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拧眉一想,忽然叫住了他,道:“不必,只跟你家大人说他养的爱驹病得快死了,请他回来看一眼。”
南洲不由茫然,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不知姜雪宁身份,可看着她不像是来寻仇的,又怕误了大人的事,所以虽有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便这样报。”
南洲这才去了。
院落实在不大,拢共也就那么四五间房,见客便在中堂。
那女子自称“幺娘”,是周寅之买来的婢女。
她请姜雪宁落座,又泡了茶来奉上,许是头回见着这样光艳的人物,有些无所适从和自惭形秽,只道:“是今年的新茶,只是不大好,望您海涵。”
姜雪宁上一世是听说过幺娘这么个人的。
是周寅之身边少数几个能长年得宠的姬妾之一。
也有人说,是他最爱。
原来这么早就跟着了,算是相逢于微时,也难怪日后即便是宠姬美妾成群,也不曾薄待了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妾室。
姜雪宁道:“无妨,我就坐一会儿,若你家大人久不回来,我很快便走了。”
她端起那茶来抿了一口。
冻顶乌龙,然而的确是入口生涩还有一点苦味。
她在宫中那些年早就被养叼了口味,于口腹之欲的要求甚高,是以此刻也不勉强自己,只沾了一口,便将茶放下。
等了约有两刻多快三刻,胡同口才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幺娘忙迎上去开门。
周寅之穿着一身暗绣云纹的黑色锦衣卫百户袍服进来,这院落狭小而无遮挡,在院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堂屋里的姜雪宁,目光顿时一闪。
他向屋里走。
幺娘跟着他。
他却回头道:“你下去吧。”
幺娘一时微怔,看了姜雪宁一眼,也不敢说什么,只道:“那大人有事唤奴。”
周寅之这才走进来,倒也不含糊,躬身便向姜雪宁一礼:“上回二姑娘有请,周某临时有事,不辞而别,有所失礼。今日却累得姑娘亲自前来,望姑娘恕罪。”
这人生得颇高,立在堂上都觉得这屋矮了。
姜雪宁抬眸打量他,只道:“你回来得倒快。”
“卫所中正好无事,本也准备回来了。”
事实其实恰好相反,卫所里成日有忙不完的事。南洲来找他时他正听着周千户与刑科给事中张遮的那桩龃龉,一听南洲说他的马不好,心里第一念便知道不对。
早晨到卫所时,他刚亲自喂过马,并不见有什么不好。
于是知道是有别的事。
他当即作担忧状,给卫所里的长官说了一声,这才匆匆赶回。
路上一问南洲,果然是姜雪宁来找。
周寅之乃是白身熬上来的,心有抱负,对着姜雪宁一介弱质女流,神情间也并不见有几分倨傲,反将姿态放得更低:“不过兴许姑娘等得两日,便是您不来找周某,周某也来找您了。”
姜雪宁猜着了,却故作惊讶:“哦?”
周寅之便道:“近日锦衣卫这边周千户拿贼的时候,没找刑科拿批签,因此被给事中张遮上奏弹劾,还声称应当依律严惩。周千户虽在朝中有些关系,可事情却不好摆平,那张遮如何还不知,但至少周千户这千户的位置是难保了。如此将缺出一千户的名额。但周某人微言轻,既无钱财疏通,又无人脉活络,所以本打算厚着脸皮来请二姑娘相助的。”
原来他要谋的这个缺,兜兜转转竟还跟张遮有点关系。
她对张遮早年的事情知道得实在不多,也不知他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姜雪宁敛了眸。
来这里,她原本就有完整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周寅之如此直白,先开了口。不过倒也好,免去她再费什么口舌了。
想着,她便道:“你是想托我,将你引荐给燕临吗?”
周寅之坐在了她的下首,鹰隼似锋锐的一双眼底,划过了一缕幽光,只道:“勇毅侯府堪与萧氏比肩,在朝中颇能说得上话。且姑娘又与世子交好,世子年将及冠。若我能得世子青眼,将来也正好为姑娘效力奔走。”
这明摆着是说她以后嫁进勇毅侯府的事了。
上一世周寅之提出这般的请求,是因为她先要个人去查沈玠身份,又的确想着周寅之能为自己所用,所以帮了她。
但这一世她已经知道沈玠身份,自然无所求。
只不过……
姜雪宁看着他,慢慢一笑:“父亲乃是户部侍郎,虽不执掌吏部,却也在六部之中,若你仅仅是想谋求个千户的缺,只去求了父亲便是,却偏要从我这里投燕世子。我倒奇怪,为什么呢?”
周寅之听着她这番话,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二姑娘什么时候对朝堂的事都这么清楚了?
须知她往日也不过就是脾性娇纵,成日里跟着燕世子贪玩闹事。
他望着姜雪宁,一时没回答。
姜雪宁却道:“要我将你引荐给燕临,倒也未尝不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先问一问你。这也是我今次来的目的所在。”
周寅之不动声色:“姑娘请问。”
姜雪宁便道:“周千户的处置还没下来,你却已经急着请我为你引荐燕临,除了想要谋个千户之位外,恐怕还有锦衣卫那边查平南王旧案,要你潜到勇毅侯府,查个清楚吧?”
“嘎吱!”
尖锐且刺耳的一声,是周寅之浑身汗毛倒竖,豁然起身时带到了座下的椅子,让那椅子腿划在地上拉出的短暂声响。
他瞳孔紧缩,盯着姜雪宁。
目光里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要知道这件事他也是前两天才听见风声,今日卫所的长官刚将他叫进去做了一番吩咐,本是机密中的机密,他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可现在竟被姜雪宁一语道破!
她从何得知?!
姜雪宁看了周寅之如此强烈的反应,哪里能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
这一时涌上来的却是悲哀。
难怪上一世周寅之下场凄惨。勇毅侯府被牵连进平南王谋反旧案,抄家流放,实与他脱不了干系。也难怪后来谢危要使他身受万箭而死,还要割他头颅挂在宫门……
而这条毒蛇,竟是她当年引给燕临的。
姜雪宁微微闭了闭眼,道:“周寅之,你若想活,我教你个好。此案关系重大,万莫与之牵连太深。办成了或许平步青云,显赫一时;可再等久一点,我只怕你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
姜雪宁与周寅之摊牌之后,又与他说了有半刻才走。
天色不早了,她怕燕临在层霄楼等久。
她走后,周寅之坐在堂中,满面阴沉,却是久久没有动上一下。
直到幺娘进来找,被他这般的面色吓住:“大人,您、您怎么了?”
周寅之不答。
他转过目光来,望着这座小院。
院落一角便是马棚,一匹上等的枣红马正在那边埋着头吃草料。
这是周寅之前两年刚谋了锦衣卫百户时为自己买的一匹马,每日必要自己亲自喂上一遍,再带它去京郊跑上一跑。
他看了一会儿,便起身来走过去,摸了摸那马儿漂亮顺滑的鬃毛。
马儿识得主人,亲昵地蹭他掌心。
可站在屋檐下的幺娘却清楚地看见,周寅之另一手竟已抽出了腰间那一柄刀,一时便惊叫了一声。
“噗嗤——”
锋锐的刀尖穿进马脖子时,一声闷响。
那马儿吃痛顿时就腾起前蹄,踢倒马棚,却被周寅之死死按住了马首,大片的鲜血全喷了出来,溅了周寅之满身。
然而这一刀又狠又准,它没挣扎一会儿便倒下了。
周寅之这才有些没了力气,半跪在那骇人的血泊里,一手攥着那柄沾血的刀,一手轻轻地搭在了马首之上,注视着它咽了气,才慢慢道:“记着,今日无人来找过,是我的马病了。”
第16章 遇袭(修)
上一世,是周寅之“查”的勇毅侯府。
后来沈玠登基为勇毅侯府平反。
再后来周寅之被谢危乱箭射死枭首钉在宫门之上。
由此可见,他绝没做什么好事。
此人一心向着权势和高位,为达成目的总是不择手段,但做事偏又细心谨慎,滴水不漏,很难被人抓住错处。
这是姜雪宁上一世用他顺手的原因所在。
只是这一世她连宫都不想进,再与此人有太深的干系,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对方偏偏又是她唯一一个了解勇毅侯府牵涉平南王旧案情况的渠道,且还有个谢危不知何时要摘她脑袋,便是不想联系也得联系。
但愿这一世能脱去俗扰,得一得尤芳吟所说过的那种“自由”吧。
她心里叹了口气,重上了马车,道:“去层霄楼。”
*
此时天已渐暮。
深秋里了鸿雁踪迹。
层霄楼头饮酒的人已不剩下几个。
半年前升任刑部侍郎的陈瀛把玩着那盛了佳酿的酒盏,一身闲散,却道:“锦衣卫向来只听从圣上的调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圣上的意思。那些平南王一党余孽,押在刑部大牢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们什么都审不出来,今儿特喊我出山去折腾一番,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东西来。少师大人,您常在身上身边,能不能点点下官,圣上想从他们嘴里知道点什么呀?”
陈瀛是近些年来出了名的酷吏,用刑折磨犯人的手段十分残酷,甚至惨无人道。但也因此破过好几桩大案子,在地方上的政绩很是不错。
这里面甚至包括一锅端掉天教教众在江苏分舵的大事。
只是他也很爱揣摩上面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皇帝的想要听到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今日既无经筵日讲,也不进宫,所以只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简单白衣,既不配以任何的赘饰,甚至头上也不过用一根没有任何形制的黑檀簪束起。
此刻并不抬头看陈瀛一眼。
桌上端端地置着一张新制的琴,已过了前面十一道工序,漆光如镜,雁足装满,而他则垂眸敛目,拉了琴弦,一根一根仔细地往上穿。
陈瀛目光闪了闪,又道:“咱们这位圣上,看着宽厚,可陈某私心里觉着吧,圣上疑心病太重。”
谢危穿好了第一根弦,然后缠绕在琴背右边的雁足上。
陈瀛忍不住打量他神情:“像少师大人您,怎么说也是当年辅佐圣上登基的功臣吧?可眼下不过封了您一个没实职的‘少师’,还不是‘太师’,若真要计较,有帝师之实,而无帝师之名。可那劳什子实在事都没做过的圆机和尚,圣上不仅封了他为国师,还让他执掌礼部,官至尚书。陈某若有您十之一二的本事,都忍不了这等事。少师大人难道真没有半分不平吗?”
谢危的手指,是天生抚琴的手指。
指甲盖干净透明,显出一派温润。
他没停下穿琴弦的动作,只道:“陈侍郎慎言。圣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况危一介书生,只识纸上谈兵罢了。圆机大师往日在圣上潜邸时,与危坐而论道,佛学造诣,绝非浪得虚名。圣上封其为国师,自有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以不平?”
陈瀛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是否公平朝野心里都有数。您便指点指点,这人,下官到底该怎么审?”
谢危道:“该怎么审便怎么审。”
陈瀛皱眉:“要也审不出来呢?”
谢危道:“陈大人审不出,自有觉着自己能审出的来接替。”
陈瀛心头顿时一凛,心里已有了计较,当下便放下酒盏,长身一揖:“谢先生指点。”
谢危继续埋头穿着琴弦,偶尔轻轻拨动一下,略略试音。
楼头声音断续。
西坠的落日为他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却不能改他半分颜色,只能将他的身影拉长在了后面。
陈瀛知他这一张琴制了有三年,甚是爱惜,眼下到了上琴弦时,能搭理他三言两语已是给足了面子,自然省得分寸,不再多留,躬身道礼后便告了辞,下楼去。
陈瀛走后,先才一直抱剑立在一旁的剑书,眉头都拧紧了,他少年人面容,却不冲动,着实思虑了一番,才迟疑着道:“先生,任由他们这样查吗?”
谢危道:“不是陈瀛也会有别人。”
剑书沉默。
过不一会儿,楼下有小二上来,漆盘里端着满满的酒菜:“这位爷,您点的东西到了。”
剑书道:“我们先生何曾点了东西?”
那小二一脸惊讶:“不是刚下去的那位爷帮忙点的吗?”
这小二普通人模样,看着却是面生得很,说话时则带着一点不大明显的吴越口音。
层霄楼何时有了这么个小二?
剑书忽然觉出不对,陡地扬眉,拔剑出鞘,大喝了一声:“先生小心!”
“哗啦!”
剑书出声时,这“小二”便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先前装出来的一脸纯善讨好立刻变成了狰狞凶狠,竟直接将那满漆盘的酒菜向剑书一推,自棋盘底抠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来,直向谢危袭去!
“受死!”
谢危方抱琴起身,这人短刀已至,只听得“铮”一声断响,才穿好的四根琴弦,已被刀尖划崩!
琴身上亦多了一道刀痕!
他方才还平和温煦的神情,顿时冰冷。
*
斜街胡同距离层霄楼算不上太远,姜雪宁觉着燕临怎么也该到了,所以只叫把车停在了此楼斜对面的路边上,又吩咐车夫去楼里请人。
可她万万没料着,车夫才走没片刻,便有一道黑影从外袭来!
只见得雪亮的刀光一闪,短刀已压在她脖颈上。同在车内的棠儿尚来不及惊叫,便被此人一掌劈在后颈,失去知觉,倒在姜雪宁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