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离奇,捉摸不定。
她行走在血淌了满地的宫廷中,周遭皆是迷雾,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死命地追逐。于是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慌乱,最后竟发足狂奔起来。
熟悉的坤宁宫就在眼前。
她松了一口气,冲了进去,可才停下脚步,就看见里面立了一道清瘦纤长的身影。
“芳吟——”
在这瞬间,姜雪宁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对方转过身来,却有些迷惑地望着她。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但原本两弯淡眉却被勾勒得多了几分凌厉的冷冽,是见惯了生意场上沉沉浮浮的镇定,只是目中似乎又有些无奈和苦涩。
是尤芳吟。
但不是这一世的尤芳吟。
她看见姜雪宁后,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声:“富有半城也无用,两边下注终究开罪人,谁能想得到大局颠覆竟是源于二十多年前的旧怨?到这时,自然舍财保命为要了。”
旧怨,什么旧怨呢?
姜雪宁想要问个清楚的,可那“富有半城”四个字却跟洪钟大吕似的在她脑海里晃荡回响,一声连着一声,竟让她心慌意乱,直接从这没头没尾的幻梦中惊醒了。
她瞬间睁开眼,翻身坐起。
薄被从她胸前滑落。
外头清风一吹,姜雪宁额头身上皆是一片凉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连背后的中衣都打湿了,贴在后颈,一阵阵地难受。
忘了。
她一定是忘了什么关键的事。
最近这大半月来,因未能阻止沈芷衣去和亲,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也像是没头的苍蝇,仿佛什么事都引不起她的关注,不值得她去在意。
可当真没有别的事了吗?
富有半城。
上一世的尤芳吟……
两边下注?
绞尽脑汁,反复思索,终于换得一道灵光如闪电般从万念中劈过,姜雪宁径直掀开了薄被从床榻起身,朝着外面大声唤道:“棠儿莲儿!蜀中的信呢?”
莲儿在外头吓了一跳。
棠儿闻言则连忙去暖阁将先前那封信拿了进来,本要递出,却被姜雪宁径直伸手抢过去,撕开信封便读了起来。直到这时候,两个丫鬟才看见,自家姑娘这些天来颓唐之气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般的凛然酷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大事一般。
棠儿难免担心她情绪起伏太大出点什么意外,小心道:“姑娘,您怎么了?”
姜雪宁迅速看完了那封信,却觉心中沉重。
并非是任氏盐场的情况不好。
而是因为,颓废了这些时日,她才终于想起:沈芷衣去和亲了,燕临也的确有一日会踏平鞑靼,可要迎公主还朝,却不是她知道前世轨迹便可以做得成的事——
缺了一个尤芳吟!
一个上一世的尤芳吟!
上一世沈芷衣去和亲四年后,鞑靼彻底暴露了狼子野心,进犯中原。
燕临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可待击退敌兵,迎回公主棺椁时,才知道早在更早的两年前公主就已备受折磨,甚至被迫落胎,只因鞑靼人不想她生下混合两族血脉的孩子。蛮夷举兵之前,先杀了公主祭旗。纵有高贵血脉,一身骄傲,在境地里也不过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彼时萧氏势大,朝廷既要用燕临抗击蛮夷,又要提防他拥兵自重,是以在粮草和后方多有为难之处。
可前线竟没受到任何影响。
那时朝中便有人生了疑窦,但直到谢危连同燕临谋反,所有人才知道,除了一个在生意场上纵横的吕显之外,他们背后还有那位富可敌国的“尤半城”!
打仗需要兵,养兵需要钱。
上一世他们背后有富可敌国的尤芳吟襄助,可这一世呢?
姜雪宁慢慢坐了下来。
她救了这一世的尤芳吟,上一世的尤芳吟因此并不存于此世。而她若想要兑现对沈芷衣的诺言,甚至比上一世更早将人救出,意味着她需要等量的银两,甚至更多,才能补足这个由自己造成的缺口!
她能做到吗?
不……
已经不是能不能的事,而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做到!
薄薄的一页信纸被姜雪宁慢慢地放回了桌上,她总算是清醒了,眨了眨眼,道:“准备笔墨,我要复信。”
*
这些天来,朝中大部分文官都在忙碌刚过去的会试和即将到来的殿试,姜伯游也不例外,所以今日也不去户部,而是径直去到翰林院。
皇帝点了谢危为这一科会试的总裁官,此刻便立在书案边上,刚接过下面几位官员递上来的几份答卷。会试的结果早已经出来,如今是在遴选答卷中最好的几张,以交由各处书局引发。
姜伯游抬头看见,眉头顿时皱起。
那日府门前的事,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若非是自己亲眼所见,只怕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平素看着正人君子、古圣遗风的谢危,竟做得出这般轻薄的禽兽之事!
往日谢危对姜雪宁关照,姜伯游从未多想。
一则他与谢危平辈论交,对方称呼宁丫头时也一直是看做晚辈;二则宁丫头入宫伴读,他也曾出言拜托;三则谢危不近女色,从未有过什么不三不四的传闻。
可就是这么个人……
最近一段时间,姜伯游也想,自家姑娘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会否这中间存在什么误会,又或是二人两情相悦?
他找姜雪宁谈过两回。
顾忌着姑娘家面子薄,且也不想让她知道有这么件事,他并未明白问她和谢危的关系,而是旁敲侧击。宁丫头言语中,对谢危哪里有半点逾越师生的情义?
所以,还是谢危问题大!
姜伯游心里膈应,这阵子都未同谢危多说什么,眼下也只闷声不响先料理起公务,待到人稍微少了些,那头找谢危的人也都退了,他才终于走过去。
先道一声:“谢少师。”
往日姜伯游都直称“居安”,谢危光听这生疏的三个字,便知道对方是有话要说了,回身来微微一笑:“姜大人,有事指教?”
姜伯游审视着他,道:“少师大人年轻有为,可今年也二十有七,年将而立久未成家;小女纵性顽劣,眼下却正当十九韶华,世事人情尚未通晓。少师大人为其师,教她懂礼知义,我这个做父亲的甚为感激。只是她或恐还不懂事,要多赖少师大人约束言行。是以还请少师大人也谨言慎行,以免她年纪小,生出什么误会来。少师也知道,这女儿我养得不大好,怕闯出什么祸来。”
话里隐隐有些告诫之意。
谢危手中还执着那几份答卷,心底却生出些许的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没接他话中正茬儿,只道:“姜大人养不好,不如给了我养?”
姜伯游岂能料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面色登时拉了下来。
他寒声道:“谢少师之能姜某虽然不及,可有句话却要告诫少师!我家宁丫头名声虽然不好,可心性不坏。谢少师误己便罢,切莫误人。倘若两情相悦老夫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可少师乃是宁丫头的先生,如此轻薄,岂不是蔑视祖宗礼法,枉顾伦理纲常?!”
这番话说到末时,声音都因怒意抬高了些许。
远远正忙碌的翰林院其他人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了过来,显然是把“伦理纲常”四个字听了个清楚,面上都忍不住挂出了几分好奇之色。
显然在想:这两位怎么还扯上伦理纲常了?
谢危却是垂眸。
的确,他是宁二的先生。按伦理,先生岂能与学生在一起、有私情?
只不过……
手中那几页答卷被他随手撂回了案头,谢危回视着姜伯游,温温然道:“那又怎样呢?”
第171章 将离
这一日之后, 翰林院里有了传闻,说是户部侍郎姜伯游与太子少师谢危因为一份会试答卷争吵起来,好像事涉什么伦理纲常。那位素性与人为善的姜侍郎, 几乎是铁青着脸, 甚至颇为不忿地朝着谢危冷笑了两声,只说什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拂袖而去。
没人想到别的地方去。
毕竟谢少师这样朗月清风、品性端良的人, 怎么可能和什么“伦理纲常”扯得上关系呢?
却说姜伯游与谢危一番交谈不欢而散后,心里便埋下了一团阴云,隐约觉得自家女儿竟被这么个位高权重的人看中, 绝不是一件好事。且谢危在事前与事后的面目变化之快, 简直令他怀疑此人和自己以往认识的谢居安是不是同一个人。
考虑再三,当天回来他便找了姜雪宁说话。
姜雪宁下午醒悟过来后, 已经开始吩咐丫鬟重新清点自己现有的东西,又复信给尤芳吟,打算这个月便启程前往蜀中。姜伯游使人来请她, 倒是正好。
书房里, 伺候在姜伯游身边的常卓把茶端上来,便退了出去。
房内只留下父女二人。
姜伯游斟酌了一番才开口:“宁丫头啊,你姐姐的亲事如今是已经落定, 只待过两天完婚。我看你自从宫中伴读回来之后, 便似乎不大爱出门了。满京城里豪门勋贵家的公子,除却那个实在不大成样子的定非世子外,不知你有没有哪个看得上眼的?家中也是时候为你谋划一二了。”
果然是年纪到了, 家里都开始发愁她的婚事了。
姜雪宁端起茶来,低下头只看见自己倒映在杯盏中摇晃的眼睛和眼底的波光, 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面容,清冷肃然,可并未给她带来太多的柔情蜜意,反而有隐隐的刺痛。
手抖了一下,她慢慢放下茶盏。
姜伯游打量她神情,连忙道:“父亲也不是要急着将你许配给谁,倘若你与那位定非世子玩得好,他那花天酒地、玩世不恭的毛病能改,你又真喜欢的话,也不是不行……”
姜雪宁失笑:“父亲多虑了,我并不中意此人。”
姜伯游松了口气,心道她若喜欢那萧定非,只怕是还不如谢危呢!
他续问:“那你确是有中意的人了?”
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她中意的那个人,似乎并不中意她。
姜雪宁觉得这话茬儿自己就不该接,所以索性没有接了,竟直截了当地道:“父亲,女儿现在并无谈论婚娶的心思。京中诸事烦扰,这个月女儿便打算去蜀中,散散心。”
“胡闹!”
姜伯游这一惊吃得不小,眼睛都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多大一个姑娘家,山高路远去什么蜀中?”
姜雪宁早知事情不会如此顺利,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要出远门,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
姜伯游有此反应,她并不惊讶。
但既然敢提这话,她自然也有所准备。
只淡淡续道:“前段时间京中热议长公主殿下和亲之事,背后便有女儿掺和。提议让萧姝代公主和亲,也是女儿的主意。”
姜伯游骇然起身:“你说什么?!”
他撞倒了茶盏。
姜雪宁的话却还没说完,补道:“公主殿下和亲当日,我之所以迟迟未归,也是在谋划李代桃僵,且在中途策划要半道截杀和亲队伍。只不过殿下不愿,所以未能得逞。”
“……”
这一下姜伯游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任何一件,拉出去都是要杀头的大逆不道之事!
姜伯游只当自己这女儿爱玩了一些,爱闹了一些,可也只限于年轻人之中,哪里想到近来的风雨之中就有她一番手笔?
认知颠覆时,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雪宁倒是冷静地为他分析利弊:“此事萧姝一清二楚,如今她在宫中乃是新近得宠的贤妃娘娘,不知在琢磨多少报复我的法子。倘若女儿留在京城,一则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二则言行无状还恐牵累已经成为临淄王侧妃的姐姐;三则萧姝若盯着女儿报复,也未必不牵连家族。如此倒不是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远避其祸,京城里的人久不见女儿,自然渐渐忘了。又听说天府人杰地灵,女儿去到蜀中,痛改前非,自然也无人知道我在京中是何等跋扈,说不准为父亲寻回个好女婿。还请父亲考虑一二。”
不过其实姜伯游同意不同意,对她来说都没差。
若是同意,一应出行的事情自然简单;若是不同意,最差也不过就是和上一世的尤芳吟一样,偷偷跑出去,至于路引这些东西,周寅之便可搞定。何况她比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手中还有更多的银两,半点也不窘迫。
第一时间,姜伯游心中出现的是愤怒。
可等姜雪宁一说,怒意反倒消减下去。
倒并不是就被姜雪宁这一番牵强的说辞给说服了,而是想到了谢危。二女儿流落在外多年,回到京城后也确是他没有养好,这般已经亏欠良多。倘若她对谢危无意,而谢危要巧取豪夺,他是万万不该坐视的。可谢居安的本事他也比旁人清楚些,姜雪宁若留在京城,情况并不乐观。
如此去往蜀中,未必不可。
虽然山高路远,地处偏远,可至少避开了京城这些纷扰,也可让谢危鞭长莫及,什么陷入“师生伦乱”这种恶名的风险,自然也可消解。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问:“你意已决?”
听见这句,姜雪宁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她笃定道:“不错。”
姜伯游便道:“待我考虑考虑,也好看看蜀地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便是你要去,家中也得有些安排才好。”
姜雪宁起身裣衽一礼:“多谢父亲。”
原本打算探听女儿口风为她谈婚论嫁的一番谈话,就此因姜雪宁忽然提出要离开京城戛然而止。
姜伯游自是翻开案牍去看蜀地的情况。
姜雪宁则从书房中告退,又回到自己的房里。
丫鬟们将她所有的贵重东西都搬了出来,只因姜雪宁下午时吩咐说最近会出门,有些贵重的东西不便携带,都要拿出去典当。
只是待从妆奁里翻出那只青玉镯时,棠儿莲儿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