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颇有自豪感,道:“陆机陆云兄弟虽有才华,但是他们出身的吴郡陆氏只是江南的名门,朝中大多是中原人,素来鄙视江南人,陆姓岂能和我们琅琊王氏相提并论?”
王戎说的也有道理,王悦说道:“我已经放出纸条,说我们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危,需要再考虑一下,此乃缓兵之计,让卢志以为我们真的在考虑,如果卢志现在就发动强攻,坞堡防守薄弱,恐怕撑不住一个时辰。”
嵇侍中觉得王悦的主意不错,“先拖延时间,看是否有转机,如果卢志要强攻,我先走上城楼,公开身份和他交涉一番,提出条件,如果谈不拢,再让县侯上去压轴,卢志可以杀陆机陆云兄弟,但是琅琊王氏他恐怕不敢惹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王戎点头道:“就按照嵇侍中说的去做。不过,王悦,你这个拖延之法能撑多久?天快黑了,我担心卢志失去耐心。”
王戎无奈的看着地下,“如果拖一个月,我或许还能现挖出一条地道逃走。”
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任何退路可走,王悦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连县侯都拖延不了,这就证明卢志对我们起了杀心,到时候大家拼命一战吧,反正卢志不至于杀了皇帝。”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不甘,王悦耳边回想起洛水边清河那句“等你回来”,难道要她空等一场吗?
王悦看着坞堡外面乌压压的士兵,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卢志带着一万精兵来到这里,必然会引起各路藩王的主意,现在只能寄望藩王们都想抢皇帝,挟天子以令天下的野心,闻讯赶来,藩王们自杀自起来,我们乘乱逃走。
王悦唯恐天下不乱的言论安慰了老狐狸和老仙鹤,如此说来,乱才是他们逃生的希望。
王悦有这个想法,卢志也有啊!
如今皇太弟四面楚歌,藩王们虎视眈眈,卢志也担心拖延太久,皇帝被别人抢走了,他没有耐心等待坞堡里的人“考虑”,他现在就需要答案,立刻,马上。
卢志大声说道:“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一炷香后,再不开门,我们就攻打坞堡。”
卢志点燃一炷香,此时是秋天,夜凉如水,秋风萧瑟,在风的摇旗呐喊之下,一炷香时间很快就烧完了。
一旁刘曜很是焦心,如果真要打起来,他再勇猛,也打不过一万人啊。
卢志正要挥手攻城,一个人出现正坞堡城楼,此人白衣若雪,飘然出尘,其风采令所有人赞叹不已。
正是著名的美男子,鹤立鸡群嵇侍中。
刘曜一看嵇侍中,觉得有了希望,卢志应该不敢杀他。
但是卢志一见嵇侍中,就立刻起了杀心:嵇侍中忠于皇帝,如果不杀掉他,嵇侍中恐怕一路都要跟着,根本没有机会毒杀皇帝。
所以,卢志假装不认识嵇侍中,当即下令放箭,“有人挟持皇上,杀进坞堡救皇帝!”
军令如山,万箭如雨点般射去,顷刻间遮拦了黄昏时的彩霞。
变故来的太快,刘曜提醒卢志,“那是著名的嵇侍中,难道卢将军不认识他?将军若杀了嵇侍中,恐怕不好对朝臣交代的。”
卢志心想,我杀的就是嵇侍中!嘴上说道:“凭他是谁,挟持皇帝都是死罪。”
嵇侍中习惯现身就惊艳全场,震慑四方,却不曾想卢志早就起了杀心,丧心病狂,暴风骤雨的箭矢袭来,嵇侍中立刻当胸中了一箭,幸好王悦反应快,用盾牌拦住了箭矢,将嵇侍中扶下去。
这种暴风雨的攻击下,坞堡的守军根本没有反击之力,被箭阵射成刺猬后,守军死了一半,卢志命人搭起云梯,爬向坞堡楼顶。
王悦等人拼死保卫坞堡,推翻云梯,但是人手有限,东边推翻了,西边又爬上来一群人。
很快,坞堡城楼沦陷敌手,敌人从内部打开坞堡大门,卢志指挥士兵涌入坞堡,“所有人杀无赦!只留皇帝一人性命!”
刘曜跟在卢志身后,心想就凭卢志这个杀人灭口的架势,皇帝的命暂时保住,估计也活不长,若皇帝死了,羊献容就成了寡妇……其实成了寡妇也没什么,我只是担心她会哭死。
不过幸好,我留有后招……
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蒙着面的王悦且战且退。
王戎七十多岁了,不便战斗,他守在皇帝身边,皇帝昨晚退了烧,身体还很虚弱,半躺在床上,突然,嵇侍中推门进来,浑身是血,胸口还插着一把箭,“快去粮库地下躲着,卢志起了杀心。”
嵇侍中把柔弱无力的皇帝架起来,和王戎一左一右扶着皇帝,身上的血沾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懵懵懂懂,“嵇侍中,你怎么流血了?你身上有箭,痛不痛?”
嵇侍中把两人往地下粮库一推,叮嘱王戎,“把门从里面反锁,多堆一些粮食在门口,能撑一刻是一刻,千万不要放弃皇帝。”
王戎活了七十多年,第一次感受到绝望,银白的胡须颤抖着,“你呢?”
嵇侍中浑身是血,仗剑而立,“我会在外面和王悦一起,能战斗一刻是一刻,为保护皇帝而死,是我的荣光。我若不在了,希望县侯帮我照顾皇帝,告诉他,大晋分崩离析,不是他的错,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给他独一无二的地位,却没有给他智慧,不是他的错。”
王戎含泪关闭了粮仓门,将一袋袋粮食往门口搬运,堵住大门,隔着门板,他似乎听见了喊杀声和兵戈之声,心头一悸,但是,他没有时间感伤,他不能停,一把老骨头了,还搬着百来斤一袋的粮食,一袋袋垒砌在门口,做着最后的反抗。
第71章 嵇侍中血
琅琊王氏的私兵部曲比军队更忠诚。这乱世之中,有奶就是娘,军队未必忠于主帅,但是部曲必定忠于主人。
部曲就是士族豢养的、专门用来战斗的奴隶,以家庭为单位,每一户只要有男丁在部曲里,那么这家人都靠着这家士族养活,承包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士族由此得到部曲的绝对忠诚。
琅琊王氏养着五千部曲,这是家族最庞大的一笔开销,因为加上他们家人,其实就是养活了好几万人。
纵使如此,士族们也都咬紧牙关豢养着部曲。
这笔开支在太平年间像是个无底洞,不停的往里头砸钱,一个士族如果不能获得高位,就搞不到钱,搞不到钱,就养不起部曲,养不起部曲,一旦遇到政治动荡,这个家族就会消亡消失。
司马家建立的大晋帝国,甚至也是祖先司马懿所豢养的一万部曲私兵发动了高平陵政变,由此控制住曹魏的皇帝,从此挟天子以令天下。
琅琊王氏一直在部曲里砸钱,部曲的家人早就跟着驸马王敦他们一起南渡到建业去了,不用在这乱世里颠沛流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足,单打独斗是不可能的,唯有抱团取暖,在琅琊王氏的庇护之下,他们的家人会安稳过渡,在新世界里延续下去。
所以,跟着王戎出征的部曲没有后顾之忧,都十分能打,他们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坞堡失守之后,这些部曲依靠坞堡的地形和暗哨开始发动了巷战,几乎能以一敌十,誓死保护王戎和王悦。
是的,他们并不会保护皇帝,毕竟皇帝又没有养他们的家人。
王戎带着皇帝躲到地下粮仓去了,琅琊王氏的部曲都王悦的指挥,王悦利用坞堡地形将敌军引流,坞堡内部用砖石砌起高墙,做成了类似八卦模样,墙壁和墙壁之间只容得一人一马通过,十分狭窄,卢志的军队蜂拥而至,从八条小路前行,但是他们在**阵般的高墙里转来转去,狭路相逢,连敌军的影子都看不见,还时不时被石墙暗门里捅出来的刀子暗算。
王戎还真有一套,他不仅把坞堡做成乌龟,还把坞堡内部的结构区区绕绕的做成龟壳的纹路,摆出**阵。
卢志暴怒,他爬到城楼高处查看阵形,以指挥部队从**阵里走出来,直攻龟壳中间的粮仓。
但是城楼早就埋伏着琅琊王氏的部曲,他们不拼杀,只放火,一把把火将城楼烧成了火楼,放火之后,他们被火龙包围,必死无疑,一个个直接跳下火楼,朝着被堵得动弹不得敌军扑过去,沉重的身体从楼上砸下来,到死也要找个垫背的,同归于尽。
卢志没有想到琅琊王氏的部曲会如此拼命,他的一万人马涌进坞堡,堵得就像一千七百年后上班早高峰的地铁线。
城楼全是火,无法登高看地形破阵,卢志干脆命令军队砸墙,一力降十会,直接靠着蛮力破**阵。
就在卢志军队砸墙破阵的时候,刘曜时不时向后观望:他跟随卢志大军围攻坞堡时,暗地里派手下把这个消息“高价”出售给最近实力和皇太弟几乎旗鼓相当的河间王司马顒。
所有藩王都在寻找皇帝。
刘曜晓得凭借他一己之力肯定救不了皇帝,只能借力打力,用藩王牵制藩王,把水搅和浑了,他才有机会浑水摸皇帝。
一堵堵高墙被卢志军队推倒,靠着蛮力一步步前行,终于,最后一堵墙也被推倒了,尖顶粮仓就在眼前。
王悦指挥部曲放箭,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排人,但是敌军人太多了,第一道工事被踏平,王悦带着部曲推到了粮仓,关上仓门。
这一仗打得实在憋屈,有人开始点火放烟,想把这群顽强的对手逼出来。
卢志一个嘴巴子扇过去,“混账!你要皇太弟背负烧死皇帝陛下的罪名吗?”
皇帝现在还不能死,否则,皇太弟背负弑君的污点,即使登基,也无法服众。
没办法,只能凭蛮力挖墙角破门而入。
众人抬着攻城锤一下下的把大门给撞倒了。
大门轰然倒地的瞬间,王悦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最后一道屏障也没有了,只能靠肉搏战,此时,他无惧,也无畏,他挥着刀带领部曲拼杀着,兵戈声,喊杀声,惨叫声都消失了,他耳边只有一个声音。
“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我要去见她,活的,不能让她等到一具尸体。
王悦受了几处伤,力气也几乎要耗尽了,靠着一丝信念支撑着,麻木的握着环首刀劈刺,琅琊王氏的部曲一个个战死倒地,他不能停,停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只是,由于脱力,他的反应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慢,一支箭射向他,他的刀卡在敌军的胸膛,一时拔不出来,眼瞅着要中箭了,一个人拦在前面,用肉身抗住了这一箭。
是嵇侍中,此时他浑身浴血,一身白衣变成了红衣。
王悦拔刀,砍杀了射箭之人,然后拖着嵇侍中往后。
嵇侍中的血快要流尽了,身子并不沉重。
嵇侍中身中数箭,还有多处刀伤,已是不能活了,他将手中好几个豁口的剑交给王悦,“我父亲嵇康……死于司马昭的屠刀之下,这是他的信仰。我为保护司马昭的嫡孙而死,这也是我的信仰。”
“清河和你都是我的学生,你一定要活着回去,把我的话转告她……大晋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这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当年,我因父亲之死,不愿在大晋出仕做官,欲退隐山林,养父山涛对我说,天地之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万物皆有时,何况朝代更替呢?我由此大彻大悟,决定出仕做官,当了皇帝的老师。”
嵇侍中紧紧抓着王悦的手,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大晋将亡,清河公主的人生还要继续,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人生却要跨过一年四季,一遍遍的看着春华秋实,听夏虫细语,观冬日瑞雪。看开一些,不要伤春悲秋,不要将人生困死在里头,活下去,就有……希望。”
嵇侍中松开了王悦的手。
追兵已至,王悦根本来不及悲伤,右手环首刀,左手是嵇侍中砍缺的剑,继续战斗。
王悦砍翻了三人,突然挥来一根长矛横扫过来,打中他的膝盖,王悦失去平衡倒地,正欲爬起来,敌军扑过来四个人,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士兵朝着他的脖子砍过去,欲将他斩首。
凌空飞来一炳弯刀,抢先抹了他的脖子,手中长刀落地,刀刃割破了王悦的耳朵。
压住王悦的四个士兵齐齐回头看去,看清来者的相貌,顿时一愣。这个白眉毛大将,正是卢将军的好友刘曜!什么情况?
刘曜冷冷捡起地上两根长矛投掷过去,他以可怕的臂力闻名,长矛枪头自行旋转着,就像穿糖葫芦似的,一根穿透两人,当场毙命。
王悦被压在地上,先是觉得后脖子一凉,他就像岸上的一尾鱼,首尾奋力挣扎蹦跳,但还是被刀背压在砧板上,这是要死了吗?
王悦开始幻听,他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却出现了洛水边的清河,她努力绽放出微笑,“好,我在洛阳等你。”
洛阳啊,我只能魂归洛水边了。
我还来不及说心悦她……
背上蓦地一轻,压制他的力量消失了,王悦就地一滚,看到了白眉毛刘曜。
刘曜一双大手沾着两串死尸流出的热血,往王悦脸上抹去,“想要活命就听我的,河间王司马顒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外头和卢志的军队交战,抢夺皇帝。河间王带了五万军队,卢志必败无疑。”
刘曜扒开死尸堆,将王悦往里头一塞,然后用几具尸体遮掩,“你放心,王戎这个老狐狸还活着,有他陪着皇帝,皇帝死不了,你先管你自己。回去告诉曹淑,她欠我一条命。”
刘曜救了王悦,立马乘乱跑了,如今皇太弟司马颖失势,河间王司马顒兴起,控制住皇帝,成为新的霸主,他这个匈奴人还是先跑路回部落要紧。
且说外头坞堡,河间王的五万军队将卢志的军队包了饺子,幸存的琅琊王氏部曲乘机开始反攻,卢志双面受敌,实在打不过了,只得缴械投降。
河间王司马顒得到了刘曜亲信的出售的情报,立刻点兵前来坞堡抢夺皇帝,如果皇帝被皇太弟弄到手,蹬腿死了,皇太弟身为储君,就名正言顺的登基当皇帝,占据了正统地位,到时候无论哪个藩王要打他,就是谋逆!
河间王岂能坐视皇太弟登基?他必须把皇帝抢到手啊。
卢志的军队已经把一道道迷宫的墙壁推翻了,河间王的军队正好捡漏,直接攻上去,卢志被双面夹击,很快就溃败了,为了保命,弃械投降。
河间王控制住了局面,撞开粮库地下大门,一头银发的王戎拿着剑护在皇帝前面,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见到来者是河间王司马顒,顿时狂喜,有救了!
“咳咳!”死里逃生的王戎干咳一声,假装镇定,大声道:“河间王,见到皇帝,为何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