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棋盘两边是萧姝与陈淑仪,旁边是看棋的周宝樱;坐在角落里喝茶的是尤月,与她向来不对付,只用那含着冷笑的目光瞧她;站在窗前盯着那窗格的形状皱眉思索的是方妙,不知是又在琢磨什么风水堪舆的问题;怯生生的姚蓉蓉拿了针线在尤月对面坐着,正绣着一方手帕;最显娴静的当属姜雪蕙,手里持了一卷书,坐在那半人高插了红梅的花瓶后面,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继续看。
  如今伴读,应为九人。
  可连着姜雪宁自己在内,也还差了一人,正是曾与姜雪宁起过不少龃龉的吏部尚书之女姚惜。
  直到这时候萧姝才淡淡抬了眸,仿佛看出她疑惑,带了点似嘲讽非嘲的语气提醒她:“姚家妹妹不早都因为温昭仪娘娘的事情被罚回家了吗 ?病了多日,在床上起不来身呢。姜二姑娘这会儿像是在找她,真是贵人多忘事。”
  谁不知姜雪宁当初与姚惜起争执正是因为张遮?
  起初是姚惜要退亲。
  后来玉如意一案时在慈宁宫中得见张遮其人,倒是改了主意又不想退亲了。可没料到这时候人张遮主动来退了亲,措辞虽很谨慎,可姚惜从来好面子的人,只觉是此人不识好歹。
  与姜雪宁的仇,便结得死了。
  如今前朝张遮官升一级,颇得圣上青睐,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姚惜本人若是在此,不知会否觉得脸疼?
  姜雪宁听着萧姝这话有点意思,虽奇怪她怎么会病了,可想想这人下场不好,也懒得去追究因由,只道:“确是有些失望,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见到的时候。”
  萧姝看她这恬淡神态,莫名想起了萧定非。
  听说她这位“兄长”,前不久才把圣上赏赐下来的许多珍玩一股脑地送了大半去姜府,讨好了姜雪宁,再想起父亲与弟弟说在通走曾看见姜雪宁一事,心底已是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强压下这些天来积攒的火气,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道:“姜二姑娘既然到了,咱们人也齐了,这便去慈宁、坤宁二宫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吧。”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却还是寒风呼啸。
  一行八人从仰止斋出来时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着手笼或捧着手炉,顺着朱红的宫墙下走过。
  肃穆恢弘的宫廷,有一种过于规整的逼仄。
  见过外面粗犷自然的山川河岳,经历过了惊心动魄的冒险,重新见着这琉璃瓦,雕梁栋,姜雪宁心底不免压了一口气,步履之间有些出神。
  尤月这些天来春风得意。
  一则是手里任氏盐场的银股飞涨。她眼瞧着情况甚好,已经特意派了个人赶往蜀地,名为伯府派过去帮衬、照顾尤芳吟的人,实则是看好她也看好任氏盐场的情况,以让自己暗中拿到更多的分红,手里的银股能卖上个好价钱。
  二则是没了姜雪宁找她晦气,运气又好起来,临淄王选王妃一事她也得以报选上了名字。听闻临淄王殿下爱琴棋书画,是个雅人。待得遴选那一日,她只需好好地露上一手,再花大钱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未必不能得了沈玠青眼,一步登天当上王妃。
  这时回头看见姜雪宁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明艳灼人,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往日谁都知道姜雪宁是勇毅侯世子燕临罩着的,可侯府去年就垮了;
  后来临淄王殿下又同她认识,言语之间表现出对她的照顾,可惜如今沈玠选妃,姜府报上去的竟然是姜雪蕙,压根儿没有她姜雪宁的份儿;
  长公主殿下的确宠信姜雪宁,可今时不同往日啦,沈芷衣很快就要去鞑靼和亲,就算能护姜雪宁,又能护几天呢?
  眼下的姜雪宁,可不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吗?
  尤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浑然忘记往日在姜雪宁这里得着的教训,阴阳怪气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去见太后娘娘,姜二姑娘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是何必?”
  姜雪宁回神看她。
  尤月披着件颜色鲜亮的斗篷,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前些日得闻定非世子回来的消息,一激动高兴得昏过去,缠绵病榻养了好些日才好,你这一副脸色不知是要寻谁的晦气。如今可没人能护你了,又听说定非世子对太后娘娘分外孝顺,这些天常日来宫中请安,且脾气还不太好。若让他瞧见姜二姑娘这架势,啧……”
  她这话本意是要挖苦挖苦姜雪宁,毕竟不知国公府与定非世子有关之事的内情,是以语气格外尖酸。
  可谁想头一个变了脸色的竟是萧姝。
  姜雪宁尚未想好怎么回她,一抬头瞧见前面慈宁宫的方向竟然转出来一行人,眉梢不由得一挑。
  萧定非近日来的确常常入宫看望萧太后,毕竟这老太婆听说他还活着,“惊喜”得都晕了过去,他当然要时不时到老妖婆面前去晃晃,顺便跟几个能出入宫禁的王侯勋贵子弟混在一起,也打打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此刻便是已在慈宁宫请了安,正和临淄王、延平王等人出来。
  这下好,和萧姝等人正好撞上。
  萧姝在仰止斋一干伴读之中本就是颗明珠,众人皆以她马首是瞻,眼下又是去拜见太后,自然她走在众人前面。
  萧定非一眼瞧见她。
  当下那轮廓分明的下巴抬起来,便是一副没将萧姝放在眼底的傲慢轻蔑姿态,背着手踱步上前,轻浮地哼笑一声,打量萧姝这华贵的宫装:“野鸡插上几根捡来的毛,也能唬人充凤凰啦!”
  仰止斋这边众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一则没想到这位定非世子竟然口出如此污言秽语,二则没想到他竟会对同为萧氏血脉的萧姝这般无礼!
  尤月心里几乎立刻打了个突。
  萧姝面色已然铁青:自打从皇帝那边得了偏袒后,萧定非在国公府的做派益发嚣张,早已经是无法无天,将萧氏一门的脸面直接践踏到了地上!纵她往日天之娇女,遇到这种人竟也束手无策,显得捉襟见肘!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当然不能退缩,口一开便要呵责:“你在别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皇宫禁内,也敢口出狂言——”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定非眼前陡地一亮。
  竟是眼一错,忽然瞧见了后面的姜雪宁。
  顿时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二姑娘!”
  霎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头皮一阵炸麻,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刻萧定非这惹祸精已经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来,兴高采烈模样,简直跟异乡漂泊的游子见了亲人似的,哪里还见得着半点先前的嚣张?
  手一抬,向她见礼作揖。
  他道:“没想到在宫里也能遇到姜二姑娘,可真是缘分大了!上回我请人抬到贵府的那些玩意儿,您收用着可还称心吧?”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不可思议,包括另一头的临淄王沈玠和尚且年少的延平王,眼睛都忍不住瞪得大了些,仿佛是看见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景一般。
  姜雪宁却想起了谢危的警告。
  她硬生生把自己挂起来的笑容收敛了七分,显出些许冷淡来,还了一礼后,道:“世子厚赠,无功而受,实在惶恐,还请世子改日将之收回吧。”
  萧定非那一张风流英俊的面孔顿时垮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了什么,也察觉出了她的谨慎和疏远,心中暗骂一声“不知哪个王八蛋暗中作梗妨碍他抱姜雪宁大腿”,面上却瞬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爱搭理我了。”
  声音不大,藏了小小的怨气;身材虽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宁面前却甚是乖顺,简直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与刚才对着萧姝时简直换了个人!
  姜雪宁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延平王更是险些下巴掉到地上。
  连临淄王沈玠都不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定非与姜雪宁。
  仰止斋这边,尤月简直看傻了眼:怎么可能……
  才刚嘲讽了姜雪宁今时不同往日啊!
  走了燕临,不选临淄王妃,连一向护着她胡作非为的乐阳长公主都要去和亲了!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姜雪宁就要夹着尾巴,仰人鼻息。
  可谁想到,最近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定国公世子萧定非,又巴巴凑到她跟前儿!
  这女人……
  这女人!
  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魔手段?!
 
 
第149章 长寿面
  光看周遭人的表情, 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众人内心究竟是如何震惊,姜雪宁面上勉强挂上的微笑,有了几分隐隐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谢危, 想到搭理的代价, 姜雪宁是半个亲切的笑都不敢奉送,十分礼貌地撇清了关系:“我同世子并不熟识,还请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变脸可真是比翻书还快。
  前阵子还说着“到京城我罩你”呢。
  萧定非眼珠子一转,心里嘀咕归嘀咕, 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中间有点缘由,且姜雪宁傻了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狼狈为奸”,于是会意地换上先前那副众人都熟悉的恬不知耻无赖相, 咕哝起来:“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气, 难驯服哦!”
  他身后有人变了脸色。
  临淄王沈玠站在后方,因得过燕临照顾姜雪宁的嘱托, 且不清楚内情,只当是萧定非色迷心窍,言语之间占人便宜, 眉头便皱了起来, 难得有几分威严,声音微冷地道:“姜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睐的伴读,姜侍郎府上嫡小姐, 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诸位小姐要去向母后请安, 便尽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锦袍,金冠玉带,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样。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萧定非朝他看去, 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对方也是一怔,而后竟向她微微颔首。
  姜雪宁心头一跳。
  并非为这目光有什么深意, 只是这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即便心知自己这一世与此人毫无瓜葛,可仍旧会被他的目光拽回前世的记忆中,生出几分唏嘘的慨叹。
  上一世温婕妤小产,沈琅无后,最终传位给沈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一世温婕妤避祸,若顺利诞下皇子,沈琅便有了后,只怕储君之选也轮不到沈玠。
  眼前这位临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运,已在不知觉间,被旁人的手轻轻一拨,吹了口气儿,兜兜地转过了一个大弯?
  姜雪宁及时地搭下了眼帘,未露出异样,只随同众人弯身道礼,从这帮王公贵族子弟的旁边经过,重新向慈宁宫方向去。
  沈玠怔了怔。
  他不由向姜雪宁回首看去,但见这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姜二姑娘身姿袅娜,背影细瘦,纵走在众人之中也仍旧可以一眼分辨,眼底于是慢慢露出几分困惑。
  总觉那一眼里,透出了深奥的伤怀。
  约莫是他一时晃神,看错了吧?
  萧姝走出去不远,一张脸却还是怒意未消,转头便似乎要对姜雪宁说点什么。
  然而姜雪宁早有预料。
  在萧姝转身面向她的那一刹那,她唇边已经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萧姝发难,倒打一耙:“原听人传国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时过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回了京城却是个言语轻浮的浪荡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众人:“……”
  萧姝:“……”
  肚子里再多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时连自己原本想说什么气忘了。
  近一月没见,重新回来,姜雪宁还是那个让人束手无策、恨得咬牙切齿的姜雪宁!
  *
  姜雪宁本以为去慈宁宫能看见沈芷衣,可跟着众人入内请安时,抬眼却没在太后身边找着人。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恹恹。
  受了她们的请安后,只问了萧姝几句话,反常地连沈芷衣都没提一句,更不敲打她们好生为长公主伴读,便摆摆手叫她们退下。
  才从慈宁宫出来,姜雪宁眉头便皱了起来。
  显然疑惑的并不只她一个。
  周宝樱小包子连鼓鼓的,也有些纳闷:“今天怎么也没看见长公主殿下?”
  萧姝不回答。
  陈淑仪却是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宫里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亲,这些天来都在做准备,快有小半月没出过宫门了,自然没有同咱们一般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周宝樱掩口,“啊”了一声。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然小声道:“便是要去和亲,可连太后娘娘的安也不来请,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姜雪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尤月打量姜雪宁面色,难免幸灾乐祸:“说是准备去和亲,可谁不知殿下的脾气呀?这怕是在和太后娘娘闹小性子呢。只不过家国大事,又岂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叹了一声。
  姜雪宁只觉得手掌心发痒,想要给她这贱嘴两巴掌,心里才能痛快。
  可的的确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强压下了这股火气,冷笑了一声,却看向萧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读,新年来入了宫,合该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若是以前,以萧姝八面玲珑的性情,必定会同意姜雪宁的歧义。
  然而让沈芷衣去鞑靼和亲的圣旨已下。
  对于一个即将离开这座宫廷,且几乎已经与太后、与皇帝闹僵了的长公主,纵然往日的确熟识,然而掂量厉害,她终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烦,连圣上和太后都不见,我等又何必叨扰呢?”
  这滴水不漏的作风实令姜雪宁厌恶,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只凉凉道:“找什么借口呢?萧大姑娘趋利避害的本事是顶尖的。不去便罢了。有谁要一同去吗?”
  她转过目光,看向旁人。
  陈淑仪向来同萧姝站一边,并不出声;姚蓉蓉害怕地低下了头;周宝樱拧着眉毛,看了看萧姝和陈淑仪,似乎有些纳闷,十分为难模样;尤月冷哼一声,动也不动;方妙却是迅速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铜钱来,拢在手心里摇晃,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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