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萧姝走进她视野。
其实这时候,萧姝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今夜最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了,可越是如此,才越使她对眼前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孔心生憎恶。
她问得直接:“暗推和亲之议要我替沈芷衣的,是你么?”
姜雪宁回得更直接:“那玉如意一案以逆言陷害我的,是你么?”
萧姝道:“你说是,那便是。”
姜雪宁便也道:“你说是,那也是。”
两人面对面立着,四目相对,竟是谁也不肯相让。
只是萧姝阴鸷,姜雪宁冷寂。
一者是已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此生的仇敌,另一者却忽然超然于其上并不十分在意了。
萧姝轻而易举便察觉出了她对自己的蔑视,瞳孔微微一缩,道:“是人皆有自己的命数要赴,你出身不如我,心计不如我,我竟不知你也有看不起我的胆气。”
姜雪宁只觉可笑。
甚至她上一世都没觉得萧姝有这样可笑:“往日我也曾想,你这样好的出身这样高的本事,比公主殿下是不差的。可到今时今日,此言此行,她是天上的皎月,但有三分清辉落在身上,都觉快慰;你不过地上的灰尘,便踩过去,我都嫌脏了鞋底。”
萧姝沉下脸来不再言语。
瑟瑟风隐约呜咽。
姜雪宁捧着那土,仿佛捧着什么爱物,只看着她慢慢道:“我原未生害你之心,你却因忌惮构陷我在先。萧姝,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你若执迷不悟,报应终究会来,只争个早晚。”
萧姝冷笑一声,根本不信。
姜雪宁却知这是自己对这位前世宿敌最后的尊重,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她都不再多言,抬步欲去。
“站住!”
萧姝目光闪烁,竟是直接出言将她拦下。
“深宫禁内,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纵然你是本宫昔日同窗共读,值此非常之时,本宫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得不谨慎些。来人,先请姜二姑娘慎刑司稍坐,问明白再送人出宫!”
左右守卫立时逼近。
姜雪宁听完她话便明白了:不管今日她是不是真带了公主出宫,对方都有借口将她拦下,纵然找不出证据来,留她一宿也足以让她吃尽苦头,说不准再发生点什么非常之事……
一如玉如意一案时的伎俩。
何况她眼下这副尊容,谁能不怀疑?
只是正当那些守卫便要将她围拢制服之时,另一头宫道上忽然急急地响起一声:“贤妃娘娘且慢!”
萧姝眉头顿时再皱。
姜雪宁抬目看去,竟是郑保疾步而来,到得跟前儿来时不卑不亢地一礼,匀了口气儿道:“娘娘,圣上那边议事方散,谢少师听闻姜二姑娘尚未离宫,特着来请。人这会儿在宫外候着,您看?”
谢危?
萧姝身形僵了一下,锋锐的目光钉向郑保。
郑保始终恭敬肃立。
宫里面谁不知谢居安?
萧姝成为后妃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仅凭在萧氏当姑娘时对朝堂的了解,便知此人是何等举足轻重人物,更何况成为后妃侍奉在沈琅身边后,更知沈琅对此人的倚重。
沈琅对她毕竟不是真的宠爱。
她本就是夹缝求生,这般境地中又怎敢冒险再为自己添一个可怕的劲敌?纵她心里有万般的不情愿,今日姜雪宁也只能放了。
萧姝垂在袖中的手掌悄然握紧,笑起来却毫无破绽,道:“既是谢少师开口要人,本宫自然不好想留。不过只盼着姜二姑娘回去之后,好生约束自己,可别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郑保垂首一礼方退。
姜雪宁定定看了萧姝片刻,才转身随着郑保,一道离去。
等走得远了,守卫不见了,宫人也不见了,她才突地一笑。
郑保不知她在笑什么。
姜雪宁望着前面渐近的宫门,神情却有万般的伤怀,只道:“你不知谢先生已避见我有月余,危难关头也敢抬出他的名头来救我,还好萧姝不知。可倘若被先生知道,也是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保向她看了一眼,张口欲言,可到底还是没有解释。
有他引着,顺利出宫。
只是才走出那扇偌大的宫门,抬头看见外头城墙下那一辆挂了灯的马车,还有车辕上静立等候的人时,姜雪宁终于怔住了。
郑保轻轻道一声:“姑娘回府,一路小心。”
接着悄然退回。
姜雪宁看着那人,捧着那一抔土,却挪不动一步。
谢危一身道袍飘雪似的飞,从高处看她,目光落在她那麻木落魄的面庞,也落在了她两手合捧的土上,只唤一声:“剑书。”
边上剑书见机极快,从车后翻出个空的匣子来。
他打开来递到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却怔怔站着没动作。
谢危眼底便渐渐冷沉,声音没了温度:“你还待捧到何时?”
姜雪宁眼角一滴泪才滚落下去,没入这抔土,润湿了小小的一块儿,眨眼不见了痕迹。
她慢慢松开手,任由泥土从指缝间滑过。
落到匣中,装了小半。
剑书合上木匣便要转身。
姜雪宁却道:“给我。”
剑书看向谢危。
谢危面无表情:“给她。”
合上的木匣重新递给姜雪宁,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谢危仿佛觉得她不成器,立在车辕上没动,只向她道:“上车。”
姜雪宁走过去。
剑书不敢扶她。
她一手抱着那木匣一手扶着车厢边缘,几次抬步都未能登上马车,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腿抖得厉害,浑身都似冰水里浸过似的,打着颤。
谢危看她这般没用,眼角眉梢都似凝了冰渣雪沫,忍无可忍,倾身弯腰,一手拽她一只胳膊,一手握她腰侧,半搂着将人捞了上来。
车帘一掀,把人推进去。
姜雪宁整个人犹自浑浑噩噩。
谢危见她这潦倒架势,无须问上半句便知事情没成,而一切本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宁二既不是困在宫中,也不是事情败露,那只有一种可能——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并不打算逃跑。
也只有如此,才能叫她失了魂魄似的,把自己搞成这令人嫌弃的鬼样!
外头剑书问:“先生,回哪儿?”
谢危沉默有片刻,道:“姜府。”
姜雪宁两手捧过土,脏兮兮沾了一片,自己却恍若不觉。
谢危没找见锦帕,皱了眉,索性把自己宽大的袖袍一扯,拉了她的手过来,一点一点用力地擦干净,口中却毫不留情:“倘若她不愿意,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就这般废物,替她伤心什么?”
车厢里昏暗一片,再无旁人。
姜雪宁憋了一路的泪,扑簌扑簌全掉了下来,出奇地没有再同谢危抬杠半句,只喃喃道:“先生说得对,都怪我,不学好,一没本事,二有脾气,谁也救不了,谁也护不住,自以为能改人命天运,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我的确无能,是个废物……”
谢危本是气话,哪里料着素性不驯的她竟全无反驳?
察觉她哭时,他已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
一时默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道:“傻宁二,你已经做得很多,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些事朝夕之力挽不得狂澜,小姑娘才多大点年纪便这般自怨自艾,你把往日的气性拿出些来,先生也不至于训你。”
也不知姜雪宁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坐着一动不动。
远远车外却传来欢呼之声。
是长公主和亲的车驾终于驶出了宫门,顺着笔直长安大道一路往城外而去。
姜雪宁记得这声音。
上一世她曾听过。
只是上一世听到时冷漠无感,甚至心里还高兴走了个未来会给她使绊子的皇家小姑;这一时听闻,却觉山遥遥水迢迢,雁门一去,或不复返,肝肠寸断,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倘若不这么放开了哭一场,就会被无尽的压抑和绝望埋进深渊。
谢危从未觉得从皇宫到姜府的这段路如此漫长,煎熬,入耳的每一声都像是钝刀在人心上割。等后面她抱着那匣子哭累了,把眼睛闭上,渐渐睡去,世界才恢复静谧。
可他的心却比方才她哭时更为喧嚣。
他长久地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入了定。
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剑书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
谢危应了一声。
然后倾身想去唤姜雪宁,可凑近时,那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映入眼底,梦里面仿佛都不高兴,罥烟似的细眉轻蹙。他搭下眼帘,眸光流转,终于还是缓缓伸手,抚过她柔软的乌发,两片薄唇压低,却只生涩而小心地印在她濡湿的眼睫。
这一时,剑书恰好掀开车帘。
谢危平静地转头看去。
剑书登时毛骨悚然。
然而他转瞬便发现,先生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后,竟越过他投向他身后,于是跟着调转目光看去——
姜府门口,姜伯游不知何时立在台阶上,原本一张中正平和的脸已经沉了下来,目中有震骇有沉怒,直直地看向了车内的谢危。
谢危身形有片刻的凝滞,转瞬又放松下来。
他退开少许,拉开了自己同姜雪宁的距离,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轻拍了拍她脸颊,将她唤醒:“到家了。”
姜雪宁睁开眼,恍惚了一下,才道:“有劳先生。”
她抱着那匣子下车。
脚步踉跄。
谢危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神思不属也一无所觉,只是走出去两步后,才像是想起什么般回过头来,一双微红的眼望着他:“少师大人,中原的铁蹄何时能踏破雁门,接殿下回来呢?”
谢危那片脏了皱了的袖袍在夜风里飘荡,一只手掩于其中,却悄然握紧,慢慢弯了唇,认真地回她道:“很快,很快。”
姜雪宁又看他片刻,才转过身去。
见着姜伯游在门口,也只木然唤了一声“父亲”,便径直往内走。
姜伯游却在门外站了许久,第一次见着这位同僚没有走上前笑着寒暄,反而寒了脸拂袖而去。
剑书自知闯了大祸,屈膝便跪在了谢危面前:“方才是属下莽撞——”
谢危竟平淡地道:“也没什么不好。”
他收回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衣袖,便返身向车内去。
剑书却是愣住,半晌没能回神。
第170章 伦理纲常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和亲车驾出京的那一日, 据说大晚上都有许多人夹道相送,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去。
随着她离京,原本甚嚣尘上的和亲之议也渐渐平息。
京城里上至王公贵族, 下至黎民百姓, 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今科春闱会试与与四月里很快就要近的临淄王殿下沈玠成婚之礼上。
原本不怎么起眼的钦天监方府,近些日来自然最是热闹。
其次便户部姜侍郎府上。
人人都说论人品才貌还有出身,钦天监家的姑娘方妙实难与姜侍郎府上的大姑娘姜雪蕙相比,奈何名声受自家那不成器的妹妹所累, 到底没选上正妃。可在选正妃的时候同时选了侧妃,足可见临淄王殿下对她有多喜欢,而这位正妃方妙姑娘选得又是有多勉为其难。
婚期定在四月十八, 正侧二妃同时入门。
递名帖的, 送贺礼的,套近乎的, 拉关系的,打秋风的,姜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连带着下人们也喜笑颜开, 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迎来送往面上有光。
只不过这里头并不包括姜雪宁院里的丫鬟婆子。
她们非但不高兴,近些日来反而越发愁眉苦脸, 小心翼翼。
蜀中尤芳吟那边有新的信函送到, 棠儿不敢假手他人,亲自去取,回去的路上却正好撞见要出去的姜伯游。
姜伯游看她一眼, 皱起眉头:“宁丫头还是那样?”
棠儿战战兢兢:“姑娘今日睡到卯时三刻便醒了,喝了厨房准备的一碗粳米粥, 又躺回去睡;日上三竿时起来对着窗外头看了半天,厨房送来的菜只略用了几片烤乳鸽,樱桃肉,小半碗饭;定非世子派人送来些时新的玩意儿,她也只看两眼便扔下了,叫去看灯会也不去……”
姜伯游便长叹一口气:“这算什么事!”
棠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自乐阳长公主去和亲之后,自家姑娘便跟失了神魂似的,连自己房门都懒得踏出一步,看着饭照吃、觉照睡,可伺候她的丫鬟们看在眼中,都觉得瘆人、发愁,谁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这些天来老爷倒是时不时都要问问姑娘的事儿。
倒好像比以前更在意。
棠儿也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兴许是因为姑娘近来的状态很让人担心吧?
姜伯游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叮嘱了一句道:“好好看顾着,过不两日便是她姐姐婚期,她若不想去便不去,也别叫旁人打搅了她,且让她再养上几天。”
棠儿躬身道:“是。”
姜伯游这才面带忧色地转身离开。
回到院中,棠儿看见莲儿坐在屋外头描绣样,便凑过去朝里面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姑娘还在睡?”
莲儿也叹气:“刚睡下不久。”
棠儿无法,看了看手中信,只好先搁在了暖阁靠窗的炕桌上,自去料理屋中别的事。
春尽的初夏,天气还未十分炎热。
两扇窗朝外开着,透亮的日光照着外头碧树庭花,莺鸟声啁啾隐约,有清风絮絮而来,吹动床榻外头轻薄的粉纱帷帐。
姜雪宁侧卧于榻上。
薄薄的春被盖了半身,搭着前胸,许是这些天来过得太过浑浑噩噩,觉也睡太多,午后短眠时总是会做些不好的梦。
一会儿是周寅之的人头,一会儿是沈芷衣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