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正好这时候已经走了半路,定国公萧远提议大家停下来暂作休憩。
  一匹快马这时从前面官道上来。
  众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着才听那匹马上的人挥舞着手朝他们喊:“京中来的信函与最新的邸报,奉命呈交谢先生!”
  原来是送信的。
  谢危倒没亲自下去,只由剑书出面将信函接了,返回车内呈递。
  没一会儿,他又出来,竟是一路走着到了姜雪宁车前,一弯身道:“二姑娘,先生那边得了京中的信函,请您过去说话。”
  姜雪宁有些惊讶。
  她倒也正琢磨着藏书印什么时候给谢危,没想到谢危那边先让人来请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装进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这才从车里钻了出去。
  剑书带她到了谢危车前。
  姜雪宁冲着车帘行礼:“学生拜见先生,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淡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道:“进来。”
  姜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角,登上马车。
  剑书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开车帘。
  姜雪宁弯身进去,便看见谢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张小小的四方几案,上头散放着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经拆了,有的却还没动。
  这驾马车是谢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软的绒毯铺了,几案边上还有只随意搁着的手炉。两边车窗垂下的帘子压实了也不透风。
  唯独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纸糊了,透进来一方亮光。
  恰好将他笼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宁一见之下有些犹豫。
  谢危低垂着眉眼正看着一封京中送来的信,淡淡一指左手边:“坐。”
  姜雪宁道了谢,便规规矩矩坐了。
  谢危将这封信递了过去,道:“姜大人那边来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宁把信接了过来细看,却发现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谢危的。
  信中先谢过了谢危为此事一番周全的谋划,又说府里安排得甚是妥当,倒也没有走漏消息,唯望谢危路途上再费心照应。
  另一则却又说,兹事体大,到底没瞒过孟氏。
  孟氏乃是他发妻,又是姜雪宁生母,自来因旧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近来临淄王殿下沈玠选妃的消息已经传出,礼部奉旨拟定人选,已勾了姜雪宁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时家中闹出丑事来,坏了家中姑娘的名声,也坏了这桩好事,孟氏怕要迁怒于宁丫头。
  是以厚颜请谢危,劝姜雪宁几分。
  待回了家中,万毋与母亲争吵,伏低做小一些忍点气,怕闹将起来一府上下不得安宁。
  内宅中的事情,向来是不好对外人讲的。
  姜伯游倒在给谢危的信上讲了,可见对他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极为信任,中间当然也有一层谢危是姜雪宁先生的缘故,觉着姜雪宁入宫伴读后学好了不少,当是谢危的功劳。
  信中倒是颇为姜雪宁着想模样。
  然而她慢慢读完之后,却觉得心底原有的几分温度也都散了个干净,像是外头雪原旷野,冷冰冰的。
  谢危打量她神情:“要劝你几句吗?”
  姜雪宁笑:“先生怎么劝?”
  谢危想想,道:“父母亲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针锋相对。有时候退一步天地阔,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阔。
  姜雪宁搭着眼帘,没有接话,只是将这两页信笺放下。
  谢危那张峨眉装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见,于是想起旧事。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初见谢危有些像。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大、布置得也这样舒适的马车,只是那样简陋朴素的一驾,后头还跟着几个聒噪的仆妇;那时候谢危也还不是什么少师,不过是个白布衣青木簪、抱着琴的“远方亲戚”,生得一张好看的脸,看着却是短命相,病恹恹模样;那时候她当然还不是现在的姜雪宁,仅仅一个才目睹婉娘咽气不久,怀着满心不敢为人道的恐惧去往京城见亲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乡野,把周身的尖刺都竖起来,用以藏匿那些仓皇难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谢危坐在马车里。
  还是去往京城的这条路。
  有时候,姜雪宁觉着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想着也真的笑了起来。
  只抬眸望向谢危,便看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劝完了?”
  谢危看出她现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别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显得过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捡了,顺着原本的折痕叠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声道:“劝完了。”
  姜雪宁便道:“那学生告辞了。”
  谢危没拦她。
  姜雪宁作势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车帘出去时,才记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来,将那装了印的印囊取出,两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经时得闻先生休憩,未敢打扰相请。身无长物,只来得及刻了一方藏书印,聊表学生寸心,谢先生受业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难免见笑大方。”
  谢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宁情绪却不如何高的模样,说完便又又颔首道了一礼,从车内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头看上去没什么格外别致之处。
  谢危捡起来将其解开,里头果然有一枚长有两寸半、宽仅寸许的小方印章 ,翻过底来一看,还沾着些许仓促间没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红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剑书的声音。
  谢危抬眸从车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见好像是几条身着劲装的黑影朝着萧定非所在之处奔袭而去,一刹间车外俱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他都懒得去看。
  收回目光来,只捏了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盖,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净的掌心里留下寸许浅浅的红印。
  斫琴堂主人。
  谢危凝视掌心这几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语:“是丑了点……”
 
 
第139章 刺杀
  竟然真有刺客!
  姜雪宁才回到自己的车里, 外头就乱糟糟地砍杀起来,实在叫她惊诧不已。只是先前上清观谢危围剿天教这等不留情的大场面都见过了,眼下这一队刺客来, 她竟不很害怕。
  更何况那些个刺客都向着前头萧定非去了。
  谁能想到旁边的树林里竟然有人呢?
  一行人颇有些应对不及。
  幸好剑书方才就守在附近的车外, 及时发现了端倪,拦在了萧定非车驾之前,长剑出鞘,挥舞起来竟是势极凌厉, 完全不只是谢危先才随口说的什么“武功粗浅,懂些刀剑”那般简单!
  “当啷当啷”,一片乱响!
  场中不时有惨叫之声。
  树林外头的泥地上不多一会儿便洒满了鲜血, 陆续有人倒下。
  这些个刺客的功夫, 竟是个顶个地好,下手又极其狠辣,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发现剑书死守在萧定非车驾旁不离寸步后,便有三五人上来齐齐向他举刀,竟是将他团团围住, 使其脱身不得。
  另有两人却从侧翼抄过来。
  黑巾蒙面, 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寒光闪烁,叫人一见心惊。
  两人提刀便向马车内捅去!
  “嘶啦!”
  车帘顿时被划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萧定非被困在车内, 虽然是个草包, 可身上也是带着剑的,早在得知有刺客的时候便拔了握在手里,此刻刺客的刀进来, 他立时横剑来挡了一挡!
  紧接着就听得“噗噗”两声。
  两支雕翎箭几乎同时射到,准确无比地从两名刺客眉心贯入, 穿破了两颗头颅!
  萧定非朝外头看去——
  树林边上一棵老树的树影里,稳稳立了个人,正是谢危身边那并不总常看见的蓝衣少年刀琴,持弓背箭,竟是不疾不徐,一箭一人!
  没一会儿地上已躺倒一片。
  直到这时候才见谢危掀了车帘,从车内出来,站在了车辕上,举目一扫这惨烈的战况,淡淡吩咐了一句:“留个活口。”
  刀琴暗地里撇了撇嘴。
  心里虽有些不满,可搭在弓弦上最后那支雕翎箭,到底还是略略往下移了移。
  “嗖”,一声破空响。
  箭离弦化作一道疾电驰出,悍然穿过最后一名刺客的肩膀,力道之狠,竟硬生生将这人钉在了萧定非马车一侧的厚木板上!
  萧定非人还在车内,但见一截箭矢从木板那头透入,头皮都吓得炸了起来!
  登时没忍住骂了一身:“操了你姥姥!”
  这到底是要谁的命啊!
  这帮刺客来得快,死得也快。
  随行众人这会儿才觉出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完全不敢去想,若发现端倪晚上一些,以这帮刺客厉害的程度,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再看向谢危身边那剑书、刀琴两人时,便带了几分敬畏。
  姜雪宁远远看着,没敢下车。
  萧远的车驾在前面,此刻一副受惊的模样从车上下来,向周遭扫看一眼却是立刻黑沉了一张脸,满布阴云:“好啊,竟然真有刺客!”
  谢危倒没下车,只唤了剑书一声。
  剑书剑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听谢危这一声已然会意,径直向那被钉在马车上的刺客走去,一把将对方蒙面的黑巾扯落。
  三十来岁模样,左颊一道疤。
  一张脸早因为贯穿肩膀的伤痛得扭曲起来。
  然后在蒙面的黑巾被扯落的瞬间,这人眼底竟闪过一片狠色,两边腮骨一突,像是要用力咬下什么一样。
  他反应的确快,可面前这少年的手却比其还要快上三分!
  根本不等他咬实了,眼前残影忽地一晃。
  这名刺客只觉得下颚一痛,紧接着便没了知觉——竟是剑书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直接卸了他的下颚骨!
  萧定非在旁边看见,只觉自己下巴都凉了一下。
  那刺客眼底已露出几分绝望。
  剑书轻车熟路,半点也不费力地便从其牙下掏了那枚小小的毒囊出来,回头向谢危禀道:“先生,死士。”
  谢危方将那枚“斫琴堂主人”印放回了印囊里,半点也不意外,笑笑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萧远刚走过来,有些胆战心惊。
  谢危轻轻摆手:“杀了吧。”
  那刺客着实没想到,惊诧之色方涌上脸,剑书已直接一剑划了他半拉脖颈,血淌了一地,然后干净利落地拔了剑连着不瞑目的尸体一道扯了掷在旁边地上。
  众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
  前头张遮看见,只觉不合常理,眉心于是微不可察地拧了拧。
  谢危却是寻常模样,回眸向一旁萧远看去,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有些抱歉模样:“瞧我,都忘了。这刺客似乎是向着定非公子来,实在罪大恶极,谢某没问过国公爷,就叫人给杀了。国公爷可不怪罪吧?”
  天知道看见死士自尽不成时,萧远心里有多怕?
  可紧接着就见人死在面前。
  他又惊又骇之余,却是颤巍巍地松了口气,直到此刻都还有些恍惚,只道:“怪罪倒不怪罪。只是有些可惜了,虽是天教的死士,带回去严刑拷打审问,也未必不能叫他吐露些情况……”
  天教的死士?
  萧定非看了这满地狼藉一眼,心底冷笑了一声,一时有些齿冷,又有些怜悯。
  他只重抬首,向谢危看去。
  晌午时出了太阳,这时候已近黄昏,正是日薄西山。
  残阳余晖,惨红一片。
  山林里起了雾。
  这位年轻的少师大人长身而立,原本一袭雪白的道袍,被夕日的光辉覆了,仿佛是在血里浸过一般,又被经年的时光冲淡冲旧了,只汨汨地流淌着薄薄的红。
  谢危好像安了心,淡淡地笑起来:“国公爷不怪罪,便好。定非公子若是国公府昔年的定非世子,出了什么差池,可谁也担待不了。毕竟曾听闻,世子当年舍身救主,是圣上常挂怀着的恩人呢……”
  萧远脸色微变。
  他抬眸看向谢危。
  可谢危背向西方而立,那斜晖镀在他身上,倒叫人看不清他面庞,只向萧远略略拱手,便回了车内。
  姜雪宁远远瞧着,慢慢放下车帘,若有所思,叹一声:“要回京城了啊。”
 
 
第140章 惊梦有时
  一行人有惊无险回到京城时, 已是夜里。
  姜府这边早派了人在城门口接应。
  竟是姜伯游亲自来的。
  自家女儿莫名其妙陷入了这样一场争端,还安然无恙地归来,见到谢危时不免又将信中那些感念之言一再重复, 这才叫府里下人匆匆接了姜雪宁回去。
  京城里早过了年节,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里,晚上甚至有热闹的灯会。
  繁华长街,鳞次栉比。
  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姜雪宁坐在马车里看着, 倒觉得有些陌生起来,远没有在外头看见的那些荒山野水来得真切。
  那场短暂的梦一般的冒险,已经结束了。
  姜府那高高的门墙镶嵌在周遭豪门大宅之中, 并不如何起眼, 透出一种墨守成规的死板教条,门口还挂着喜庆的灯笼。若非自己便是亲历者, 光从外面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这家人在过去的这几天里走丢了亲女儿。
  姜雪宁才转进后院就听见了孟氏的哭声。
  姜雪蕙在一旁劝着。
  “她眼底何曾把我当成过真正的母亲?自从接回京城后,我也并非没有想过与她修复关系。不然何必逼她学琴, 读书?可她呢?处处容不得人的性子, 要作贱府里的下人,还要作贱你。手心手背都是肉,若你两个一样的好, 这一碗水我如何不想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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