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不比以前,没有更好的待遇,李凝倒是不在意,李澈却起了一些别的心思。
无论何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阿凝没有武功的时候,他努力让自己掌控权势,保护阿凝也保护自己,如今阿凝可以自保,更可以护他周全,他就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至于想做什么,李澈还没有想好。
保定城中最好的绸缎庄是首富周家名下的产业,李凝和李澈才进了门,便立刻有人报上去,不多时,从绸缎庄外头匆匆赶来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见到李凝就要朝她下拜。
李凝连忙扶起二人,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这两人无法跪拜下去。
李澈也道:“老人家好好说话,这等年纪了,不必拜来拜去的。”
老夫妻两个抹着眼泪,一边道谢一边哭,又说他们家姑娘死得冤枉。
林仙儿打从来了保定城,因她貌美,身边常有江湖人士打转,附近的闺阁小姐没有愿意搭理她的,就他们周家的三姑娘实诚,觉得林仙儿漂亮温柔,时常去找她玩耍,三姑娘在一次去找林仙儿的路上遇害,林仙儿几次上门,自责得不成,周家老两口虽然迁怒,到底也没把她怎么着,谁曾想背地里害人就是林仙儿这个蛇蝎美人。
李凝心善,听着都替这对老夫妻难过,三姑娘更可怜,她刚刚及笄,美貌泼辣,准备嫁的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见着林仙儿都不多看一眼,满心满眼都是自家表妹,眼看要喜结良缘,三姑娘遇害那天,离她大喜的日子只剩十天。
老夫妻哭了一场,又连连谢过李凝和李澈,末了又道:“梅花盗死在官府,按理约好的悬赏也不作数了,可我们要是亏了心,往后见了三姑娘都不好说话,这些请两位恩人一定要收下。”
一整叠的银票,最上面的是千两面额的,以周家的身家来算,一看便知确实是他们身家的一半。
李凝不大想收,但她看了一眼李澈,李澈便道:“惩奸除恶是为人本分,不该收钱,两位既然一定要给,不如把这个绸缎庄送给我们,钱收回去吧。”
周家老夫妻愣了愣,周家主业贩粮,绸缎庄是周老夫人的陪嫁,当年还值几个钱,如今外头苏杭的料子起来了,绸缎庄卖不了本地货,只能挣几个倒手钱,价值还抵不上这叠银票的三分之一。
李澈笑了笑,说道:“所谓成家立业,钱财再好,到底是死物,两位要谢,不如送我们一份家业。”
他相貌生得太好,笑起来时犹带几分矜贵,可眼神真诚动人,周家老夫妻推辞几番,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意愿,将绸缎庄送给了他。
老夫妻走后,李凝有些奇怪地问道:“哥,怎么好好的想起要绸缎庄了?你想做生意吗?”
李澈摇摇头,说道:“这里后头有个家院,收拾收拾可以先住着,天冷,省得裁衣还要出去。”
李凝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澈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轻声叹道:“那个林仙儿死得太便宜了些。”
李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李澈解释道:“她自住进兴云庄起,除了视她为亲姐妹的龙夫人,只有三姑娘愿意和她交往,三姑娘死前,她的未婚夫同时见到了她和林仙儿,却对林仙儿不假辞色,两日之后,三姑娘被杀,刑案无巧合,这说明林仙儿见不得男人眼里没有她,也见不得比她过得更好更幸福的女子,梅花盗恶贯满盈,但背地里的操纵者是她,而非官府通报的从犯。”
李凝只觉得背后一股凉意,“这也太狠了,她难道是个疯子?”
李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李凝的头发。
美色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有时一个美人抵得上千军万马,就连林仙儿都可以把江湖玩得团团转,可见美色惑人,他却希望,阿凝一辈子都不必用上这件最厉害的武器。
他只愿她以武立身,刀惊天下,不愿她一笑倾城,万人爱慕。
林仙儿斩首那日下午,一个满身风霜的中年人站在了兴云庄门口,兴云庄前有一副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中年人见了这幅对联,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兴云庄前仍旧人来人往,许多江湖人士出入,主要是为了白吃白喝,来时夸一句龙庄主救济四方,离开时赞一声龙大侠义薄云天,无人知晓这个立在兴云庄前满面病容的落魄中年人便是龙庄主整日挂在嘴上的好兄弟李寻欢,也无人能从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看出昔日六如君子的潇洒风采。
直到龙庄主亲自迎出门来,亲亲热热地把人往门里带。
门里是昔日的李园,也是如今的兴云庄。
林诗音自从得知了林仙儿犯下的罪行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即便知道李寻欢来了,也心灰意冷不愿去见,龙啸云虽然有心想让她去见李寻欢一面,好绝了李寻欢的念想,最后也只得作罢,倒是龙小云极为机灵,满口是娘,时不时说起爹娘如何情深义重,他越是笑眯眯地讲,李寻欢的脸色就越是苍白,到最后几乎坐不下去。
李寻欢出了兴云庄,便找了个酒馆买醉,喝到整个人醉成一滩泥。
本以为放下的,还挂在心头,轻轻碰一下,就疼得滴血。
李寻欢一生为情义所累,他若是不够重情,送出一个女人自然算不得什么,不必日夜愧疚难安,沉醉终日,把自己从一个绝顶高手变成一个离不得酒的醉鬼,他若是不够义气,当初发觉自家结义兄弟爱上未婚妻的时候,就该狠狠将他斥责一顿,和他割袍断义,兄弟情绝。
可他偏偏太重情,又太重义,心肠也不够冷,不够狠,这样的一个人,本就不适合江湖。
喝到第五坛酒的时候,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酒坛,李寻欢抬起眼,他本该很醉了,可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显然他很想醉,可他很难醉。
年轻人生得一张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面容,眼神单纯而执着,带着孤独的冷意,勃勃的野心,像他在草原上见到的一匹狼王,他看着他,微微笑道:“你也想拦我喝酒?”
阿飞摇摇头,说道:“我答应过你,请你喝酒。”
他松开李寻欢的手,把一坛未开封的酒放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先倒了一碗,才将剩下的酒推给李寻欢。
李寻欢笑了,说道:“几天前你说你想成名,梅花盗便栽在你手上,算不算心想事成?”
阿飞沉着脸,语气认真地说道:“你若是也抓到了一个没了胳膊的梅花盗,你要不要这份功劳?”
李寻欢笑了,说道:“所以你不想要。”
阿飞点了点头,“我要扬名天下,只能凭我手里这把剑,绝不借他人东风。”
第118章 飞剑客(4)
阿飞说到做到, 他不仅拒绝了所有赏金,更对络绎不绝上门来的苦主认真解释了经过, 虽然仍有不少人执意谢他,但该说清的已经说清。
江湖是最宽容的地方, 也是最阴暗的地方, 大部分江湖人不愿意见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成名, 把功劳推给美人顺理成章, 甚至还有李凝的爱慕者当面要求百晓生将倾城刀排入兵器谱中,被断然拒绝。
百晓生一向认为, 高手就是高手,女人就是女人,两者不可混淆,即便江湖上有不少女人按照实力足可入他的排行榜, 但他坚持不录。
即便不曾见面, 李凝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百晓生。
此人号称世上第一智者, 远在千里之外,甚至不需见面,便将人的实力定品排行,引得无数高手为了排名高低而争斗,不过小人行径。
然而李澈在听过百晓生的事迹之后,突发奇想道:“我若是也弄一个排行榜, 岂不有趣?”
李凝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说道:“这有什么有趣的?一个兵器谱就引得半个江湖争斗不休, 何况你对江湖人又不感兴趣。”
李澈笑了, 说道:“江湖人没意思,不代表其他人就有意思。”
轮回数载,李澈还是那个喜欢搞事的李澈。
李凝实在劝不了他,越劝李澈越觉得有意思,身体年纪会影响他们的心理年纪,李澈此时二十出头,正当青年,腻歪入仕,懒怠经商,又没那个天赋入江湖,想要搞事原本还要琢磨琢磨,正好捡到百晓生这么个乐子。
李凝劝解无果,反倒被李澈说服了。
百晓生是个万事通,号称无所不知,然而李澈根据他的兵器谱判断,此人应该是在江湖各处有些眼线,在收集了各地高手的情报之后,才排出所谓的兵器谱来,只看他排的名次便知道,他的势力并不算大。
将一个常年不见踪影的天机老人排在第一,是为了奠定兵器谱的权威性,毕竟就算有人想挑战这天下第一,也得先找到人。
排行第二的是上官金虹,上官金虹有家有业,乃是金钱帮之主,势力极大,倘若上门挑战他,就算打得过,也出不了金钱帮。
排行第三的小李飞刀出手便要人命,一般人也没那个闲工夫舍命赌名。
刨除前三,剩下的大都是追逐名利之徒,又有些实力根基,常在江湖上走动,才显得百晓生厉害。
有时候李澈很怀疑习武会不会损伤脑子,至少他见过的江湖人里,有脑子的真不多。
李澈想通关节,当即人也精神了,清点了一下连日来各地苦主送来的酬谢,发觉钱财并不到当日悬赏梅花盗的二分之一,他心下倒也有数,毕竟拿出一半身家是一时之气,正常人细想一下都肉痛,如今梅花盗死在官府手里,肯送些酬劳过来已算有良心,甚至还有十几家像是忘了这件事,连上门道声谢都没有。
李澈并不在意这个,他把钱财存了一半进钱庄,随即操持起了绸缎庄的生意。
李凝差点当他把之前的事情忘了。
李澈没忘,只是做事之前要把准备工作做好,他不准备像百晓生那样靠兵器谱吃一辈子,前期的情报人手就要跟上,并且他也不觉得仅仅排几个榜多有趣,昔日金风细雨楼揽天下英雄情报,才有江湖霸主地位,他不准备把摊子铺得那么大,只想让江湖的声音统一起来。
至少他不想听那些胡编乱造的风月故事。
大雪封门,新年将至。
李澈关起门来做了一个三年计划,外头忽有人敲门,说是一个江湖人来拜访。
进门的江湖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面容轮廓尚算英俊,两鬓却已斑白,满身风尘,眼里遍布血丝,一看就知道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一见到李凝,便朝她磕头。
这人武功不低,李凝扶他甚至没有扶动,心下也惊了一惊,她天赋极高,从小练武,即便身体年纪不到二十,武功却也能胜过这里大部分的江湖人,方才她用了七成内力想将人扶起,用出去的力道却像是泥牛入海,一触便散。
江湖人正是前任华山掌门华峰,他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数月之前,他的独生爱女遇害,闻听消息,他强忍悲痛料理了女儿后事,便辞去了华山掌门之职,连夜下山,四处寻找梅花盗的踪迹,要为爱女报仇,如今千里赶来,甚至都没赶上林仙儿和梅花盗行刑,原本他去找了阿飞,被告知原委之后,又上门来向李凝和查出真相的李澈道谢。
李凝连忙让人去把李澈叫来。
李澈一见华峰,眼睛就亮了一亮。
华峰再度磕头,李澈站着等他磕完,才道:“按理我不该多说,但梅花盗从来只敢对小门小户下手,华真人可想过他为何胆大包天,敢找上华山大小姐?”
华峰神情一滞,眼神渐渐痛苦起来,似有什么极不敢想的东西被李澈拿尖刀一点一点地挑了上来。
李澈轻声叹了一口气,把保定府周家三姑娘的事情说了一遍,复又道:“令爱虽然不是林仙儿的朋友,但我听闻令爱的未婚夫婿和林仙儿走得极近,甚至为她和藏剑山庄少庄主大打出手,这其中有什么因果,只看华真人愿不愿意去想。”
华峰在女儿活着的时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父亲,明知师父的孙儿是个金玉其外的二世祖,可师弟一力促成婚约,师父甚至舍了老脸求他,他犹豫再三,还是替女儿应下此事,华小姐冷眼看着未婚夫婿成日围着林仙儿打转,从不置喙,只是有一次她把未婚夫和林仙儿的对话抄录了一份交给华峰。
年轻人再三保证这辈子只爱林仙儿一个。
林仙儿要他证明。
年轻人说要么杀了他剖开心给她看。
林仙儿只道舍不得杀他,不如杀了华小姐。
年轻人满口应是。
华峰当时只觉满纸荒唐,他不信那个畏他如虎的二世祖敢杀他的女儿,只当女儿不肯嫁人,做假证据陷害未婚夫婿,实在不堪,便狠狠斥责了她。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次的不欢而散竟就是父女二人的永别。
华峰呆呆地落下两行泪来。
李澈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去吧。”
华峰怔怔出门,耳畔一直回荡着李澈的叹息,李澈的话语,原本有些痛苦茫然的眼神渐渐转为深深的冰冷,还有极度的恨意。
一路风雪兼程。
李澈收到前任华山掌门弑师灭门的消息时,已经是两月之后的事情了。
又过了一个月,绸缎庄里多了个毁了容的哑巴中年人应聘,没多久这人便从普通伙计调到了李澈的身边,做了贴身的护卫。
李凝总觉得这人的眼神有些熟悉,可印象实在不深,也就没有细想。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保定城少了个林仙儿,多了个倾城刀,许多江湖人赖在兴云庄无非就是为了林仙儿,如今林仙儿死了,死后还被人翻出一桩桩血案来,没几天连官府给她挖的坟都被人刨了,有人背地里说是周家的人刨的坟,也有人说是十好几家苦主一起刨的,直把林仙儿的尸体割没了肉,骨头都砸碎扬了灰。
因有林仙儿在前,太多江湖人对美人的思慕不限于背地里想想,更多的想一亲芳泽,只是倾城刀不是林仙儿,夜里摸上门的从没人回来过,白天想动手动脚的基本上死不了,都是打断手脚,后来也不知道哪个惹烦了佳人,直接导致说话稍有些轻浮的,轻则打断手脚,重则废去武功。
美人如刀,刀刀见血。
少说百十来个人折戟之后,这些被林仙儿撩拨惯了的江湖人才反应过来,有的美人是能看不能动的。
这些日子以来,李澈准备做的事情不见眉目,绸缎生意倒是被他做得红红火火,甚至有外地客商不要苏杭的料子,也要买他的货,除了大笔钱财砸来的好货源,更重要的是李澈见多识广,能把各种绸缎的花样想出彩来。
时间一长,李凝都快忘了李澈之前的话了。
直到有一日李澈在绸缎庄外头置了个新宅,其他物件还没收拾停当,先建了一间宽敞舒适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