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上一世的萧氏。
  心中一时凛然。
  谢危的言语姜雪宁半点不敢违拗,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今天就重拾功课。”
  她这过于规矩听话的模样,难免让谢危觉得气闷几分,且旁边有姜伯游在,二人还有正事商议,倒不好多留她下来说点什么,便让她先去,备着自己改日考校功课。
  姜雪宁自然趁机溜之大吉。
  直到飞快跑过了垂花门,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外后,她脚步才慢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谢危此人心肠冷热难测,可行止进退的分寸着实使人称道,便连她这般熟知对方内里的人都不免有为其迷惑的时候。那萧氏与皇族,当年究竟对他做过什么,结下了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此人撕剥下如此坚实牢靠的一副圣人皮囊,化身魔鬼?
  上一世尤芳吟那微妙的言语和神情浮现在姜雪宁脑海里,竟使她心里生出了些许探究的好奇。
  可一念及此的瞬间就打了个寒战。
  她立刻压住了这想法,眼下真正紧要的还是筹谋如何在这危难的境地里救出沈芷衣,而自己这一世与谢危的交集最好只限于此不要再往深处——
  阻止沈芷衣和亲,与谢危的交集?
  姜雪宁的心跳陡然快了那么一刹,立在原地,慢慢抬起自己左手腕:纤细的皓腕上,一道浅色的伤痕斜斜划着,隐约还能让人想起血线自腕上滑落的惊心。
  一个危险的念头才压下去。
  可另一个更危险的想法,竟然完全不受控制,疯狂地占据了她的脑海,让她心跳加速,无论如何也挥不去!
  如果上一世她曾在自刎时以旧日恩情胁迫谢危放过张遮,那么,这一世,她是否也能用这唯一的恩情,恳请谢危……
  *
  沈琅毫无预兆地直接让人开始查萧氏那赣州赈灾银一案,着实让上下经办的朝中官员们抓耳挠腮,只因琢磨不透皇帝到底什么意思,生怕办错了差事,非但没有半点功劳苦劳,还要失了圣心,引来罪责。
  谢危此来姜府,也主要是与姜伯游谈论此事。
  勇毅侯府查抄后,政局的变动便使人提心吊胆,有时姜伯游都不得不要求助一下谢危,只因这位年轻的少师乃是朝中出了名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
  一通叙话足有大半个时辰。
  期间姜伯游对先前长廊上姜雪宁的事绝口不提。
  直到叙话完,要送人出门时,他才笑起来,道:“宁丫头的遭逢委实苦了些,可当父母的遇到这般弄人之事,也实难两全。她刚回来那两年,想要严格管教她吧,她流落在外本就吃了许多苦,一怕她敏感伤心不高兴,二怕她觉着我们不疼她;想要宽松些对她好吧,可管得太松,不知规矩不通人情,又如何长进?没多久她同燕世子玩到一块儿,世子纵着她,唉,不提也罢。”
  谢危看向他。
  姜伯游摇摇头似乎想将那一点苦闷挥去,然后注视着谢危道:“宁丫头入京以来的变化,居安该也看在眼底,算是瞧着她长大了。我见居安竟肯管教她,她在居安面前也颇规矩,一时倒觉得是我这当父亲的不称。”
  同朝为官,谁不言谢危品行之高,为人坦荡?
  是以姜伯游半点没往别的地方想。
  谢危另眼待姜雪宁的种种,他只当是师生厚谊,便道:“居安之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只是宁丫头,若她师从居安能学得一二皮毛,改改这顽劣不懂事的毛病,我便放心了。”
  顽劣不懂事?
  谢危回想那少女的姿态,扎人得像是荆棘上一根尖利的刺,脆弱又好似悬崖顶一朵艳丽的花,竟少有地听了姜伯游这一番平和的话后,生出些许的不舒服。
  于是停步驻足。
  他面上的笑意难得淡到看不见,朝向姜伯游,慢慢道:“宁二的性情,外刚内软,怕该打小没得过什么好,吃软不吃硬。但凡旁人给她些好,她便死心塌地。姑娘家不该养成这般,动辄被人拐走。她难受才胡闹,教养不足回到京中,姜大人与夫人果真不曾失望于她言行之无状,举止之粗陋?小姑娘心思细敏,便是没听人口中言,光看旁人眼色,也难免惊惶失落。她既不顽劣,也非不晓事,只是你们不懂,谢某未察,伤着她了。”
  姜伯游怔住,无言。
  谢危言毕却似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一声“告辞”,缓步行过那刚抽芽的紫藤花架,向府外去了。
  他的马车便在侧门候着。
  可走出门时却见剑书没坐在车辕上,而是笔直地立在车畔,瞧见他时也是面色古怪。
  谢危眉头一皱。
  还没等他问出口,车后面立着的一道身影便走了出来,竟向着谢危一拜:“学生见过先生,可等了先生好一时了。”
  姜雪宁忐忑极了,在外头等了多时,那一点骤然冒出来的勇气都快在这点滴的等待中耗光,差一点就想要放弃,逃回自己屋里去。
  还好谢危这时候出来了。
  她硬着头皮上前道礼,勉强挂出讪笑来,心跳剧烈却如擂鼓。
  天知道就算是她上一世自戕前出言请他救张遮时,都没这么紧张!
  谢危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自己,于是向剑书一看。
  剑书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他目光流转,轻易便猜到了,想她有事知道来找自己,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什么事呀?”
  姜雪宁的声音有些发抖:“学生,学生想恳请先生帮个忙。先生洞察世事,明察秋毫,想必市井中的风雨也一清二楚。宫、宫中长公主殿下待学生甚厚,却因形势所迫被亲族割舍,竟要远赴鞑靼和亲。蛮夷之族茹毛饮血,她不过一弱女子,身份还特殊,焉知他日不会为蛮夷所害?学生虽有绵薄之力,却恐不能救她于水火。不知,不知可否请先生帮、帮……”
  谢危的眉头顿时微皱。
  姜雪宁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他神情,一看这架势生怕谢危不同意,立刻把自己左手举了起来,赌咒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非学生挟恩,实在是力有不逮恳请先生襄助一二,行个方便!此事之后学生与先生便互不相欠,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互不相欠。
  恩怨两清。
  再无瓜葛!
  她这么想与他划清界限吗?
  谢危注视着她,原本平和的心境竟似被狂风卷过一般狼藉,紧绷的身躯蕴蓄着一种难言的沉怒,连负在身后的那只手都紧紧地攥住了。
  笑意从他唇畔消失。
  阴云慢慢爬上瞳孔。
  姜雪宁上一世挟恩要他报时,人在大殿之内,只听他淡无波动的一个“可”字,却不知殿外的谢危究竟是何神情。但料想该是平和无波,恍若不沾烟火的圣人。
  可这一刻……
  他人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座不可测的深渊。她竟有一种触怒了对方,下一刻便会被掐死的感觉,悚然之下,退了一步。
  良久的沉默。
  姜雪宁不敢说话。
  谢危终于收回目光,竟平平和和地笑了,仿佛那汹涌的戾气与情绪只是旁人错觉,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话音出口横无波澜,也不比前世多出半个字,只道:“好。”
 
 
第166章 铤而走险
  直到谢危人上了马车, 都去得远了,姜雪宁还有点发蒙。
  这人怎么回事?
  她琢磨上一世燕临刚班师还朝的那一阵她心中不安,也曾对谢危说过类似挟恩相报后大家便两不相欠的话, 可对方好像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这两回总觉谢危有些奇怪。
  可到底是哪里奇怪, 姜雪宁又实在说不上来。
  想想既然没有头绪,索性把这一团乱麻都抛开。毕竟谢危本就是个喜怒难测不好伺候的主儿,若花时间就能琢磨透他是怎么想的,在那风云起伏的朝堂上人家还怎么混?
  要紧的是谢危答应了!
  她虽然联系了郑保, 外面又找了周寅之,可以这一点力量若要成事,几乎称得上是赌命, 还未必万无一失。可若谢危这样在朝中有举足轻重之能的人肯帮上几分, 成功的可能则大大增加。且即便事败,也可避免牵连诸如郑保之类的无辜者。
  成事在望!
  姜雪宁想到这里差点一蹦三尺高, 回了自己屋子,更是风平浪静。经谢危那一番话的恫吓,府里上上下下连半个来找她麻烦的人都没有了。
  她只担心姓谢的那心不甘情不愿。
  不过十分出乎意料, 对方答应了之后竟然异常信守诺言, 次日一大早便有剑书亲自过府来请,说是谢先生既受了姜大人托付,自当对姜二姑娘多尽心力, 这一遭就请姜雪宁去谢府考校学问。
  姜雪宁一开始还真信了。
  到得谢府之后十分忐忑不安, 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昨夜看的书,练的琴。没成想,人进了斫琴堂, 里头竟空空如也,并不见谢危身影。
  剑书躬身道:“昨日回来后先生交代了我等先行搜集长公主殿下和亲的一应事宜, 有些公文案牒也不敢交由他人四处传看,是以干脆请了宁二姑娘过来看。先生他,他去了幽篁馆,已留了话说,您有事便直接吩咐属下,必给您办妥。”
  姜雪宁于是明白了。
  谢危这摆明了是厌弃她,估摸着是知道她这一回要做的事情异常凶险,本不愿搅和进这一场浑水,却迫于她以恩相挟,不得不答应。干脆眼不见心为净,扔个得力的剑书来给她用,自己则避得远远的。
  她也巴不得呢。
  倘若姓谢的阎王爷似的往她跟前儿一坐,而她要一本正经地同他商量什么掉包、劫人的事情,真是人没愁死先给吓死了。
  姜雪宁乐得轻松,顿时觉得斫琴堂里过于紧绷的空气都松弛下来,立刻原形毕露当成了自己家,还半点不见外地招呼剑书跟自己一起坐下,先研究那些和亲有关的案牍。
  剑书哪儿敢坐?
  他就立在一旁,姜雪宁要看东西,他给递折呈纸;姜雪宁要写东西,他给润笔研墨。从头到尾半点逾矩不敢有,也不因谢危不在而有半分放松。
  谢危身边人总跟他一般严谨得过了头,姜雪宁只记得上一世偶尔几次单独同谢危手底下刀琴、剑书两人说话时也是这般,只道他二人本是如此性情,唤他两回不见他坐,便也罢了,专心看起手中的东西来。
  公主和亲这样的大事,是由礼部操办。
  推萧姝出来和亲这件事行不通,皇帝也没有半点改主意的意思。也就是说软的法子不行,必得硬来巧取。这时候摸透送公主去和亲前后的流程就变得十分紧要。
  沈芷衣去鞑靼和亲的日子,经由钦天监算了又算,定在三月廿一,距离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工部着人打造了坚固的大车,挑选了四匹骏马来拉。
  前一天公主要与皇帝一道祭祀宗庙。
  出发当日却要早早起来描摹妆容,凤冠霞帔,顶上盖头,拜别亲族皇帝后一路出宫。又按照历代和亲的规矩,配了羽林军里挑出的八百好儿郎护卫。出发时是暮春,向西北而去天气正好,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这里便大致有两种救人的方案:
  其一,待公主离京之后,护卫松懈,劫人或者中途掉包都有机会。
  只不过倘若劫人那很简单,要掉包的话,护卫们路上若已见过沈芷衣真面目,事情无论如何都会败露;
  其二,是在公主离京之前便下手。拜别亲族后便会直接登上马车出宫,皇族之人只在城楼上观望远送,若胆子大些,找个体貌相仿、熟知宫中事宜且自愿的女子来替代,只要不被发现踏上和亲之路后,护卫们从未见过公主,便是见着替身也不会怀疑。
  然而此计也有极大的弊端,那就是太过危险。
  皇宫戒备森严,行事只怕不易。
  姜雪宁在谢危府里琢磨了几个上午之后,掂量掂量自己手中的力量,以及谢危提供帮助的限度,果断将第二种方案划掉。
  最稳妥的是第一种方案。
  她仔细翻了谢危府中的地图来,几经揣摩,在上头划出了一条线,圈出了好几个点。
  然而中途劫人势必要一队精锐,方能成事,八百羽林军可不是儿戏。
  她手里虽还有些余钱,可以做接应之事,也足以安排好沈芷衣接下来的生活。可若要从外面收买人来做劫和亲公主的事,有动辄掉头的风险,一则未必有这本事,二则未必有这胆气,三则一旦事败抖落出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周寅之固然能用,可姜雪宁对此人也有顾忌。
  这便是求助于谢危最好的时候了。
  姜雪宁向剑书说了自己的打算。
  旁人不知,只道谢危是个寻常文臣,可她光看剑书、刀琴的本事便知道他背后不那么简单,更不用说上一世谢危做过的那些事情了。
  他手中若无旁的依仗,那才怪了。
  剑书记下来后说等谢危回来便转达,请姜雪宁明日再来。
  这些天但凡她在府中,谢危肯定不在。
  姜雪宁只道这人脾气越发古怪,但料想这事儿不特别难,他该会答应。
  谁想到第二天来时,剑书竟道:“先生说,若寻常山匪劫了公主去,势必引得朝廷往内追查,长公主殿下逃得一时也未必能逃得一世。宁二姑娘既已决议用此险招,不妨双管齐下,掉包与劫人之计并用。羽林军的安排自有先生料理,接着只推个枉死鬼出来替了公主,说是死在劫亲之中,配以公主的信物,任谁也想不到真的长公主殿下已金蝉脱壳。如此,方能消除后患。”
  姜雪宁听了却是心头一凛。
  她岂能没想过这计划?
  毕竟可以一了百了,绝了皇室寻找沈芷衣的心。
  只不过劫人尚且好说,要推个无辜的枉死鬼出来替沈芷衣立刻死,一则难找人选,二则于心不忍。
  而且,凭着她上一世对谢危停留于皮毛的了解……
  姜雪宁抬起头来看着剑书,问了一句:“这话恐怕没有说完吧?和亲事关两国议和,若公主出了事,个中牵扯犹为复杂。先生既同意了劫人的计划,又岂会浪费这天大的好机会?届时劫人去‘杀’公主的,只怕不仅仅会假扮成山匪,还要留下点与鞑靼王室有关的蛛丝马迹,故布疑阵,挑起两国相互怀疑,甚至掀起战乱。”
  剑书静默不言。
  姜雪宁却觉心头发紧:“有战必会用兵,萧氏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军情危急之下,纵然朝野非议、皇帝不愿,只怕也得千里加急,召回故将,重启忠勇。”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