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年幼时她尚且不知这些目光的含义。
  待得渐渐年长明白之后,却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试问天下女子,又有谁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扫眼看去,众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里一人埋着头没有抬起,一直把脑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宫中时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注视,此刻虽觉得心底跟扎了根刺似的,却也没有发作,只冷淡道:“你们继续作画即可。”
  众人都被她扫过来的眼神惊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发话,她们自不敢反驳。
  于是个个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画的继续作画,作诗的继续作诗。
  姜雪宁也轻轻松了口气,退回去就要继续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压根儿还没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着她来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宁么?抬起头来。”
  “……”
  真不知道这位祖宗为什么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宁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对比她帝国公主之尊,不过是个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里,也不敢有所违逆,依言抬起了头来。
  这一瞬间,沈芷衣眼底划过了毫不掩饰的惊艳,过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了一点带着哀婉的艳羡,轻轻叹了一声:“我今日便是为你为来的。”
  姜雪宁眼皮又开始狂跳。
  沈芷衣却道:“难怪燕临那个谁也降服不了的为你死心塌地,这般地好看,便是我见了都要心动,实在让人羡慕……”
  她今日本在诚国公府赴宴,可到了才听说她兄长沈玠去了清远伯府,沈芷衣本来就黏着这个性情温和又脾气极好的哥哥,后来更得闻从小跟她一块儿玩到大的燕临也在那边,便着人问了问。这才知道,沈玠是因为燕临去的清远伯府,而燕临又是因为某个官家小姐去的。
  这一来她便好了奇。
  眼看着诚国公府宴会结束,便拉了与自己要好的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杀来这里看看,这传说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芷衣知道燕临那德性,从来对女人不大感兴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所以刚才扫眼一看,那个唯一低垂着头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来叫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姜二姑娘,一张脸姝色无双,似冷非冷,似艳还无,叫人一见难忘。
  姜雪宁心底里却是哀叫了一声“这算什么孽缘”,听沈芷衣这意思好像是因为燕临才来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这位乐阳长公主将来的命运,她是清楚的。
  原本执掌兵权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旧案牵连流放后,没两个月,北方鞑靼便蠢蠢欲动,称新王继位,想向大乾求娶公主作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启用勇毅侯府,便送了乐阳长公主去和亲。
  四年之后,鞑靼养精蓄锐结束,彻底举兵进犯。
  满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椁。
  那时的皇帝已换了沈玠。
  他悲恸之下,这才推翻了沈琅当年为勇毅侯府的定罪,为勇毅侯府平反,启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临。燕临也终于得到了机会,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边乱,驱逐鞑靼,杀到夷狄寸步不敢越过大乾国土,封了将军,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后,便是姜雪宁的“灾难”了。
  她想起她们上一世初见时,她作男儿打扮,却见沈芷衣对自己脸上那一道疤过于在意,于是拎了灯会上别人用来描花灯的细笔,蘸了一点樱粉,在她左眼下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时误以为她是男子,对她生了情愫。
  后来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里过不去。
  可在去往鞑靼和亲前,她特着人请了自己来,为她画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的妆容,然后静静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那张娇艳的容颜,颊边却划过两行泪。
  在沈芷衣去后,姜雪宁也曾多次问过自己:如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在初见时为她画上那一笔吗?
  当时没有答案。
  她以为自己不会。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时,姜雪宁才发现,她的答案是:我会。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国色,是整个大乾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宁何能及万一?”她抬眸望着她,微微地笑起来,“您本不必艳羡臣女的。”
  这番话听上去实在像是闭着眼睛的恭维。
  沈芷衣在听见的第一瞬间是厌恶的。
  可当她触到她的眸光,却发现她这一番话里十分的认真和好不造伪的郑重,一时怔然。
  姜雪宁便转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无人的画桌旁,轻轻提起一管羊毫细笔,轻轻蘸了一点浅浅的樱粉,道一声“冒犯了”,而后便凑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迹上轻描几笔。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时竟变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极了一片飘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开时,跟在沈芷衣身边的宫人已是低低惊呼一声,目露惊艳。
  姜雪宁只道:“有些伤痕,若殿下在人前过于在意,则人人知道这是殿下的柔软处,皆可手执刀枪以伤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装作不在乎,人则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伤之。您的伤疤,本是王朝的荣耀,何必以之为耻?”
  沈芷衣彻底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大胆的话,明明很是直白锋锐,却好似一泓清风如水,拂过心田,把某些伤痕抚平了。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姜二姑娘,难以移开目光。
  姜雪宁画完那一笔,便觉心头舒坦,又转念琢磨了一下:虽然又与乐阳长公主有了交集,可这一世还不知谢危要怎么对付她,若能巴结好公主殿下,便是谢危要对她动手,说不准也得掂量掂量。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她敛神回眸时,撞见沈芷衣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忽地头皮一麻!
  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无二?!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确是女子打扮。
  可为什么这眼神……
  电光石火间,姜雪宁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以至于让她浑身一颤,禁不住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谁说,上一世乐阳长公主一定是因为她女扮男装,误以为她是男子,才阴差阳错对她生情?
  同一种情形,未必不能有另一种解释——
  那就是,见她作男儿打扮,却一身阴柔女气,因而对她亲近,只是长公主自己未必知晓!
  如果是这样的话……
  姜雪宁还执着画笔未来得及放下的手指,忽然就僵硬了。
  这一瞬间顶着沈芷衣那注视的目光,她整个人如被雷劈一般,木然的脑袋里只冒出来三个字——
  完蛋了。
 
 
第15章 周寅之
  冷静。
  冷静下来。
  姜雪宁强迫着自己暂时不要想太多,眼神这种事,且还是最初的眼神,也不过就是一切的萌芽和开始罢了。
  男子看喜欢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为在爱意之外,总是夹杂着或多或少的欲望。
  可女子看喜欢的女子,不夹杂欲望,关系本质上与看一个十分亲密的、特别喜欢的朋友,并无太大的分别。
  她该是上一世留下的阴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转过来之后,姜雪宁便变得镇定了许多。
  她是内心汹涌,面上却看不出来。
  沈芷衣站得虽然离她很近,却是不知道她心里面百转千回地绕过了多少奇异而荒唐的念头,只叫身边宫人拿了一面随身带着的巴掌大的菱花镜一照,在瞧见那一瓣落樱似的描摹时,目光闪烁,已是动容了几分。
  她刚才初见姜雪宁时,着实为其容貌所惊,以为燕临喜欢她不过是因为这般的好颜色;可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这位姜二姑娘却又叫她看见了她完全不同于寻常闺阁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个闺阁小姐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她与燕临从小玩到大,这时再想,他从不是什么色迷心窍之辈,确该是这姜二姑娘有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他才喜欢的。
  沈芷衣再走近了两步,竟笑起来拉了姜雪宁的手:“你说话格外讨人喜欢,难怪燕临喜欢你,连我都忍不住要喜欢上你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姜雪宁差点腿软跪下去。
  强绷住脑袋里那根险险就要断裂的弦,也强忍住将手从沈芷衣手中抽回来的冲动,她彻底收敛了先前自如的颜色,作诚惶诚恐模样,道:“臣女口无遮拦,惯会胡说八道,还请公主莫怪。”
  沈芷衣见她忽然这般模样,瑟瑟缩缩,浑无先前拉了她来提笔便在她面上描摹时的神采与风华,不觉皱了眉,就要说什么。
  这时旁边却插来一道声音,道:“殿下吓着她了。”
  沈芷衣转头看去。
  说话的人是一名盛装打扮的女子,先前一直都站在沈芷衣旁边,论通身的气派也只弱了沈芷衣一线。衣裳皆用上好的蜀锦裁制,光是戴在头上那一条抹额上镶嵌的明珠都价值不菲,更别说她腕上那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镯,几无任何杂色。
  远山眉,丹凤眼。
  青丝如瀑,香腮似雪。
  虽不是姜雪宁这般叫人看了第一眼便要生出嫉妒的长相,可在这花厅中也绝对算得上是明丽照人,更不用说她眉目间有一股天然的矜贵之气,唇边虽然挂笑,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一看就是个顶厉害的人。
  这是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姜雪宁也是认得的。
  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
  上一世几乎被谢危屠了全族的那个诚国公府萧氏的大小姐。
  她先才都只在旁边看着,这一会儿才出来说话。
  只是沈芷衣听后有些不满。
  萧姝便笑起来,展了手中香扇,看着姜雪宁,却凑到沈芷衣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沈芷衣听后,一双眸便划过了几分璀璨,原本左眼下并不好看的疤痕也被点成了落樱形状,这一时相互衬着,竟是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笑了着拍手道:“你这个主意好。”
  接着便对姜雪宁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找你来玩好了。”
  姜雪宁没听见萧姝对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但心底里隐隐升起来几分不安:要知道她上一世就与萧姝不很对盘,两人基本同岁。她在沈玠尚是临淄王时便嫁了沈玠,沈玠登基后顺势封为皇后;萧姝却是后来入宫,凭借着母家诚国公府的尊荣,又与沈玠是表兄妹,很快便封了皇贵妃,还让她协理六宫。
  虽然因为出身萧氏,她最后下场不好。
  可在眼下,萧姝的存在,还是让姜雪宁忍不住要生出几分忌惮。
  她向沈芷衣恭声应了“是”,对萧姝却只淡淡地一颔首——
  绝不要跟萧氏扯上什么关系。
  将来谢危杀起人来是不眨眼的。
  萧姝从小在国公府这样的高门长大,所见所学远非寻姑娘能比,只从姜雪宁这小小一个举动中,便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了对方对她的冷淡。
  这倒有点意思了。
  萧姝也不表现出什么来,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姜雪宁一眼,才拉着沈芷衣去了。
  因清远伯府这边的宴会已至尾声,又正好遇到这一个国公府大小姐和一个当朝长公主来,尤霜、尤月姐妹倒懂得抓住时机,竟请了二人来作评判,点出今日赏菊宴上作诗、作画的魁首。
  萧姝诗画俱佳,便一一看过。
  最后与沈芷衣一番讨论,由沈芷衣点了尤月的《瘦菊图》为画中第一,点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阳寄思》为诗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诗书传家,倒算稳重;
  尤月却是多年苦练画技终有了回报,且还是乐阳长公主钦点,一时喜形于色,高兴得差点掉了眼泪。
  姜雪宁既不会画,也不会写,从始至终冷眼旁观,眼见着这一切结束,等沈芷衣与萧姝走了,便头一个告辞离去。
  *
  扶她上马车时,棠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去层霄楼吗?”
  姜雪宁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刚才花厅这边结束时,水榭里还是热闹的一片,燕临一时半会儿该出不来。于是眸光一转,想起了另一桩还拖着的事。
  她道:“先去斜街胡同。”
  周寅之就住在斜街胡同。
  这条胡同距离紫禁城实在算不上近,所以许多需要上朝或经常入宫的大臣,并不会将自己的府邸选建于此,所以这条胡同里住的大多是下品官吏。
  周寅之发迹得晚,钱财又都要拿去上下疏通,打点关系,自然没有多余的财力置办府邸。
  是以,姜雪宁到得斜街胡同时,只见得深处两扇黑漆小门,扣着年深日久的铜制门环,上头挂着块简单至极的“周府”二字。
  的确是寒酸了些。
  她让棠儿前去叩门。
  不一时里面便传来一道女声:“来了。”
  很快听得拿下后面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张清秀的脸从里面探了出来,先看见了棠儿,又看见了棠儿后面的姜雪宁,只觉穿着打扮虽不华丽,却不像是什么身份简单的,一时有些迟疑:“您是?”
  姜雪宁不答,却问:“周大人不在家吗?”
  那清秀女子道:“今日大人一早就去卫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姑娘若有急事要找,不妨入院先坐,奴叫人为您通传去。只是大人回不回,奴实在不知。”
  姜雪宁没料着自己竟还要等。
  但如今来都来了,白跑一趟又算什么事?
  她琢磨片刻,便点了头。
  女子打开门让开两步,请她与她的丫鬟进来,接着便行至那不大的小院,唤了那正在院中刷马的小童,道:“南洲,去卫所找大人一趟,就说家里来客,有急事找他。”
  那唤作南洲的小童放下扫帚便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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