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两对姜雪宁来说,真不是什么大钱。
往日花起来都不眨眼。
她一眼就看出这掌柜的是趁机抬价,杀生客,可为着这么点钱,也犯不着跟他斤斤计较。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便道:“也行。不过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您看我手里剩下这二十两,付给您做定金。剩下的那些,晚些时候您派个人来上清观取,我就住在那儿,除夕的席面也在那边做。”
掌柜的顿时诧异看了她一眼。
城里都传开了,上清观那边出了大事,这些天来就看着官府的轿子在观前出出入入。如今住在上清观里的,可绝不都是普通人啊。
他对姜雪宁一下就恭敬起来,连忙答应。
小宝看着,欲言又止。
出了酒楼,姜雪宁问他:“怎么这脸色?”
小宝道:“太贵了,再说您哪儿有那么多钱?”
要知道,姜雪宁现在身上的钱就是先前他给的一百两,是先生交代给的,他身上也没多的。刚才姜雪宁却是一口就应下了那个价,简直……
总之小宝觉得不靠谱。
姜雪宁听了却是挑眉笑笑,难得有些得色:“没钱?本小姐可多的是钱!”
她把印章 揣了,又把那些金银锞子都放进了福袋里,沉甸甸地放进袖子里藏好,不让别人瞧见,便脚步轻快地回了上清观。
这些天来,谢危都没叫她去学琴。
听说是事情忙。
毕竟通州来拜会的官员太多,想必挪不开时间来训她。而且前两天开始,这位少师大人便声称自己病了,染了风寒,不见外客。
姜雪宁一琢磨就知道这是托词。
一箭之力能穿过人的肩膀,岂能是个年年冬天都要生病的弱书生?
想来只是懒得应酬通州这帮官员。
她才一回到上清观,便破天荒往谢危那院子走。
剑书刚端了撤掉的冷茶从里面出来,看见她跟见了鬼似的:“二姑娘怎么来了?”
姜雪宁咳嗽了一声,向他身后紧闭着的门扇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问道:“先生睡了吗?”
这模样有点鬼鬼祟祟。
剑书犹豫了一下,道:“睡下了,您要见吗?”
“不不不不……”
开什么玩笑,姜雪宁可不想主动找死!
她抬手把剑书拉到一旁来。
“我这话跟你说就行了。”
剑书看见她那白生生的手扯着自己袖子,眼皮跳了一下,心底冒上几分寒气儿,道:“您说话,别动手。”
大男人这么小气!
姜雪宁也没往深了想,放下手,摆出了十分良善的表情,道:“你跟着你们先生出来,身上一定带了钱吧?随便给我个千儿八百两使使。”
随便给个千儿八百两使使……
剑书嘴角抽了抽:“您——”
姜雪宁及时道:“你知道的啊!”
剑书道:“我知道什么?”
姜雪宁可知道剑书刀琴都是谢危心腹,谢危的事儿他俩都门儿清,便一叉腰:“你们先生可还欠我好几万的银子没还,我要个千八百两不算过分吧?我想你们先生染了风寒,身子不好,也不好去打扰。你便给了我,回头跟他说就是。”
“……”
剑书怕自己答应下来回头被自家先生打死,可眼前这位主儿又实在有些特殊,还真不大敢不给,实在让他踌躇起来。
姜雪宁催他:“不然我可就去打搅你们家先生了啊!”
看他们平时那架势也不像是敢随便打搅谢危的。
她觉着自己能顺利拿到一笔属于自己的钱。
却没想,剑书幽幽盯了她半天,竟然道:“那您去吧。”
姜雪宁:“……”
这还是我认识的剑书?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她愣住了。
剑书却返身要去叩门,只道:“我这就为您通传。”
姜雪宁一激灵,吓了一跳,忙去拉他:“别呀你干什么!”
正自这时,方才还紧闭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危站在门后,轻袍缓带,身形颀长,手还搭在门沿上,仿佛是才起身,松散的头发落了几缕在雪白的衣襟,姿态间竟有那么一点寻常难见的慵懒。
然而眉目间却是点清透的冷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前这两人的身上,然后落到了姜雪宁那还拽着剑书胳膊的手上。
姜雪宁未觉得如何。
剑书被这眼一看,却是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几如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忙将自己手扯了回来,躬身道:“先生,宁二姑娘方才……”
谢危淡淡道:“我听见了。”
姜雪宁后脖子登时一凉。
抬眸打量谢危,面色虽然有些白,却实在不像是染了风寒病到没法出来应酬的模样,便忽然开了个小差,在心里嘀咕一声:果然是装的。
谢危看向她:“要钱?”
姜雪宁本是想直接找剑书要,反正他们先生欠自己钱是事实,没有不给的道理,让他们回头去跟谢危说,谢危也不好吝啬找自己计较。
谁想到他竟然出来了……
她嗫嚅道:“是要,听说先生在睡,便没敢打扰。”
听说他在睡?
谢危知道这小骗子满嘴没一句实话,也懒得揭穿她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这种小把戏,笑着问她:“你可真是惦记着那点钱,说罢,做什么用?”
姜雪宁张口欲言,可话未出口,面颊却是微微一红。
谢危原是笑着,看见她这副情态,眼底的温度便渐渐消了下去,唇边的笑弧虽依旧在,却没了方才叫人如沐春风的味道,竟是看穿了她:“为张遮?”
她喜欢张遮这事儿,在谢危这里可不算是什么秘密。
姜雪宁方才说不出口,只是难为情。
但既然都被谢危猜出来了,她也就坦然起来,想谢危反正知道,便抬起头来眉开眼笑道:“还是瞒不过先生。我想张大人本想回家,可大雪封路走不成,要留在通州过年,便想好好筹划一番,热闹热闹。否则大年晚上也不出门,一个人孤零零的……”
“……”
谢危看她俏生生立在屋檐下,眼角眉梢都似枝头娇花含苞般有种欢喜,往她身后一看,庭院里未来得及打扫干净的那些积雪却白得刺眼。
他心底是含了万般冷笑的凛冽。
可话出口却仍旧温和:“你倒想得周到”
姜雪宁还当他是夸自己呢,喜滋滋道:“那您是同意了?”
谢危轻声细语地笑:“是你的钱,自要给你的。”
第136章 挡雪(重写)
铁公鸡拔毛了!
姜雪宁差点一蹦三尺高, 只是碍着还在谢危面前,多少还端着点端庄的架子,隐忍不发而已, 可眼底的笑意和欢喜已经毫不隐藏。
溢美之词更是毫不吝惜:“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体贴得不得了!”
谢危摆手让剑书去拿银票给她,却问:“你这般大张旗鼓,也不怕旁人看见多有非议?”
姜雪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张大人救了我的命,我这是报恩啊!”
报、恩。
谢危心里重重地念了一声, 悠悠地掠了她一眼道:“由头倒是找得好,我还以为你要趁此机会同他表明心意呢。”
姜雪宁陡地愣住。
“表明心意”这四个字就好像是几颗珠子,忽然砸落在她心盘上, 原以为也就震那么一下, 谁知它们忽然散滚开,骨碌碌响成一片, 竟让她一刹间心乱如麻。
“怎、这怎么可能呢?”
她下意识地反驳了,毕竟的的确确没有过这个想法。
谢危看她神情闪烁,倒像是被自己这句话吓住了似的, 心底便是一哂: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正好剑书已将银票取了来。
姜雪宁连忙接过, 稍稍定了定神,便躬身辞别了谢危,走出院落松了一口气后, 才发现自己面对着谢危时竟是一直紧绷着的。
剑书把银票交了, 就立在旁边不敢说话。
谢危扶着门框看她那道影子消失在甬道拐角,便放开了手走回屋中坐下来,却觉方才开了门被外头雪照着, 眼底犹似被一层光晃着。
他慢慢闭了眼,缓了一缓。
然后才道:“叫萧定非来。”
*
那酒楼的掌柜的果然傍晚时分就派人过来了, 姜雪宁一千两银票到手,倒是这些天来难得的阔气,在小宝万分惊讶的目光下,立刻就把账付了。
酒楼这边自有专人和她商量酒菜。
张遮的口味约偏向清淡,素来不是什么嗜好山珍海味的人,所以也没有必要格外铺张,只要每道菜做得精致出新意就好。至于酒么,这人素来也是酒量很浅的,大夫说已经将养了几日,稍稍喝点却是不碍。大冷的天,最适宜的当属上品绍兴花雕,在炉上热一热喝,最暖不过。
也就是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当着皇后,头两年为了逞能,操办过这类宴席琐碎,后面几年却是撒手懒得管了,姜雪宁倒没想到这本事重新被自己捡起来用,是在这种情境下。
宫里的大宴都料理过,小小一桌不在话下。
没花半个时辰便定了下来。
酒楼那边的人大约看出她身份不俗,倒也不敢马虎,先让厨子来看了看上清观这边的厨房能不能用,还提前送了些明日除夕饭要用的一应器具,甚至还送了酒来。
本来萧远他们就要犒赏随行未能归京的兵士,这帮人来来往往也没几个人注意。
姜雪宁在厨房外头看他们搬东西进屋,却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我还以为你要趁此机会同他表明心意呢……”
早先谢危那话,见鬼似的又回荡在脑海。
一颗心莫名跳动得快了些,她虽然知道自己原本的确是没有这个想法,也不该往这个方向去想,可谁叫姓谢的说的这句话竟然是充满了让人着魔的惑诱呢?
姜雪宁发现,她根本无法摆脱这句话。
常言道,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
她就是喜欢张遮呀。
人去求自己想要的,去袒露自己的心意,有什么可耻的,有什么不能的?
所以,所以明晚……
“姜二姑娘!姜二姑娘!”
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姜雪宁差点吓得魂飞天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方才脑袋里的念头顿时藏匿了个干净。
她回头一看,竟是萧定非。
这浪荡子前些天被谢危一箭穿了肩膀,惨兮兮地作为天教的贼子给押了下去,又因为身份特殊被软禁起来。
谁让他就叫“定非”呢?
可以说在朝廷这边的人初步审讯之后,大家伙儿便注意到了他那同定国公萧远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再一联想到这个名字,顿时种种猜测都传了开来。
听闻定国公萧远去见过他一回。
进门前十分忐忑,出来后满面铁青。
人虽然是阶下囚,可在这上清观中竟无一人敢对他不恭敬,是以此人的日子反倒是过得比在天教的时候还潇洒了。
伤在肩膀,也不影响他四处溜达。
昨儿还带了两个看守他的兵士一道去逛窑子,见着那些个窑姐儿妓子便说:“本公子这回发达了,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是京城里权柄滔天皇帝都得怕上三分的定国公的便宜儿子!”
这话传回来,萧远气得肺都炸了。
只是毕竟是谢危抓的人,纵然他有心要对萧定非做些什么,押回京城之前,却是不能动上半分,唯恐做得露了形迹惹谢危生疑,只好把火往肚子里憋。
啧啧,可别提多糟心!
反观萧定非,照旧绫罗绸缎地穿着,大冬天里还拿把洒金扇在手里装风雅,也不知在她背后站了几时了,只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姜雪宁一见着他就头疼。
当下只道:“定非公子有事?”
萧定非笑呵呵地朝着厨房外头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几分垂涎之色来,竟是道:“听说姑娘请了厨子来做年夜饭?”
姜雪宁浑身一僵,警惕起来:“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
萧定非道:“这么大动静,上好的绍兴花雕,光那酒坛子从我屋门外头经过我就闻见了。嘿嘿,姑娘,咱们好歹也是患难的交情了吧?蹭顿饭?”
蹭顿饭?!
姜雪宁若是只猫,这会儿只怕浑身的毛都耸了起来,冷冷道:“你做梦!”
她知道这人是个死缠烂打性子,二话不说,甩了袖子就走,生怕这人掺和进来搅了自己的局。
偏生萧定非这人是个自来熟。
他一副馋着那酒馋着那菜的模样,长得还比姜雪宁高,一步顶她两步,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锲而不舍:“别介啊,除夕夜诶,团年饭,可不得人多些热热闹闹地一起吗?姑娘苦心准备了这么多,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吃得完?还是说,姑娘请了别人?”
姜雪宁憋了一口气,黑着脸继续往前。
萧定非却忽然扇子一敲手心:“呀,你请的该不是那姓谢的吧?听说他是你先生……”
姜雪宁回头怒视:“你胡说八道什么!”
萧定非把手一摊:“那我蹭顿饭有什么了不起的?诶,等等,你这顿除夕饭连你先生都不请啊,他知道吗?”
姜雪宁简直想找块抹布把他这张破嘴给塞了:“我先生不来!”
萧定非道:“请过了?”
姜雪宁是为张遮才折腾这一番,怎么可能请个煞星过来妨碍自己,且还有些自己没琢磨透的小心思,哪儿容外人在场?当下急于摆脱此人,没好气道:“先生自要去和你那便宜爹犒赏兵士的,不会有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