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母亲的罪名就是柔弱,那么洛阳城的老弱妇孺、平民百姓,是不是都应该去死?我母亲对丈夫忠贞、对国家忠诚、对女儿照顾、对百姓怜悯,她昨天才刚刚做好一套冬衣托人送给我父皇,今天就被要处死了,你们说冤不冤?”
众人纷纷响应,“冤!”
就连和羊献容一直不和的河东公主也坐着牛车赶过来了,这个大公主更加泼辣,一巴掌呼过去,把传令之人手中的鸩酒给拍飞了,哐当一声砸得稀碎。
“大胆!这是河间王所赐——”
话没说完,河东公主身边一个人高马大奶娘打扮的妇人抡圆了粗壮的胳膊,一巴掌把传令人扇得原地打转了三圈。
奶娘还恶妇先告状,“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传令人捂着肿胀的脸,“你才大胆!我奉河间王之命,赐死羊献容,你们谁敢阻拦,就是谋反!”
王悦上前,“你说是河间王的命令,可否把诏书给我一看?当年楚王司马玮也是拿着诏书杀了司马亮和卫瓘,但之后皇后贾南风说诏书是伪诏——我要先验证诏书真伪,以防有人狡诏。”
传令人见他长的好看,风度翩翩,一双明亮的眼眸透着真诚,便把诏书拿出来,“青纸黑字,印玺俱全。”
王悦拿起来一看,说道:“假的。”
传令人大呼冤枉,王悦把诏书递给荀灌的父亲荀崧,“您看一看。”
荀崧也道:“假的。”
荀灌拔剑,直指传令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传假诏书!”
正好吕朗带人突破重围,姗姗来迟,传令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吕将军,快救救我啊,你手上也有诏书,快告诉他们是真的!”
吕朗看着金墉城外乌压压的人,其中不乏权贵士族,他晓得羊献容在洛阳城得民心,然而……
传令人有了靠山,大声呵斥道:“你们可以围金墉城一天,阻止我进去传诏书,也可以围三天。但是,你们围不了一个月,如果河间王迟迟得不到回音,他会派兵踏平洛阳城,到时候,大家都要死。”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看向城头,但见羊献容穿着一身素服,一头快要垂到小腿的青丝散开,在北风中飘摇拉扯,纵使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羊献容站在城墙上头,似乎随时要被风吹下来。
众人不由自主的齐齐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喘息间会把羊献容吹下来。
羊献容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即将飞出樊笼的鸟儿,“我死,死一人。我活,死全城。各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大家的好意,身为一个皇后,曾经的皇后,应当奋力保护自己的臣民。”
言罢,羊献容就要闭眼跳下城楼!
“且慢!”吕朗大叫一声,随即拔剑将传令人斩首,道:“诏书是假的,此人乃是东海王潜伏在河间王身边的奸细,造假诏书来杀羊皇后,欲陷河间王昏聩暴戾。”
第75章 五立
吕朗被自己的言行惊呆了。
他也不晓得为何鬼使神差的说谎、杀了传令官,那一瞬间,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羊献容跳楼,她会死的。
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不应该糊里糊涂的死去。
吕朗此举,本来打算破釜沉舟,闯进金墉城里抢人的王悦都惊讶不已,他说诏书是假是胡说八道,为待会带着部曲的抢人行动找借口而已,为何连吕朗也跟着一起圆谎?
吕朗公然抗旨,已是背叛了西台长安的河间王。
诏书是真是假,河间王还不晓得?司马顒快气炸了,直接派兵去洛阳拿人,洛阳城再次被推到危机边缘。
已经这样了,吕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靠了东海王司马越,东海王派兵拦截河间王的军队,双方交战,河间王惨败,洛阳和危机边缘打了个擦边球,幸免遇难。
东海王乘胜追击,河间王一退再退,兵败如山,终于,东海王攻破了西台长安,河间王一人一骑逃出长安,躲在太行山。
昔日皇太弟司马颖的心腹卢志找到了河间王,弄死了他,给司马颖复仇。
大晋这一段藩王为了争权夺利、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内讧,史称“八王之乱”。
从汝南王司马亮开始,贾南风利用真假诏书驱使楚王司马玮杀了汝南王,然后过河拆桥,说楚王假诏,杀了楚王,双杀。
赵王司马伦鼓动先皇后贾南风杀了愍怀太子,然后杀了贾南风“复仇”,结果被齐王齐王司马冏召集勤王大军给干掉了,三杀。
齐王司马冏政治上还算过得去,算是个贤王,却因企图染指皇后羊献容,而被长沙王司马乂杀了,四杀。
长沙王司马乂贤德又能打仗,政治军事才能两开花,七里涧之战打了胜仗却被成都王司马颖给围城投降,用炮烙之刑给烤成灰了,五杀。
成都王司马颖打赢了荡阴之战,想要弄死皇帝方便登基,结果被河间王司马顒给勒死了,六杀。
河间王司马顒想要一了百了弄死废后羊献容,引起了公愤,留守洛阳的吕朗倒戈,被东海王司马越所杀,七杀。
最终,东海王司马越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八王之乱中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笑到最后。
东海王攻破西台长安后,掌控了傀儡皇帝,把他送回了洛阳。
既然皇帝都要回来了,需要有人照顾他。
东海王把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出来,复立为皇后,以便迎接皇帝归来。
这是羊献容第五次立后。
从长安到洛阳,王戎一直陪着皇帝。
皇帝自从跟着东海王司马越在御驾亲征里摔了脸,中了三箭,发高烧后,身体江河日下,缠绵病榻。
东海王攻进长安时,皇帝已经神志不清了,所剩无几的智力退化,记忆也渐渐被吞噬,他谁都不记得了,唯有嵇侍中一人。
皇帝无论去那里,沾着嵇侍中血的衣服一定要在他的视线之内,否则他就会崩溃。
王戎此时须发比外头的鹅毛大雪还白,一把年纪还要经历这般波折,身体早就吃不消了,全靠着嵇侍中临终前的托付,强撑而已。
风烛残年,王戎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写信要王悦半路来接应皇帝,来接替这份责任。
王悦拍马,冒着风雪赶过去迎接御驾。
行了大半天,到了黄昏,终于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小县官道上和长安来的御驾相逢。
皇帝和王戎的身体都不好,御驾已经找了个间驿站住下,并没有着急赶路。
王戎杵着拐,带着王悦见皇帝。
皇帝正在昏睡,枕边搁着一套血衣。
皇帝呼吸短促,眉头皱起,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老了,也瘦了,眼眶凹陷,脸上罩着一股死气,左脸的擦伤已经愈合,但是留有疤痕。
王悦低声问:“皇上的箭伤如何?”
本就虚弱的身体,还连中三箭,疲于奔命,如今看到皇帝这个样子,王悦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戎叹道:“都是皮外伤,拖拖拉拉三个月才好,不过外伤易治,内伤难啊,皇上每天的药都没断过,一天三碗,把药当饭吃。不过皇帝已经糊涂了,喂什么就吃什么,也不挑,也不知道饥饱、冷热,没有反应,只是抱着沾着嵇侍中血的血衣,要么这样昏睡,要么发呆。”
王悦从皇帝的呼吸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喝了三个月的药,整个人像是在药汁里腌制过,纵使王戎照顾的细致,每日给他漱口擦身,还是有些味道。
王悦看着皇帝憔悴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中对濒死的皇帝涌起一股奇异的酸楚。
他伸出手,搁在皇帝的手腕上,试探脉搏。
蓦地,昏睡皇帝条件反射似的手掌一翻,抓住了王悦的手。
王悦怕惊扰皇帝,没有挣扎,任由皇帝抓着。
皇帝握着王悦的手,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就像一个铜熨斗,熨烫着褶皱的衣衫,靠着底下的温暖一点点的将褶皱熨平,恢复了布料本来的纹理。
王悦这才注意到皇帝的手,这是一双漂亮的手,指骨削瘦、修长,就像春日的竹节,由于常年养尊处优,手指保养得滑润,就这样轻轻的握着他的手,软绵绵的,就像清河的手。
王悦不晓得皇帝为何突然如此,他轻轻回握了一下,以表示回应。
皇帝得到了回应,嘴角微微上勾,呼吸也渐渐放缓,睡相变得舒缓平静,终于,他放开了王悦的手。
两人走出卧室,王戎说道:“皇帝不太好了,赶紧要宫里提前准备。”
王悦闷闷的应下,皇帝再痴傻,或者干脆是个对外界没有反应的木头人,但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清河最坚实的靠山。
皇帝若去了,这个最大的靠山就没了。羊皇后和清河母女,还不得任人宰割?
不行,我要当她们的靠山。
正思忖着,王戎披上一件貂裘,捧着手炉,“我要出去一趟。”
王悦忙道:“外头大风大雪,县侯小心身体。”
王戎却坚持要出去,“在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黄公酒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家酒垆还开着,
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和嵇侍中的父亲嵇康、阮籍他们在黄公酒垆开怀畅饮,喝的开心了,就去酒垆后面的竹林长啸、吟诗、谈论天地之间的奥妙、无话不说,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想回去喝一杯。”
王悦担心王戎身体,就陪着这位老人同去。
黄公酒垆。
虽然还挂着老招牌,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当垆卖酒。
王戎七十三岁了,是竹林七贤年纪最小的,也是唯一还活着的贤人,当年当垆卖酒的黄公已经去世,如今是重孙继承了家业,依然卖酒为生。
王戎叹道:“我其实经常经过这里,但被俗世所累,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没有时间来这里喝一杯,酒垆就在眼前,却又像是隔着一座山似的那么遥远,真是邈若山河啊!”
从这之后,又出现一句成语——邈若山河,形容距离之遥远。
一壶黄酒在红泥小炉上温着。
王悦给王戎倒酒,王戎看着忙碌的小夫妻出神,“我们在黄公酒垆喝过无数次酒,当年我年纪最小,每次奉陪末座,又抠门,反正都不是我付酒钱,因而每次都喝的尽兴,即使每次都奉陪末座,也是很开心。”
王悦:看来抠门戎年少时就抠,并非老了才抠,每次都蹭酒喝。
王戎抿了一口,“嗯,还是那个味道。”对王悦点点头,“你也来一杯。”
王悦陪着王戎喝了一杯,黄酒入口,味道寡淡,道:“店家掺太多水了。”
就这样还能喝醉,这得每人喝好几坛啊!
看来竹林七贤的酒量也不怎么样。
王戎一饮而尽,“你不懂乡间野趣。若三杯就倒,大家还有什么精神聊诗歌、玩辩论、谈天论地呢?就是要喝得尽兴,半醉半醒,每个人都卸去伪装,散发天性时才说的精彩。”
王戎喝了半壶酒,就不胜酒力,处于微醺状态了,他乘着酒兴,提着剩下的半壶酒去了竹林,踉踉跄跄的,王悦劝也劝不回,只得战战兢兢的的搀扶着发酒疯的王戎。
王戎长啸着,手足足蹈,还说太热要脱下貂裘,被王悦死死按住才作罢。
王戎笑道:“脱个外袍算什么,以前阮籍还脱得精光,什么都不穿,就在这竹林里奔跑长啸,有人取笑他,他还说我没有错,是你闯到我的内裤里头来了。”
那场面,王悦不敢想象,道:“县侯也效仿阮籍……脱过吗?”
王戎道:“怎么没玩过?喝多了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做过,不过我很少脱——脱了又没有嵇康好看,觉得伤自尊。”
原来王戎不仅抠门,还爱臭美,觉得自己脱了不如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子嵇康好看,就不脱了。
恍惚中,王悦似乎在风雪飘摇的竹林里看到了七个不着寸缕的人,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是自由的,无拘无束。
“前面应该有个茅屋。”王戎老马识途似的跑到一个年久失修的茅屋。
茅屋已经半塌了,掩盖在白雪之下,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里……”王戎用手比划着,“嵇康在这里打过铁,你挥着铁锤打铁铸剑的样子,和他有些相似。当年都赞嵇侍中鹤立鸡群的风采,这些人是没有见过嵇康当年的模样啊。”
王戎啧啧赞叹了好一会,将半壶酒洒在倒塌的茅屋跟前,“我年纪最小,目送着你们一个个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今天弄来美酒,和你们一起分享。”
王戎尽兴,捂着胸口说累,走不动了。
王悦在半塌的茅屋里升了一堆火,扶着王戎坐下歇息烤火。
王悦说道:“县侯就在此地等候,不要走动,我去把马牵过来载着县侯回去。”
火光映衬着王戎面色潮红,他摆摆手,“你小小年纪,比我妻子还落啰嗦,你自去,我在这里和老朋友聊聊天。”
王悦回到黄公酒垆,牵着马回到半塌的茅屋。
火堆依然在,王戎也在,他靠坐在墙壁边上,酒壶在身侧,面带笑容,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四卷:倾国倾城
第76章 坟头蹦迪
竹林七贤最后一个人去世了。
这七个人是这个时代标志性的人物,王戎一去,洛阳城的人,甚至整个大晋都感觉到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再也不会出现竹林里裸/体狂奔大笑的名场面,那些自由奔放的诗句也不会再现。
王戎是王悦的邻居,他的老妻已经去了江南建业,膝下无子,王悦和曹淑给王戎操办葬礼。
前来永康里凭吊的车马从门口排到里门,哭声震天。
穿着丧服的王悦全程没有落一滴泪,别人都在哭,他却抱着一把阮琴弹了起来……
这种圆肚子长颈的四弦弹拨乐器因竹林七贤的阮籍和阮咸经常弹奏而闻名,人们干脆把这种乐器叫做“阮”,以阮家兄弟的姓氏来命名。
王悦弹阮,时而忧伤,时而快乐,有时候还促狭的配合身边哭声的起伏节奏而自创曲目,就像唱歌搞配乐似的,搞得哭丧的人不知是该继续哭,还是提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