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
  街对面幽篁馆。
  吕显坐在窗边上,皱眉看着搁在案上的这块琴板,显然是前段时间才雕琢过的,榉木料,木质纹理都是上佳。
  只是在左侧半掌的位置上硬生生戳了一处败笔。
  明显是刻刀歪了。
  上头甚至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
  “我记得这是我两个月前给你找的那几块料里最好的,你不是已经拿去斫琴了吗?”吕显看向对面正在喝茶的谢危,声音里带着点不满,“一株老树长个八百十年,砍下来也就这么几块好木头,我上哪里再给你找几片同棵树甚至一样的来?谢居安,你斫琴的时候是在做梦了,还是撞鬼了?这都能斫坏!”
  谢危近来琐事缠身,眼看着年后雪下了好几天终于化了,才从府里出来,特意到幽篁馆走上一趟。
  他自然知道这斫琴的木难找。
  可若不难找,又哪里需要劳动吕显?
  他坐时背对着那糊着雪白窗纸的窗扇,一张脸便有小半埋进晦暗里,只放下茶盏,道:“劳你费心,再替我找找。”
  吕显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心知既然是谢危亲自来,这张琴怕比较紧要,所以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叫下面人来把前几个月的入库账本都拿出来,一一对着翻找,想从中找一块材质纹理都和眼下这块木头差不多的,好能搭上谢危之前斫的琴。
  查了半天也没结果,倒是让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你今日都有空过来,那萧定非近来在国公府无法无天,你该都听说了吧?”
  这倒是一桩事。
  十多天来萧定非做了多少荒唐事,无一不传到谢危的耳朵里,只是他初掌工部事情繁多,萧定非折腾的又是萧氏,他便暂时没多管。可这世上的事情过犹不及,真要扳倒萧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闹一阵便该消停下来图谋大计。
  若不约束,只怕萧定非连自己是谁都要得意忘了。
  这么想着,谢危便叫了剑书进来,吩咐道:“一会儿让刀琴亲去一趟,告诫告诫他,威风已经逞了,不要闹得太……”
  话音才刚落,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听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正查着账本的吕显不由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听了片刻,眉头陡地一挑,竟把旁边窗扇推开来,朝着外头街上看去:“好像是年前入京的那帮鞑靼人闹市纵马……”
  谢危闻言,眉尖也是一蹙,同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下头果然一片纷乱。
  街边上还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蹲下来查看车轮,旁边却是名裹了雪狐毛滚大红缎面斗篷的姑娘站在旁边瞧着,巴掌大一张俏生生的脸上,竟是冷若冰霜。
  吕显也瞧见了,不由转眸向谢危看去。
  *
  鞑靼来的一帮使臣,可真是威风八面!
  真把京城当自己家了。
  姜雪宁从姜府里出来本就要比姜雪蕙晚上几分,若路上不出什么意外,差不多挨着宫里定的时辰去。可半道上遇见这种事,马车坏了,人在半路,还不知要耽搁多久,当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
  她正想说去附近雇一顶轿子,先入宫去,马车的事情留给车夫慢慢处理,结果还未开口,一抬头就看见街对面二楼的幽篁馆里竟下来一人,直朝着她走过来。
  当下便讶然了几分。
  剑书腰间佩剑,看了一眼那马车,果然是坏了,便向姜雪宁拱手道:“二姑娘是要入宫吧?这下车坏了一时也不能成行,外头风大,不如到楼上稍坐,先生也正在那边。”
  姜雪宁便下意识向对面临街二楼看了一眼,当中一扇窗果然是半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谢危那张轮廓清隽的侧脸。
  通州回来后,已有十数日没见过了。
  谢危也没再逮她过去学琴,加上萧定非闹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她难得过了个舒坦的好年。今次又要入宫,刚才在车里时她便琢磨,回头少不得又被这位少师大人拎着,伏低做小。
  可没想,没等入宫便撞上了。
  姜雪宁突然便想起张遮,通州回来他也得了晋升,大约也是在忙吧?
  心里虽这般念叨,可不知为什么还是闷了一下。
  谢危既叫她去,外头也的确风冷,她自然没得拒绝,点了点头,便交代了车夫两句,随剑书上了楼去,进到幽篁馆。
  此地她曾随燕临来过,馆中一应布置倒没怎么变化。
  剑书引着她往更里面去。
  掀开一道门帘,姜雪宁就看见了里面坐着的谢危,屋里搁着烧了银炭的火盆,暖烘烘的,他坐在窗下,穿身苍青的道袍,也正好抬了眼瞧她。
  谢危在幽篁馆,肯定是见吕显。
  可现在去没看见吕显人。
  姜雪宁的目光从谢危对面那只尚且还未收走的茶盏上一晃而过,规规矩矩地上前道礼:“谢先生好。”
  她行礼时双手交叠在腰间,纤细的手指尖便露出些许来,袖里却隐约有点清泠泠地声响。
  谢危道:“撞见鞑靼的人了?”
  姜雪宁不由撇嘴,想起方才的事情来还有些上火,气道:“学生可没完全撞见呢,真要打个照面,您现在见着的我只怕就是缺胳膊断腿儿了。”
  谢危眉头就皱了起来:“正月十六,胡说八道些什么?”
  正月十六还是我生辰,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个什么劲儿?
  姜雪宁腹诽,不大爽他,可又不敢顶撞,只好把脑袋埋下来,小声道:“哦。”
  谢危看得出她不服气。
  盯了她片刻后,忽然道:“这些天同萧定非往来,眼瞅着他折腾定国公府,连宫里赏赐的许多东西都抬了去送给你,你倒收得爽快,看得高兴?”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可没料想谢危竟然会找自己说这件事,顿时抬起了头来。
  可对上谢危那双通明的眼时,又莫名没了胆气。
  她想,在这件事上实没必要瞒着谢危。
  索性说了真话,坦荡荡道:“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他折腾国公府,学生的确高兴。非但高兴,还要为他喝彩。国公府越水深火热,学生越是高兴。”
  说到底,睚眦必报罢了。
  一番话竟是有那么点往昔刁钻跋扈的模样,秀气的眉蹙起时甚至带点娇气的乖张,连掩饰都懒得。
  谢危看了她半晌,陡地道:“眼下你在我面前倒是不装了。”
  姜雪宁心中一凛。
  可转念一想,便自嘲似的一笑,道:“我什么德性先生不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吗?您在我面前懒得装,我又跟您装个什么劲儿?”
  他俩又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早四年前荒山野谷里已经把面具扯了个干净,彼此都见过了对方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装得越温雅贤良、越圣人君子,便越是虚伪。
  所以她对着谢危倒比对着旁人放肆些。
  谢危私底下同她说话不也不大客气吗?
  只是话才出口,姜雪宁脖子后面便冷了一下,陡然间意识到:这话自己不该说的。当年同谢危一道上京的那段经历,合该埋进心里,再不拎出来说上半句。
  这是谢危的忌讳。
  果然,她慢慢抬眸,便对上了谢危平静至极的视线。
  姜雪宁难免觉得自己要倒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主动先认了错:“是学生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谢危又看她半晌,道:“伸手。”
  姜雪宁一听见这两个字,头皮都麻了一下,还记得自己上回要银票朝谢危伸手时挨的打,她记疼,非但没伸出手去,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危道:“你收萧定非东西怎么说?”
  姜雪宁这下把方才说错话的茬儿都忘了,嚷道:“折腾人这事儿学生是个中好手,他主动来求我教他,我对他一番指点,他交点束脩不过分吧?”
  谢危冷笑:“长本事还能出师教人了?”
  姜雪宁还想顶嘴,可看他一张脸已经有些沉下来,倒比刚才还吓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及时住了嘴。
  桌边上有把竹制的戒尺。
  不是学堂里教书先生用的那种,而是吕显去庙里听大师讲法时请回来的那种。
  正好趁手。
  谢危抄了起来,仍旧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心知还是要挨打,眼睛一闭,终于把手摊开伸了出去。
  谢危是真想给她两下,好叫她长长记性。可那伸出来的手腕上系了串小小的金铃,轻晃间发出细碎的声响,红绳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内侧隐约有道斜划的旧疤。
  他抬起来的竹尺,到底没有落下去。
  姜雪宁等了半天,心里忐忑,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不由悄悄睁了眼。
  谢危问她:“今日是你生辰?”
  姜雪宁眼前一亮,想也知道谢危这样的人不可能知晓她生辰,该是瞧见自己腕上戴的手链了才有此一问,于是脑筋一转,惨兮兮道:“对啊,今日学生可是个小寿星,但赶着入宫的日子,生辰都没过呢,既没吃好的也没喝好的,长寿面都没人做一碗,先生还要罚我!学生都知道错了,往后不敢再犯,要不看在生辰过得这么惨的面儿上,便饶过这一回吧?”
  谢危没说话。
  姜雪宁胆子肥了点:“您默认啦?”
  她把手往回缩。
  可就是在这时候,“啪”一声响,谢危手里那一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打在她掌心里,疼得她一下缩回手来攥着,愤怒地向他看了过去。
  谢危声音里半点波动都没有,道:“今日的罚不留到明日。萧定非这等轻浮浪荡的纨绔,倘若再叫我知道你同他有过密的往来,便没有这般容易饶过你了。”
  姜雪宁又惊又怕,含着泪看他。
  谢危把戒尺一扔,却不向她望一眼,端茶起来,扬声向外头道:“剑书,叫刀琴把我车里的奏折拿出来,送她入宫去。”
  剑书进来请姜雪宁去。
  姜雪宁都没反应过来,脑袋里还想着“谢危这人冷血无情居然真在生辰这天打我”,捧着自己被打出一道红印子的手坐进了谢危的车里,还生气得不行。
  刀琴驾车直接往皇宫方向去。
  剑书回来便看见先前回避去了密室里的吕显,不知什么时候又晃悠回来了,只用那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瞅着自家先生。
  剑书考虑了一下道:“刀琴送宁二姑娘去了,那定非公子那边,属下亲自去一趟?”
  谢危那盏茶放在手里,却没喝。
  他看了那茶汤上泛开的涟漪一会儿,竟道:“不必了,随他闹去吧。”
  剑书愣住。
  谢危眉心蹙着似乎有些烦乱之意,松了茶盖任其盖回茶盏,打得一声响,然后把茶盏撂回案角,道:“总归有我兜着,出不了大事。”
  剑书:“……”
  吕显:“……”
  呵呵,现在又你兜着了,先才哪位说要约束萧定非叫他少搞事儿来着?
 
 
第148章 舔狗
  等等, 她居然坐上了谢危的马车?!
  姜雪宁在捧着自己手心那道红印子吹了半天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抬头打量。
  车厢两边车帘厚厚的, 压得很紧。
  便是外头寒风呼啸,也很难掀起一片帘角。
  确是谢危自己的马车。
  唯一的光线来自于身后雕了菱花的窗扇,照在铺满车厢的雪狐毛上,既有一种冬日的惨白, 也透出几分柔软的温暖。小方几上的奏折已经被先行搬走,连一张碎纸片都没有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片, 唯独隐隐的书墨香气还飘散在空气中。
  左手边的角落里搁着一摞书。
  姜雪宁也不敢翻, 只仔细瞅了瞅,似乎都是些佛经道典, 最面上那本是《楞严经》。大概是放在车里,时不时会翻一翻的书,看着不是很新。
  读这么多佛经, 清心寡欲, 难怪人虽在朝堂,上辈子年过而立却未婚娶,也没听说家中有什么姬妾, 料想是个俗世里留头发修行的和尚道士……
  “无趣, 乏味。”
  她瞧见“楞严经”三个字时便没忍住翻了一下白眼,一时倒把“自己居然坐上谢危马车”这件事的惊讶抛之于脑后了。毕竟谢危是她先生,她这学生遇到意外, 谢危借辆马车给她用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一路到宫门前, 已是暮色昏昏。
  刀琴请她下车。
  姜雪宁道过谢,因知道这少年看上去内向沉默,可一手好箭却是箭箭夺命,且自己已经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并不敢伸手去扶他的手,只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
  仰止斋中,众人早都到了。
  道中耽搁的姜雪宁,无疑是最后一个。
  萧姝坐在几名伴读中间,穿一身雍容的杏黄色宫装,一手捧着精致的错金手炉,一手则执着棋子,正同对面的陈淑仪对弈。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浓艳。
  可姜雪宁从廊上进来时瞧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于是想起这些天来在国公府连台上演的好戏,心底不由一哂。
  陈淑仪先瞧见她,目中异色微微一闪,笑道:“还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时好,今日是不是又不来,没想到刚念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气色,倒是将养得很好呢。”
  姜雪宁仿佛没听懂话里藏着的意思,同样笑着回道:“可不是么。人虽病在家中,却不用来上这劳什子的学,听夫子们成日聒噪,日子过得可太惬意。非但没消瘦,只怕在家还胖上两斤呢。”
  周宝樱原本趴在棋盘边上眼巴巴望着,恨不得伸出两只手去帮着萧姝、陈淑仪两个人下棋,一看见姜雪宁进来,听见她说了这话,原本就挂了几分苦相的脸上,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又可怜又艳羡地道:“宁姐姐在家一定吃了好些好吃的东西吧?唉,宁姐姐病了,姚姐姐也病在家里不来。我怎么就这么能吃,长得这么壮实,从小到达都没怎么病过呢?这大冷的天,藏在被窝里吃东西该有多好……”
  众人顿时无语。
  姜雪宁扫眼一看,才发现的确少了一人,没有不由一挑:“姚姑娘也不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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