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跟你提过这个人,他以前的老师,夏目漱石。
而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搜索片刻脑子里的记忆,因着幼年时的游戏经历,你很快联想到了那只让你感觉非常通人性的三花猫,面前不由流露出一抹戏谑,试探道,“夏目老师,我的膝枕还舒服吗?”
“你这丫头。”夏目漱石严肃的表情一松,笑着摇摇头。
见对方笑了,觉得可以和平解决此事的你挥手让身边举枪对准老者的下属们保护着看热闹的同盟先退下,暗中揣测着对方来此的目的,笑吟吟的问,“那么,您是来做什么的呢?”
“看到了弟子的孩子这么出息,难免会想要见一见。”夏目漱石和善的回答,就像是普通家庭的长辈和小辈说话的那种态度。
之前您变猫的时候不是早就见过了。难得有和森鸥外的老师说话的机会,你把抬杠的话咽了下去,抛出了一个话题,“听说‘三分构想’计划,是您提出来的?”
森鸥外一直在为了这个计划而努力维持着平衡,镇压港口黑手党内部不和谐的声音,动静这么大,你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简单解释一下那个构想,就是白天由军/警和特务科来维持,晚上由港口黑手党来维持,至于黄昏则由武装侦探社维持横滨市的治安。在你看来,这个构想已经过时了。
“你似乎有不同的见解?”夏目漱石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想要和你谈一谈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既然对方没有敌意,能不动手最好。你便淡然的说出了心里话,“横滨,只需要一个声音就够了。”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横滨这个异能者聚居地,就像是一头卵胎生的母鲨封闭的子/宫,里面孕育了无数头鲨鱼,这些鲨鱼尚且为卵时就在争夺母体的营养让自己长得更快更大些,直到破壳而出,在母体腹中互相厮杀至最后一条,才有资格诞生在海洋里。
三足鼎立哪有大一统来的好。
“丫头,你做不到的。”夏目漱石严肃的看着你,认真的告诉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你本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听到他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却低沉的笑了出来,笑声逐渐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你们竟都这么觉得,我......”
忽然,你收起了渗人的笑容,平静的问道,“理由呢?”前后的反差更给人感觉喜怒无常。
“你的步子迈得太大,太急,明明需要用十年完成的事情,你用一年时间就全部完成,绝对会出现问题。”夏目漱石不愧是能教导出港黑和武社两边头领的大佬,对你的反常只是皱了皱眉,说话一针见血。
你轻声道,“我知道。”又点了点头,重复自己的话加以强调,“我知道。”
你抬头仰望星空,满天的繁星落在你眼里,你却看不见一丝光亮,只看到了那漆黑的夜幕,任由黑暗在自己心头肆虐。
此时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不过,您既然已经隐退服老,就不要再插手我们年轻人的事了。”
横滨之王的位子,还不是能者居之?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一直仰着头脖子有些酸痛,你恢复了正常的姿势,朝对面的老者露出了一个乖巧可爱的笑容,表现得像个关心长辈身体的普通女孩一样温温柔柔,说出的话却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戾气满满。
“听说您有一振正宗名刀,巧了,我近期刚好也购买收藏了一振正宗的名刀,名为日向正宗。过几日就亲自送到武社,就当是徒孙孝敬您的礼物吧。”
你也不管夏目漱石是什么反应、到底收不收这份礼物,当即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异能特务科已经屈服,猎犬向你妥协,武装侦探社虽不赞同你的行动,却仍选择暂避锋芒......
今日过后,横滨境内,再没有人敢阻拦你了。
第95章 睥睨于城市之巅(八)
“太宰君, 有什么事吗?”
“......”
“太宰君?”
“......”
电话那头的人仍一言不发。
你有点懵,看了看手机屏幕, 是太宰治的私人号码没错。
某种不好的预感促使你开口问道,“你在哪里?”
太宰治轻轻的笑声率先从电话那头传来, 然后报出了一个地名。
“在那等着。”
你挂了电话, 披上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
在地标大厦的顶楼,你看到了太宰治。
他背对着你, 上身里面穿着立领白衬衫搭配黑色领结, 套着件黑色的修身马甲,下/身穿着米灰色的裤子, 外搭的那件大翻领的棕色风衣简约大气, 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插在兜里,脖子上的绷带也被衣领遮住,整体看上去清爽而又开朗。
你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宰治这幅打扮,愣了愣神, 发现他打开天台的护栏站在边缘, 随时有掉下去的风险,你冷着脸道,“太宰治, 你想死吗?快下来。”
太宰治要是死了,凭他当干部的这几年掌握的私密,无疑对港口黑手党又是一场风暴。
难得乖乖听你的话在原地等你,棕黑发色的青年转身正面对着你,微笑道, “自杀之前也要和大小姐交代清楚一些事呀。”
“立遗嘱这种事可不归我管。”莫名感觉有些违和,你拧了拧眉,见他没有要下来的打算,觉得这一次和太宰治以往自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大小姐,你知道‘书’吗,只要在上面写下内容就会变为现实的书。”虽说是疑问句,但太宰治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我在异能觉醒的那一天起就继承了平行世界里的自己的记忆,知道了这个世界只是‘书’中的无限世界里的一个。这个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拥有同等的强度,也有接近世界根源的‘书’存在着。”
“我本来和其他平行世界里的‘太宰治’一样,准备培养芥川和敦......但是我却发现,这个世界和别的‘太宰治’的世界,有那么点不一样。”
“大小姐你,竟然是万千平行世界中唯一的存在。”太宰治鸢色的眼眸流光溢彩,似乎十分不可思议的说道,“有大小姐在,日后那些为夺取‘书’而入侵横滨的野心家,竟也不足为虑。”
世界根源不会允许具有唯一性的人类擅自死去,而你,明显和横滨这个城市共存亡。
“所以呢?”这时也顾不得跟对方计较他算计自己和叛逃的事,你忍不住上前一步,柳眉倒竖的质问,“所以你因此决定做自己想做的事、千方百计的救下织田作之助,然后把这个城市托付给我,自己就自私的去死吗?”
想死的人去死好了。你明明想要这么说,看着太宰治暗含悲伤的双眼,却一时间说不出口。
“只要死了,就能得到救赎吧,从这个世界中。”背对着太阳,太宰治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样子,让你觉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而是一个身心俱疲的老人,“大小姐,我累了。”
温暖的阳光将青年的轮廓晕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衬着那苍白的皮肤,他疲惫的低眉垂睫掩去黯淡的眸光时,竟给人一种神圣而又纯洁的感觉。
你闭了闭眼,低声问道,“什么都好,你就没有什么遗憾吗?”
“之前有,现在没有了。”选择自杀的人,连自己都不爱,要怎么去爱别人啊。
“你不怕我找织田作之助的麻烦?”
“你自己不会的。”太宰治轻笑一声。
他的信任让你觉得奇怪。他明明表现得因为残破的童年不得已过分精明,看穿了感情与利益间纠葛之后的冷漠对谁都不信任,却偏偏在你身上孤注一掷。
“大小姐相信神爱世人吗?”
太宰治这样问,却并没有打算让你回答,只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我不相信神爱世人,甚至害怕这世上有神。同样的,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绝不相信有天堂。”
这个世界上,或许是有人被神明偏爱的。
但那些偏爱,没有给你,也没有给太宰治。
棕黑色头发的青年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张开双臂,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衣诀被风吹动,像一只濒死的飞鸟,沉默在风里,拥抱着久违的自由。
“信风,我喜欢你。”他说,“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杀死了自己。”
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清醒的把男性的你和女性的你割裂开。
“被我这样的人喜欢着,你也很痛苦吧。”
你呼吸一窒。
喜欢你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你不想跟别人制造羁绊,也不想再承受流泪的风险,但怎么就招惹了太宰治呢。
“那你想如何......要如何?”才肯活下来呢?
你一开口,才惊觉自己嗓音的沙哑。想要伸手拽住他不让他坠落,却不想不出自己能以何种身份何种理由去阻止。
你看着太宰治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的活到今天,但如果不断挣扎的结果还是一个死字的话,那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我以前,想要得到救赎。”太宰治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带着淡淡的怀念,“但我渐渐明白,人类都是向死而生的,只有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才能理解活着的真谛。”
压抑着深感对方言辞荒谬的怒火,你愈发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脆弱的东西,“对你来说,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吗?”
太宰治摇摇头,有些答非所问,“大小姐能来,我觉得很辛福。”
打电话给你,听到你说在那里等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或许混得并没有那么惨,他还是在被人惦记着的。
所谓幸福感,这是这样的东西吧。
就是沉默在悲哀的河流底下,微微闪耀着光泽的金色沙砾一样的东西吧。
“都和这个世界抗争这么久了,再坚持一会儿不行吗?一定要、一定要选择死亡吗?”你努力的劝说着他,即使与对方有种种过节,你也不想看到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发生这么悲伤的事。
用异能吗?用别的强制手段吗?通知织田作之助吗?
你不知道该怎样劝说才能让太宰治主动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只知道如果不是对方自愿,你救下的只会是一个行走的躯壳。
“我累了。”太宰治微笑道,“真的。”风从他缠着洁白绷带的指缝间悄然流逝,像一只羽翼残破的蝴蝶。
突然就没有了对他发火的力气,你声音微颤:
“如果感到寂寞,我就陪着你走。”
“如果不想走了,我就拉着你走。”
“如果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走。”
“这样的话,可以吗?”
可以再坚持着活下去吗?
“......”太宰治凝视着你,鸢色的眼眸闪烁着莹润的光华,缓缓开口,“如果是信风你的话,迟早有一天能理解我的吧。”
毕竟你一开始就明白,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拉不住他。
明媚的天空在一点一点的变暗,似乎有云层经过挡住了太阳,在你二人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太宰治若有所感的抬头,弯了弯眸,用小孩子一般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瞧,光没有了。”
你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见初亏的太阳圆面被月亮遮掩的部分逐渐增大,荒谬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砰!砰!砰!”三声枪响。
你对阴霾天空中被月亮掩盖光芒的太阳鸣枪,又将枪弃掷于地踢到一边,发动异能,于掌心绽放出耀眼的火光。
“天狗食日而已!”你提高音量大声训斥似乎因为日全食的天象而失神的棕发青年,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掌心捧着柔和的金芒,急切的说道,“太宰!你看,你过来看看!光在我这里啊!”
周围的灰色衬托得流火的光芒愈发璀璨,促使你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里,既不伤感,也不难过,只是盯着纯金色的火焰看的久了,眼睛就流出晶莹的泪来。
你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绚烂的火光,复而抬眸,透过一层朦胧的水雾注视着对面的人。
“信风,谢谢。”
半晌,似乎确定了什么,太宰治释然一笑,鸢色的眼眸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欢喜,仿佛在透过你看到了另一个已经消失的人。
棕黑色头发的青年正面朝向你,已经踩在天台边缘的脚步突然向后一退,维持着飞鸟一般张开双臂的姿势,拥抱住了自由,在极速坠落中躺倒在耳旁呼啸着的风声里。
“太宰!!”
掌心火光蓦然一散,你猛地上前趴在天台的护栏上,徒劳地向不断下坠的那人伸手,试图挽留住什么。
天幕彻底黯淡了下去,是因为夜晚的来临还是因为月亮对太阳的侵蚀,亦或是这个世界对爱子的哀悼,你分不清楚。
只觉得太宰治死去的这一天,太阳好像也跟着一起死去了。
你恍惚间听到了一具血肉之躯砸在冰冷地面上支离破碎的回声,仿佛那个狡黠地告诉你他喜欢桃花的鸢眸少年仍凑近在你耳畔,语气轻快的询问:
看见了吗?
这是死亡与我的火种,燃烧我的灵魂,赐予我新生。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你依稀看到了沉寂在血泊与哀痛之中的那一点妖娆的嫣红,逐渐有了一只离群野犬的轮廓。
那只野犬遍体鳞伤,对周围的一切充满警惕,它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任何人。
它终于不再选择苟延残喘于世间。
你看着它拔落自己的爪牙,你看着它撕开自己的皮肉,你看着它挣脱枷锁、舍弃自己蒙昧的血肉之躯,投入死亡女神怀抱。
它始终孤寂的灵魂躺倒在那具成功蜕变后支离破碎的尸骸间,放声大笑——
而你俯视着他,干干净净地站着,为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