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对方的手,没有半分发抖。
  上清观后山,人虽挤挤,却静寂无声。
  谢危能看见自己的箭尖隔着这段虚空,与张遮的头颅重叠,若轻轻松手,当例无虚发。
  可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另一道人影挡在了张遮身前。
  单薄,瘦削。
  荒草丛里一张惨白的脸,带了几分恓惶,却固执地张开了纤细的手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宁!
  细细咬过这名姓,若说在客栈中那戾气仅有一分,此时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腾上来,让他压抑不住,也不想再压抑。
  面容封冻,浑无温度。
  有那么一刻,谢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当自己没教过这学生!
  “嗡!”
  弓弦一声震响,箭矢如电飞去!
 
 
第131章 寒枝雀静
  那一刻, 姜雪宁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滚沸了,又瞬间封冻,脸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张遮却只是无言地笑了那么一下, 沾着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 然后抬了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慢慢紧握——
  谢危所立之处与下方山谷,距离不过十数丈。
  刀琴、剑书二人都变了脸色。
  纵然甚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箭术, 可谢危从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一箭的去势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时甚至发出尖锐的啸响!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着姜雪宁去,也不是向着张遮去, 而是迅雷般掠过了二人头顶, 径直射向了他们的后方——
  萧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见谢危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矮身准备偷跑。原以为谢危并未注意到他, 谁能料想这一箭是朝着自己来的?
  只听得“嗖”一声响。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刚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之后,竟连他整个人都被射得向后翻倒在地!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回头向萧定非看去, 才发现这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躲到了后面去, 只怕再给他一些时间就要退进后面的荆棘丛里藏起来了。
  然而谢危这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间顿时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丛里,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伤处时, 唇边却不知为何挂上了一抹透冷笑, 竟有点不似他寻常懒散胡闹的桀骜,抬眸看向立在高处的谢危,面上是讽刺的嘲弄。
  度钧终究是厌恶他的。
  纵然披了一张圣人似的皮囊, 寻常也不置喙他什么,可萧定非从来很有自知之明, 心里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一滴鲜血顺着犹自震颤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这时刀琴在些微的错愕间回过头来,先瞥见了弓弦上的血珠,转而看向谢危那低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指腹,已经因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紧,而被弓弦割伤,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然而他浑无反应。
  山谷上下,一片静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谢危一箭将萧定非射倒后,只道:“拿下。”
  剑书眼皮一跳,便带了人下去,立刻将受伤的萧定非按住,并且下手极快地掏了块净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余人等则被团团围住。
  姜雪宁还保持着将张遮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眼见着那支雕翎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唯一的暖意,来自搭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谢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差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算是,赌赢了吗?
  明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风吹来时,她仍旧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为高处谢危那静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又开罪了他。
  谢危伸手把那张弓递回给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寻常地吩咐道:“看看张大人的伤。”
  立刻有人下去扶张遮。
  他伤得的确是很重了。
  姜雪宁站在旁边,犹自怔怔不动一步。
  谢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宁二,上来。”
  若说当初在宫里他给她吃的桃片糕,让她渐渐消除了前世对谢危的忌惮;那么今天他弯弓曾对准过张遮的这一箭,又重新唤回了她对这个人的全部恐惧。
  这是屠戮过皇族的人。
  这是灭绝了萧氏的人。
  也是将她心腹周寅之的头颅钉在宫门上的人。
  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圣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张遮起杀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为官。
  何况今次竟有萧氏插手进来,谢危实不像是在乎被谁抢了功劳的那种人。
  她回头看了张遮一眼,见两名兵士的确在为他包扎伤口,便垂了眸,轻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谢危走过去。
  每一步都有种踩在刀尖似的惊心动魄。
  他宽大的雪白氅衣被风扬起,平静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姜雪宁埋着头道了一声:“先生。”
  谢危看着她被荆棘划了几道血痕的脸颊,有些凌乱的乌发,又看了看她发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皱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间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挡在张大人前面?”
  姜雪宁嗫嚅着不敢回答。
  谢危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小姑娘家家胡思乱想,该不会以为先生要杀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
  姜雪宁想,世上怎有谢居安这样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觉出了他的杀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静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忧天误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万般的惶恐难安。
  她在发抖:“我……”
  谢危却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鹤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纤弱的身躯裹了起来,又顺手拂开了她颊边一缕垂下的乌发,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担心你。”
  那鹤氅还带着些余温。
  山间风大,一下都被挡在外头。
  姜雪宁下意识抬手将这氅衣拥了,却觉得这温暖虽裹着她,却隔了一层似的,难进心底。
  下头一干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萧氏那边残兵败将也都相继被人或抬或扶带了出去,萧远更是紧张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喊人把压着萧烨的石头搬开后,便令人抬着萧烨赶紧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没看见旁人压着萧定非上来。
  张遮伤处只是草草裹了一下。
  随行而来的兵士不过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伤还得看大夫,因而见血不再涌流后,兵士便想扶他上来。只是他摇首谢过,自己往上走来。
  谢危垂了手,转眸看见他,仍对姜雪宁道:“你失踪之事并未声张,京中不知,只当你病了。长公主和亲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来你受了一番惊吓,小宝,就近在观中找个地方,收拾出来让宁二姑娘休息。”
  这意思是让她走。
  小宝怔了一下,躬身答应,去请姜雪宁。
  姜雪宁踌躇,看了那头张遮一眼。
  谢危便淡笑道:“此次伏击天教乃是我牵头,同张大人还有些话讲。”
  原来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谋划。
  难怪一切都在掌中。
  姜雪宁但觉心中苦涩,虽并不知这后面藏着多少深浅,可猜自己该是坏了谢危一点事的,眼下纵担心张遮,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欠身再行过礼,这才转身。
  移步时望见张遮,张遮冷酷刻板的面上一片沉默,唇线抿直,不作言语。
  很快,她去得远了。
  头顶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谢危身上只余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风里立着,便似一片雪,却负手望着下方谷底那些个已经受制于人、引颈待戮的天教教众。
  先才接回了弓后,刀琴便带了人下去,在这帮人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不一时,人回来。
  却是紧拧了清秀的眉头,低声对谢危禀道:“似是丢了,没见着。”
  谢危垂下眼帘,随意一摆手道:“都杀了。”
  弓箭手们一直站在上头。
  听得他此言,紧紧拉着的弓弦俱是一松,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向着下方早已手无寸铁的天教教众落去,一时鲜血淋漓,全数扑倒在地,杀了个干净。
  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谢危于是想,也该下雪了。
  张遮看着他这般半个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静寂无言,竟想起前世牢狱中,他受尽酷刑,为自己写下判词后只待秋后处斩,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里,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已大权在握的当朝太师,还是那般波澜不起。
  只是他那时竟觉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深寂悠远,像是大雪盖了遍地,寒枝雀静。
  他说,宁二殁了。
  张遮不知他说的是谁,只感茫然。
  对方停了片刻,好似才意识到他听不懂,平淡地改口说,你的娘娘殁了。
  张遮如在梦中。
  他却还笑了笑,对他讲:她留了话,请我放了你。可叫燕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在她灵前醉醺醺哭了几日,今早摔了酒,提剑要往这边来杀你。张大人,可真是太厉害啊。
  张遮于是感觉坠进了一片云雾,那片云雾又掉下来,化作一片泼天的豪雨,笼罩了接天的莲叶。
  恍惚又是避暑山庄午后骤雨里邂逅。
  他是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谁的好脸色也不给的张侍郎,她是那个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兴的皇后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给他重选一次的机会,他不要弯腰把袍角撕了,且让她踩着,尽凭着她高兴,愿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后便听见他起了身,让人将牢门打开,对他说:你走吧。
  牢门上挂着的锁链轻轻晃动出声响。
  张遮穿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里坐了良久,才笑起来,道:罪臣只想为家母上柱香。
  后来……
  后来。
  张遮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谢危,只觉这人于世人而言是个难解的谜团,不过这一世仿佛多了一点子有迹可循的人味儿,倒不像是那远在天边的圣人了。
  谢危既不走过去,也不叫他走过来,只是道:“定国公向圣上请命,抢在前面入城,坏了谢某的计划,倒累得张大人遭了一难,还好性命无虞,否则谢某难辞其咎了。”
  张遮道:“您言重了。”
  谢危道:“我那学生宁二,顽劣脾性,有赖张大人一路照拂,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张遮听着这“宁二”二字,想起眼前这人上一世所选的结局,只觉内里或许有些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然而对这注定要成乱臣贼子谋天枭雄之人的谢危,竟没什么厌恶。
  是天下已定,英雄当烹?
  又或是因为别的呢……
  他慢慢道:“姜二姑娘她,很是机敏聪颖……”
  只是脾气仍不很能压得住。
  谢危看他始终不走过来,便笑一声:“张大人似乎对谢某并不十分认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众人堆叠的尸首一眼,目中无波。
  张遮却只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来,平平道:“谢少师方才是着人找寻此物吧?”
  他指间是薄薄半页纸。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冯明宇所拿的度钧山人密函!
  谢危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凛。
  张遮将这页纸递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种种困惑,都在得见这页纸上的字迹时得了解答,谁让他上一世也见过这般字迹呢?
  只是纷纷扰扰,又同他什么干系?
  他看向谢危道:“方才便想,这既是天教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先生所送来的密函,也许能从中一窥究竟,将一干乱党一网打尽。是以留了心,趁乱将此函收了。一路琐碎,一言难以道尽。谢少师若无多事,便待下官容后再禀。”
  刀琴接过那密函时,另手实悄扣了袖间刀。
  他同样看向谢危。
  暗地里杀机一触即发。
  谢危不禁要想,这个张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将这封密函交还,又是否真的一无所觉……
  倘若吕显在此,刚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这人头颅。
  便一时鬼迷心窍留他活到此刻,见了密函,只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他慢慢抬了手指,觉出一分痛时,垂眸才看见方才张弓引箭竟让弓弦割了手,于是品出几分荒谬,忽然望向张遮,颇感好笑地道:“宁二说喜欢你。”
  张遮身形陡地僵住。
  谢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饶有兴味道:“我这个做先生的,颇是好奇,你也属意于她么?”
 
 
第132章 旧名姓
  一路从后山走回前山, 道中所见皆是山石乱崩,尸体遍地。偶然一瞥或还能见残肢断体,双目不瞑。
  姜雪宁虽也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 可见了这般场面也不由心惊肉跳。
  小宝猜出她大约惧怕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 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用自己的身影将大部分残忍的场面挡住,一路过了后山院墙。
  上清观虽为天教所占,但道观的基本格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前面是道观, 后面是道士们的住所。
  只不过眼下早没有什么真正的道士,徒留下观后许多空置的房屋。
  小宝便为姜雪宁收拾了一间出来,道:“先生吩咐, 姜二姑娘便在这里先休息吧。料想先生与张大人那边还有话聊, 且定国公那边的公子受伤好像也不轻,只怕暂时不能回京, 要在此地盘桓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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