视到泥土里,那来的威仪呢?
士族等着皇室低头。
皇室等着士族主动进贡粮食。
皇室就是干耗着,反正士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室饿死,看谁先绷不住。
这是一场博弈。
连鸡骨头都嚼碎咽下去了,清河意犹未尽的舔手指。
荀灌实在看不下去了,拿出一个鸡蛋放在桌上滚了滚,拨开蛋壳,“你看,我都扒皮了,你就吃了吧。”
清河没能忍住诱惑,嗷呜一口,嘴里有食,心里却有种罪恶感。
清河赶紧把潘美人叫来,把篮子递给她,“美人拿去吃,我刚才已经吃过一只鸡腿,一个鸡蛋了。”
赶紧把罪恶之源送走,免得她被引诱。
清河这五天第一次吃饱,立刻有了力气,说话都有中气了,“外头可有退兵迹象?”
荀灌摇头,“成都王每天派人挖沟,害怕长沙王的刺猬军,我看那些挖沟的都吃饱着撑着,他们不缺粮食,自然一直围着。”
成都王不退兵,外头也没有勤王的军队来救驾,洛阳城成一座孤岛。
清河听了,很是焦心,“我去城楼看看。”
荀灌不肯带她出宫,“外头很危险,粮食疯涨一百倍,还经常买不到,普通百姓已经开始断炊了,
像我们这些大家族开始在外面施一些麦粥,一碗粥的米麦屈指可数,勉强饿不死人罢了。”
有权有势的人家施粥也是无奈之举,因为饥饿让人疯狂,铤而走险,如何这些百姓为了活命,豁出命去抢粮食的话,士族用来保护族人的几千部曲私兵也会被十几万饥饿的百姓撕碎的。
只要有口粥喝,就饿不死,就有希望,只要不绝望,这些人就不会闹事。
清河听了,心里越发难过,道:“灌娘,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煽动长沙王灭齐王,成都王是不是就不会围城?洛阳城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遭遇饥荒。”
荀灌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别瞎想。成都王摆明了早有企图,他本想讨伐齐王的,结果长沙王提前把齐王给灭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改口说要灭长沙王和你外祖父羊玄之,狼要吃羊,还怕找不到借口?不是你的错,是成都王的野心——其实没有成都王,也会有其他什么王,不想当皇太弟的藩王不存在的。”
两人说着体己话,郗鉴来报,“公主,王悦进城了,带着二十车粮食,正在城里分发给饥民。”
第63章 他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二十车粮食进城了!
此时清河心里欢呼雀跃,其期盼急切并不亚于后世的你我看着外卖APP里骑手距离你的位置只有十米时的心情。
“灌娘,我们找他去。”清河再也坐不住了,刚刚吃了顿肉和蛋,她有了力气。
守城的士兵每天从三餐减少到两餐,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晚饭——只要晚上站岗的士兵才有这个待遇,其余休息的士兵只能靠睡觉来代替晚饭。
王悦带着车队靠近建春门时,正在交替晚班的士兵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车上的东西居然是吃的?
王悦通过城门时,被岗哨直接扣了一半充当军粮。
看门的士兵告诉他,“你这十车根本到不了地方——会被路上饥饿的游民抢走的,不如送我们十车粮食作为报酬,我们一路护送你回去,这样你至少还能带回家一半去。”
王悦一惊:“城中断粮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在邙山往下看的时候,明明还有一半的炊烟。”
士兵苦笑,“豪门士族自是不缺粮食,有钱人花一百倍的价格买吃的,普通人就只能断炊了。”
洛阳城的困境已经超过了王悦的预估。王悦道:“你们不用护送我了,帮我弄几口锅,升起炉灶。”
王悦在铜骆街烧了十几口大锅,往烧开的热水投入粮食,不管是什么都往里头扔,免费施舍给饥民。
士兵往锅里使劲兑热水,轮着大勺子搅合开。另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沿街维护次序,防止插队。
王悦道:“太稀了吧?”
士兵指着排队排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饥民队伍,“多一碗水,就多喂一张嘴,今晚肚子里有食,这个人至少还能活三天。”
王悦从小养尊处优长大,那里见过这种场面?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再过十天,恐怕要易子而食了。
他原本只是借口游说长沙王投降而进城,现在这个借口已经成为一个决定。
长沙王必须开门投降,否则,洛阳城就要上演人吃人的惨剧了。
正思忖着,阵阵马蹄声传来,正是清河和荀灌。
三人组重聚,荀灌还好,清河明显瘦弱了,眼眶凹陷,一张小脸巴掌大的一点,更显楚楚可怜。
娇软小公主居然成了这幅模样,王悦的心脏像是被一箭射穿了似的,空落落的,还钻心的疼。
他的小公主,他没能保护好她。
王悦心疼、羞愧、自责,清河见到他,心中只有欢喜,利索的飞身下马,抓住他的手不肯放,眼睛恨不得挖出来粘在他的身上。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心悦的他。
我的王悦就是好看,就是活生生的神仙公子,雪中送炭,饿了送吃的,遇到危难了总是有他。
万般言语,当着满大街的饥民说不出口,清河只是看他傻笑。
荀灌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瓜子,慢慢蹲在墙角磕着,看着两人微笑。
最后还是王悦先开口,“我母亲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清河都饿瘦了,母亲曹淑肯定也在挨饿。母亲从小就疼清河,她若手里有口吃的,肯定会先喂给清河。
清河道:“尚书令把她接到了永康里——琅琊王氏族中还有不少存粮。”
三人前往永康里,听说铜骆街施舍吃食,饥民纷纷端着碗来讨要施舍,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不仅长,而且越来越粗,人群拥挤,三人骑着马,缓缓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
有饥民看到三匹马,眼中却是行走的粮食,目露凶光,情不自禁的围过来。
荀灌早就习惯了这些眼神,她拔出背后的风松剑,剑光在月光下更加寒冷,逼退那些不轨的凶光。
沿路护送的士兵道:“大家让一让,让一让!纪丘子世子好心施舍了二十车粮食,你们让人家过一下!”
虽如此,饥民们很少有露出感激之色的,大多数麻木不仁,一小部分甚至有愤恨之色。
凭什么我们饿着,你们还有马骑?
三人艰难前行,途径王记胡饼店,王悦发现这个店门口也排着长队,但这个队伍的人都穿着体面,甚至还有朝廷的底层官员排队,门口飘来熟悉的胡饼香气,勾魂摄魄。
“这是……”王悦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假的洛阳城,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好像是身在一个总是醒不来的噩梦里。
荀灌说道:“王记胡饼店现在只出售最普通的胡饼了,什么乳饼,髓饼都没有,每个胡饼两吊钱,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而且还供不应求,每天排队不说,每人只能买两个。”
两吊就是两百个钱,涨了一百倍!
荀灌看着王悦震惊的眼神,苦笑道:“一百倍算是良心价了,面粉什么的都上涨一百倍,加上油脂,柴炭,还有人工,这个王记胡饼店其实每天都在赔钱做生意,还坚持营业,这家店老板是个大善人啊,将来一定有福报的。”
三人到了永康里,里门紧锁,门口还守着琅琊王氏的部曲私兵,以防止饥民进去打劫哄抢。
永康里十室九空,绝大部分族人已经南渡去了建业,驸马王敦护送时带走五千多部曲,现在还有两千多在京城保护留守在洛阳的族人。
王悦的脸就是通行证,看到麒麟子回来了,王家部曲赶紧开门,“外头太乱,为了安全,纪丘子夫人住在尚书令家里。”
抠门戎居然收留邻居,王悦估算着如今的物价,拿出一袋子金珠,应该够母亲的住宿和饭钱。
门开了,曹淑一把搂住王悦和清河,她明显瘦了,不过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我们一家团圆,真好。”
“咳咳!”王戎道:“纪丘子夫人,你忘记了自己是王家妇吗?又抛下你丈夫跑到洛阳城,不仅如此,你还煽动王悦跟着你胡闹!三从四德,你那样都不守!成何体统!”
“王导有王导的想法,我有我的,凭什么我一定要顺从丈夫?”曹淑瞪眼过去,“我和王导结婚的时候,族长大人送了一件衣服当随礼,第二天又要回去了,现在族人大人是要代替我丈夫做主休妻吗?”
王戎一噎,“别胡说,我又没说休了你。”
曹淑道:“那就请族人大人闭嘴。”
在曹淑的“淫威”之下,王戎这老头居然真的不敢出声了。
曹淑火爆脾气,寄人篱下还是那么嚣张,王戎不敢指责她,就改为对付王悦这个小的。
王戎道:“我听说你是成都王面前的红人了,带着二十车粮食进城,是来劝降长沙王的?”
这只老狐狸嗅觉敏锐,王悦佩服,遂一拜,“还请尚书令和晚辈一起出面,劝长沙王打开城门投降。成都王向我保证,只要长沙王投降,他们全家的性命都可以保全。”
原本只是虚情假意,找个脱身的借口,但是王悦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一路饥民的见闻,他改变了主意,洛阳城即将断粮,到时候人吃人,何等惨烈。
听到王悦的打算,清河往后退了一步。
长沙王是她推到前面的,原本以为选了个靠谱的藩王当做皇室的依靠,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然而残酷的现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人性的野心和权力的**,她是如何扶持长沙王上台的,
就要亲眼长沙王如何下台。
清河艰难的启齿,“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清河一脸期待的看着王悦,在她眼里,王悦无所不能。
王悦不忍心看到瘦成巴掌大小的小脸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也不想看到皇家宗室里最靠谱、最有能力的长沙王沦为阶下囚。
但是,亲眼见过洛阳城一触即发的饥荒,他不得不做出抉择,“没有了,我刚从成都王那里过来的,成都王不会打仗,就干脆只围不攻,如今洛阳城四周都是新挖的壕沟,长沙王的刺猬阵不起作用,他无法突围,外头的粮食也运不进来,如果一直耗下去,可能三天之后,洛阳城易子而食。”
“再过十天,疯狂的饥民会冲击到士族大族里抢粮食,士族为了生存,会全部倒戈向长沙王,甚至会发动部曲抢夺城门,开门迎接成都王——尚书令大人,是不是这样?”
王戎这三个月明显衰老了许多,以前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变成了银白色,他无奈的叹气,“谁当大司马,都是司马家的人、对我们士族而言,没有区别。但是,如果真要逼得灾民围攻士族抢粮食的地步,大家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选择。”
言下之意,长沙王已经被士族抛弃了。
荀灌作为颍川荀氏新一代的代表人物,也同意王戎的观点,“不瞒你们,我们旬家和尚书令的想法是一样的。你们琅琊王氏最狡猾了,提前嗅到不对劲,早早就举族迁徙。等这件事过后,我们颍川荀氏也要考虑迁徙了。下一任大司马成都王人品低劣,毫无底线,做事不讲究规矩,陆机陆云兄弟旷世之才,却因七里涧之败而被按照通敌的罪名杀害,家族也被灭门。我们旬家不会有人在他手下出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