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他还沏了一壶茶来。
  末了同外头的人说话,甚至还带了两套全新的换洗衣裳来:“这是临时着人去城中买来的衣物,剑书公子说比起京城里时兴的样式自然差远了, 但也只能勉强先委屈姑娘将就几分。”
  姜雪宁身上还披着谢危方才为她系上的鹤氅, 内里嵌着一层雪貂皮,只贴着身子便暖融融一片。
  她看了那两套衣物一眼。
  一套水蓝一套浅紫,虽的确比不上京中那些精致的做工, 可样式倒也淡雅适宜, 可见是用了心挑过的。只是这衣物由谢危的人送来,于她而言,到底透出几分古怪。
  她心里忐忑, 也笑不出来,只看向小宝道:“原来你是谢先生的人。”
  小宝道:“若无内应, 先生也不敢行险。”
  他说话时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似前几天与姜雪宁接触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眼帘搭着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不很愉快,有些置气的模样。
  姜雪宁于是想起清晨时。
  这小孩儿在她饭菜里下了药,让她以看病为由离开了天教视线,交代了她到街对面客栈之中躲藏起来。可她并不想回去,在发现那永定药铺之事有假时,更是赶赴府衙,不惜以身犯险。
  一切大约都不在谢危意料之中。
  所以谢危才会那般生气。
  这小孩儿怕受命救她,可谢危若没在客栈见着她人,只怕他也要受些责罚吧?
  姜雪宁并非全无心肺之人,想起这一节来也不免为连累他人而生出几分愧疚,可张遮所以为的永定药铺有接应之事是假,又实在让她怀疑起谢危的居心。
  毕竟谢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心里虽有万般的念头掠过,她最终也只是陷入了沉默。
  小宝收拾好一应物什,又为她半掩上了窗户,打了洗漱用的水,在屋里生了火炉,才道:“我出去了,就在不远处,姜二姑娘有事唤我便可。”
  他退出去关上了门。
  姜雪宁却无法静下心来休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张遮与谢危的脸交叠闪过,让她心惊肉跳。身上披着的鹤氅被她解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那折叠整齐的两套女子的衣裙旁。雪白的缎面上半点鲜血尘土也未沾上,倒与它的主人一般,有种高高伫立在云霄上俯瞰众生似的孤高冷漠。
  谢居安……
  他同张遮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雪宁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来站在外面屋檐下,朝着后山的方向望去。
  院落里栽种着不少古松。
  从后山的大门有一条长道通向此处,此刻却有许多兵士把守在两旁,谁从这条道上经过,在她这里都能看个清楚。
  可看了许久,也不见张遮。
  她一颗心不由高悬。
  直到过去了快有两刻,才看见把守着的兵士朝着后面的方向望去,微微向前躬身,像是像谁行了礼。
  姜雪宁心头顿时一跳。
  接着,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后山走了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过,但一身深蓝的衣袍早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面色更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没事。
  他没事!
  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姜雪宁只觉一颗心饱胀得要满溢出来,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大人!”
  张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
  她乍见他只有满心的欢喜,也不曾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唇边已绽出笑容:“你没事可真是太好……”
  太好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眼皮却是重了几分,费力地眨了眨,身子轻轻地一晃一歪,竟然直接往后昏倒过去。
  张遮心底一惊,还好反应得快,一把将她接住。
  少女纤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面颊白皙而消瘦,却是因为这些日来的奔波而疲惫,眼皮轻轻地搭上了,两道细长的柳叶罥烟眉也舒展开了。
  竟像是睡着了。
  小宝原就在屋檐的另一旁看着,眼见着姜雪宁昏倒过去时,已吓了一跳,便要冲下来扶人。
  但看见张遮将人接住时,他脚步又不由一停。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甬路那头谢危静静地立着,看着远处这一幕,却并不走过来。而近处这位张大人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只将那位早已沉沉昏睡过去的姜二姑娘拦腰抱了,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
  终于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云密布,阴风呼啸,自日中时分开始便又冷了几分,及至暮时,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空中飞落,没半个时辰便盖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观矮山的劲松之上更是堆叠了一丛丛的雪,远远望去竟似雾凇沆砀。
  如果萧定非没记错的话,这是谢危最厌恶的天气。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例外的时候。
  就有那么一年,寒气南下,夜里一阵风敲窗,清晨起来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内外,雅士云集,倒是兴高采烈,邀约要去赏雪。
  当然也有些纨绔子弟来请他。
  彼时谢危尚未参加科举,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萧定非想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些个人附庸风雅少不得又要写诗作画,不如喊上谢危同去,正好他难得也在。
  可没想到他去到院中时,竟见门庭紧闭。
  院中一干仆人都在忙着扫雪。
  萧定非觉着奇怪:“这雪尚未停,看着还要下些时日,你们便是这时扫干净了,过些时候又堆上,岂不白费功夫?”
  度钧那院子的人,都寡言少语。
  也无人回答他。
  倒是廊上剑书端了碗刚药走过来,看见他,脚步一顿便道:“定非公子,先生今日不出门,您请回吧。”
  萧定非纳罕:“他病了?”
  剑书道:“偶感风寒。”
  萧定非顿觉无趣,肩膀一耸,便欲离开。只是临到转身的那一刹,眼角余光一晃,竟瞥见剑书端药打开门时,门里飘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大白天里,隐约有几线灯烛的光亮照出来。
  他心里顿时跳了一跳。
  很快那门便关上了。
  萧定非却觉出了几分奇异的吊诡,然而好奇心起时,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么位置,终究不敢问什么,更不敢多在这院落中停留多久。
  外头扫雪的仆人仍旧忙碌。
  他压了自己暗生的疑窦,赶紧溜了出去与那帮纨绔赏雪。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所见的那一幕仍旧时不时从他心头划过,在他记忆的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
  本来今日这么大的事情,谢危一箭射伤他,显然是要来找他的。
  可眼见上清观大雪,萧定非冥冥之中便觉得此人端怕不会来。
  至少白天不会来。
  果然一直等到天色发昏发暗,整座道观完全被黑暗笼罩,前面才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着已经被清扫干净的甬路,朝着他这间屋子过来。
  剑书、刀琴两人都跟在他身边。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到了阶前,将灯笼一挂,油伞一收,才上前推开了房门,先瞧见了他,倒是极为有礼地唤了一声:“定非公子。”
  萧定非已经躺回了床上。
  屋内烧了暖炉,热烘烘的。
  他仅穿着白色的中衣,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经取了出来,伤口涂了上好的金创药,早止住了血,只是大夫嘱咐不要随意动弹,须得静养。
  谢危随后才进来。
  面容平静,目光深邃。长衣如雪,木簪乌发,确是一副真正世外隐士的雅态。
  剑书在他身后将门合上。
  明亮的烛光照在窗纸上,倒驱散了几分外头映照进来的雪光,让他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平和。
  谢危道:“你腿脚倒很好。”
  萧定非吊儿郎当地笑:“可跑起来也没有先生的箭快。”
  谢危却不笑:“可惜准头不够,怎没把你脑袋射下来?”
  萧定非知道他对自己有杀心,凝视着他,半开玩笑似的道:“谁叫我于先生还有大用处呢?我便知道,谢先生是最恨我的。”
  谢危一手搭在桌沿,未言。
  萧定非面上也没了表情,只道:“谁叫我用着你最恨的名姓呢?”
  这么多年来,只怕是听一次,便恨一回,一重叠一重,越来越深,永不消解吧?
 
 
第133章 不眠夜
  萧定非。
  萧氏, 定非世子。
  多尊贵一名字?
  顶着它,天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等到将来更有说不出的妙用。
  只可惜, 有人厌憎它。
  宁愿舍了这旧名旧姓还于白身, 受那千难万险之苦,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与谢危相比,萧定非一向是那种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但不可否认,他是受了此人的恩惠。
  因此在面对着谢危时, 他也从来不敢有太多放肆,更不敢跟对着天教其他人一般乖张无惮——即便教首做得干干净净,当年那些个知道真相的人相继死于“意外”。
  对他这句隐隐含着嘲讽的话, 谢危不置可否, 只是道:“我曾派人去醉乐坊找你,醉乐坊的姑娘说你去了十年酿买酒, 待找到十年酿方知你根本没去。”
  萧定非靠在引枕上:“这不是怕得慌吗?”
  谢危盯着他。
  他放浪形骸地一笑:“听说公仪先生没了音信,可把我给吓坏了。”
  谢危波澜不惊地道:“公仪先生在教首身边久了,到京之中我自不能拦他, 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 竟意外在顺天府围剿的时候死在了朝廷的箭下,我骤然得闻也是震骇。只是事发紧急,朝廷也有谋算, 连公仪先生尸首也未能见到。只怕消息传回金陵, 教首知道该要伤心。”
  岂止伤心?
  只怕还要震怒。
  公仪丞素来为他出谋划策,乃是真正的左膀右臂,去了一趟京城, 不明不白就没了,说出去谁信?
  萧定非向剑书伸手:“茶。”
  剑书白了他一眼, 却还是给他倒茶。
  等茶递到他手里,他才道絮絮跟剑书说什么“你人真好”,然后转回头来咕哝道:“京城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去怀疑公仪丞是你弄死的嘛。”
  谢危一笑:“我竟不知你何时也长了脑子。”
  萧定非喝了口茶,难得得意:“只可惜没跑脱,但反正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成功了呢?”
  谢危道:“可是没成。”
  萧定非便腆着脸笑起来:“那什么,先生可不能这么无情,毕竟此次我也算是立了一回功的!”
  谢危挑眉:“哦?”
  萧定非一边喝茶是假,实则是悄悄打量着谢危神情,面上半点也不害怕,心里却是在打鼓。
  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浮现在脑海。
  他又想起白日里被射死在山谷内的那一地曾经相熟的天教教众,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才能在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危机的局面下,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他道:“那张遮的身份是我揭穿的!”
  谢危道:“是吗?”
  萧定非道:“真的,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我是什么人,我有多听话,先生您还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保管错不了。打从一开始他们说要去劫天牢,我就觉这事儿不大对。待见到那姓张的带了个姑娘出现在庙里,还说什么‘山人住在山里’,这狗官必定瞎说啊。但当时又看见小宝在,便没声张,以为您暗中有什么谋划。直到今早看小宝把姜二姑娘带走了,又在这观里看见了您写给冯明宇吴封那俩孙子的密函,我才把姓张的揭穿了。”
  要说这一次从京城到通州,沿途险峻,错综复杂,有谁看得最清楚,只怕真非萧定非莫属。
  谁让他两边都知道呢?
  有些人既当兵又当贼的人,且还喜欢自己演左右互搏的好戏,兵抓贼、贼坑兵,让两边以为是对方与自己作对,却不知中间另有推手。
  公仪丞死,是一切的开始。
  不管是否出于冲动杀了此人,谢危后续的一应计划足够缜密。
  但顾春芳举荐张遮进来横插一脚,是第一个意外。
  谢危若凛然出言回绝,不免惹人怀疑,是以干脆将计就计,计划不便,只放张遮入了棋局,又命了小宝暗中窥看。
  不想很快又多了姜雪宁,是第二个意外。
  境况便变得复杂起来,若贸然揭穿张遮,则与他一道的姜雪宁会受牵连,只怕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自请率人去围剿天教。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意外,在勇毅侯倒了之后,萧氏力图得到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权,在皇帝面前立功心切,竟请了圣命,与他兵分两路前去剿平逆乱。
  三个意外,一重叠一重。
  谢危一要保姜雪宁,二要除张遮,三要对付萧氏,四要借朝廷削弱天教势力,面临如此复杂的局面,几经谋划,便心生一条狠计,一式险招。
  他先故意落在萧远后面,任他前去。
  暗地里却安排了两手人,一边伪装是天教这边的叛徒,向萧远提供天教落脚在上清观的绝密消息;一边却以度钧山人的名义密函警示天教,先言自京中回来的人里有朝廷的眼线,再将萧氏来袭的事情告知,使他们早做准备,以炸药埋伏,届时诱敌深入。
  之所以并不直接言明那朝廷的眼线便是张遮,是因为姜雪宁还在。
  张遮深入天教,焉知他会知道多少?
  若一个不小心为他窥知隐秘,只怕他才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是以张遮必要除掉。
  永定药铺有人接应之事本来是假,是有心算计;密函里故意提到有眼线,是为了让天教对张遮生疑,控制他行踪,却不至于直接对他下手,以至牵连与他同行的姜雪宁。
  等小宝带走姜雪宁,张遮便可杀去。
  这时再将他身份揭穿,天教必然暴起取其性命。纵然将来朝廷追究下来,也与他谢危没有太大的干系。更何况并不是他逼张遮前去,相反举荐他的是刑部新任尚书顾春芳,要追究要追究不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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