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姜雪宁隔他甚远,可在看见他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已经觉得背脊骨上窜上来一股寒气,打了个哆嗦,也不知脑筋怎么转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给关上了。
  视线顿时被隔绝。
  只是这突然来的声响也不免惊动了殿上正讲围棋的孙述,他瞧见是窗边的姜雪宁,不由皱眉道:“姜二小姐干什么?”
  众人都朝她看来。
  姜雪宁讪讪一笑,解释道:“外头吹风,有点冷。”
  毕竟她坐在风口上。
  孙述虽然对她在自己讲学时闹出动静来略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转过头便继续往下讲了。
  姜雪宁听了又有片刻,眼瞧孙述没注意自己了,才又凑上去悄悄把窗扇扒开一条缝。
  殿外霞飞檐角,光盈玉阶。
  却已是没了谢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边还等着他,无暇为这些许小事停下来同她计较。
  还不准人上学开个小差了怎么的?
  姜雪宁心底这么嘀咕着,越想还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于是放下了心来。
  可没料着,上午的学才上完,下午便有人来“请”她。
  是以前见过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对她说:“先生说,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入宫进学,功课该落下了不少,让您下午过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宁顿时如丧考妣。
  双脚灌了铅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进到殿中,果见谢危已经坐在了那熟悉的书案后面,手中执了一管细笔,正写着一封奏折。
  她上前见礼。
  谢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笔也是行云流水不见迟滞,只问:“通州瞎玩几天,心玩野了,回到宫里连课业都不听了?”
  姜雪宁心道冤枉:“今日是听了的。”
  谢危长指轻轻一转,已隔了笔,从旁边匣子里摸出一方印来,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听外头花什么时候开,雪什么时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开小差还被谢危抓个正着。
  姜雪宁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紧。
  想了想被谢危打过的手板心,又听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宁宫的路上同萧定非说过话,生怕被翻起这些账来,到底不敢顶嘴,只埋着头。
  谢危把印盖在了奏折落款处,重新合上,便叫了外头小太监进来,递去内阁那边。回头来看见姜雪宁跟只鹌鹑似的闷着,心里也不由跟着闷了一下。
  这模样没半点活泛气儿。
  他看了半晌,忽道:“孙述讲的你听不懂?”
  姜雪宁顿时惊讶得抬起头来看他。
  谢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听懂才怪了。这也不难猜。”
  姜雪宁惊讶的其实不是他猜着这一点,而是他愿意去猜这一点。毕竟先前似乎要责问她开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说“听不懂”,便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谢危这样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里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道:“孙夫子讲得又枯燥又乏味,学生绞尽脑汁都跟不上他。听说先生琴棋书画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这话先把孙述踩到脚底下,再把谢危抬起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吹捧和讨好。
  谢危觉着,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皱了眉叫她端正态度。
  毕竟国子监里孙述可不是个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着手在他面前立着,上午在窗内开小差时呆滞的一双眼已填满灵动,像是林间溪畔没见过人的驯鹿,不觉气顺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我是发了哪门子的颠。”
  他起身来坐到窗前,把棋盘摆上。
  姜雪宁打蛇随棍上,立刻道一声“先生真好”,然后坐到了谢危对面。
  她发现谢危这人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浑身带刺地同他对着干,哄起来总很容易。不不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用上一个“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该放尊重点!
  姜雪宁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那个字吓了一跳,及时把自己跑偏的念头给拽了回来。
  谢危把旁边棋盒放了过来。
  他一身苍青道袍,衣袖上滚着暗色的云纹,似松涛云浪,往窗下坐着,半点不见通州那日的杀伐冷厉,又恢复了平日那一点闲听落花的悠然隐逸。
  “下棋须算计,确系一法。只是我辈若论围棋,更多讲‘势’。”谢危对孙述教的那一套,倒并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姑娘家都喜欢白,便将那一盒白子搁到她右手边上,“算计乃是术,若能得‘势’方为得道。”
  姜雪宁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间一抬眸,却发现谢危右手五指修长,煞是好看,可无名指中间的指节处却裹了一层细细的绢布,隐隐透出几分药膏的清香。
  她脑袋里于是转过个念头,想起在通州时见到他手上有伤,却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哪根手指了,于是道:“先生的手伤还没好么?”
  谢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自然搭着的眼帘掀了起来,唇线抿直,看着对面的姜雪宁,许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心里打鼓,莫名觉得这眼神里浸着点寒意,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可临了了又不敢开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究还是谢危先收回了目光,压根儿没搭理她方才一问,全跟没听见似的,续上了先前的话:“围棋盘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盘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许微不足道,若久积成势,则难以疏导,积而成患。是以,执棋者当因势利导,如治民,治水。这棋盘上的学问,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罢,都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涂到这般境地?
  姜雪宁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可她一则对谢危知之不多,二则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当这位当世半圣是奚落自己这颗蠢笨的脑袋,并不敢追问。
  且谢危方才之言,忽然让她想起了沈芷衣和亲这件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姜雪宁不是第一次听,知道是朝堂上常说的一句话,可也从没把这句话当太真。然而谢危说,下棋如治民,治水,却让她起了心思。
  须知上一世萧姝之所以能压她一头,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长大,见多识广之外,姜雪宁私下琢磨,怕当年奉宸殿进学她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日积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谢居安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来,用指腹轻轻蹭着,眸光闪了闪,道:“人和棋子也一样么?棋子由执棋者拨弄,人心却是各有一颗,自己长在肚子里。下棋能拨弄棋子,可人心要说拨弄……”
  谢危想起昨夜小太监来回禀的话,眼下只想把姜雪宁这颗漂亮的脑袋摘下来搁在棋盘上,叫她自个儿好生反省反省,对她问了什么却没在意,只漠然接了一句:“英雄造时势,时势推英雄。人心向背虽然难料,也怕豪杰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风点火,心随势走,又有何难?”
  实则人心比这棋子还不如。
  一阵风吹过来,棋子尚能静止不动;几句话拂过去,人心却总会飘摇跌宕。
  姜雪宁搭下眼帘,隐有所悟。
  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个用处,方能使人虚心刻苦去学。
  她今日学来,便甚是认真。
  谢危为她答疑解惑,讲了一个半时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因心里面的念头翻江倒海,临走时也没注意到谢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离了奉宸殿,掐指一算时辰,便往去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上候着,不多时果然看见萧定非出来。
  她故意打前面宫道上走过。
  萧定非看见她是一个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后,便借口有东西丢在慈宁宫要去找,往回转过头来找姜雪宁。
  这会儿天色都暗了。
  姜雪宁站在宫墙角下,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来混迹市井之中,该认识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萧定非那俊秀的长眉顿时一挑。
  他半点也不推辞,直接问:“什么事?”
  姜雪宁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一说。
  萧定非听得大为疑惑:“你想干什么?”
  姜雪宁道:“你就说办不办得了。”
  萧定非一声笑,哪儿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拍着胸口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不过么……”
  姜雪宁看他:“什么?”
  萧定非挠挠头:“人若多了,得要花点钱的。”
  姜雪宁皱了眉头,脑海里把自己手里有的钱都盘算了一遍,想起还有大几万两银子在谢危手里,不觉有些发愁。
  只是脑筋再转过一个弯,眉心便重新铺平。
  尤月养了许久,也该找个机会宰了。
  她笑一声道:“这简单。”
 
 
第151章 还钱
  萧定非虽不知道她怎么敢说这么大一笔银子是简单的事, 可也根本不多问。得了托付,当晚便去宫外忙碌奔走,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姜雪宁回了仰止斋, 则开始盘算起钱的事情来。
  她想到的办法其实十分简单, 眼下也并没有第二种方法。而上一世那个尤芳吟,将她这种行为称之为,“割韭菜”。
  只是要割韭菜,手里首先得有一笔钱能用。
  这段时间来, 萧定非虽然“孝敬”上来不少东西,可许多都是御赐的珍玩,倒不好拿去换成钱财。
  姜雪宁盘算着盘算着, 就惦记起了谢危。
  于是, 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大名鼎鼎的谢先生发现, 自己这调皮捣蛋的学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在他面前忽然变得温驯乖巧, 甚至有一种狗腿似的讨好。
  殿中进学时, 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总是看着他;
  下学到偏殿学琴学棋,又一反常态对他嘘寒问暖, 时不时倒个茶, 递支笔;
  就连偶尔在宫里别的地方撞见了,也是恭恭敬敬,再没有往日半点的不耐烦和不情愿。
  ……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什么脾性, 谢危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老早就看出她是“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可也不拆穿,乐得享受这原本刁蛮的学生的伺候,就想看看她这“孝顺”模样还能装多久。
  终于,一眨眼又快到了出宫休沐的时候。
  姜雪宁这一日早早就到了偏殿里等候,把从沈芷衣宫里讨来的好茶,仔仔细细地沏上一壶,还提前把谢危要考校的琴曲给弹奏了一遍。
  待得谢危来,她就先奉上好茶,接着又纯熟地弹奏了琴曲。
  谢危难得得闲,端着茶一面喝一面听,可不时打量打量姜雪宁神情,发现她琴音止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悄悄打量自己,心底便是一哂。
  果然,接下来这小骗子嗫嚅着开了口:“先生看学生这些天来,还算长进,也算是改邪归正了吧?”
  谢危故意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姜雪宁:“……”
  她憋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存”在对方那儿的几万银子,强忍住了翻脸的冲动,面上的笑容非但没淡下来,反而更加真诚了,道:“先生用心在教我,往日都是学生不识好歹,不知先生严苛要求乃是为了我好。学生已经知道错了……”
  花言巧语当真一套一套的。
  谢危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
  站着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好像是个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了。可里子么,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可不是什么“改邪归正”的眼神。
  他似笑非笑:“有事求我?”
  姜雪宁早知此人不好对付,可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问,顿时讪讪:“果然瞒不过先生,我在想什么先生一清二楚。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是近来长公主殿下要去和亲,她待学生极好,学生想要挑些珍贵的东西送她,可手里余钱不多,捉襟见肘。学生还有些钱保管在先生那里,不知道能不能……”
  谢危瞧着她的眸光渐渐变深。
  姜雪宁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越来越小,只觉最初开口要钱的胆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后脑勺直冒冷汗。
  这一瞬间,她甚至已经琢磨着放弃了。
  回头把自己的家当清点清点,或者把萧定非送的东西变卖变卖,也差不多是能凑出一笔银子来的。
  可没想到,谢危瞅了她半晌之后,竟然道:“明日来我府中取。”
  姜雪宁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地看着谢危。
  谢危看她这目瞪口呆模样,只觉好笑:“过午不候。”
  姜雪宁立刻点头如捣蒜。
  她灌迷魂汤似的,好话一串一串往外说:“多谢先生!先生对学生可真是太好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前面那些话还好,谢危听着只当耳旁风。
  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出来时,他面色便僵了一僵,又听姜雪宁一张小嘴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觉得她粲然的面庞竟有几分碍眼。
  姜雪宁还在说他好话:“往后学生一定学得更努力,以求将来好好孝敬您……”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谢危微微一笑:“你可以滚了。”
  姜雪宁:“……”
  假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果然还是喜怒无常!罢了,看在他肯还钱的份儿上,她大人大量就不跟他计较了。
  姜雪宁也没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不对,收敛起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便行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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