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显看她一眼,笑容淡了几分。
只道:“不错。无非就是一帮乡野村夫请人写了诉状檄文,县太爷岂将他们放在眼底?正所谓,杀鸡儆猴。县太爷不由分说,径直将这人抓了起来,关进牢里,定了个‘‘聚众’的罪名。我朝律令,聚众是重罪,最轻也要判斩立决。”
姜雪宁眉头皱了起来。
她已经觉出吕显讲故事是其次,说这人或恐才是重点。
眼珠子骨碌一转,她道:“你说的这人莫不是你自己?”
吕显顿时摇头,道:“吕某俗人一个,趋利避害,遇到这种事躲着走还来不及呢,哪儿会去蹚这浑水?”
姜雪宁不置可否:“后来呢?”
吕显道:“此人为百姓请命,忽然被判斩立决,乡野之间谁人不怒?且又逢灾年,内外交困,盛怒之下,竟然聚集了好多人,涌入城中,围堵县衙,把人给救了出来不说,还把县太爷从堂上拉下来打了一顿,押到城隍庙外,示众辱凌,逼迫其写了从此以后平粮税的告示。末了,一把火把县衙烧了。”
正所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民风淳朴不假,剽悍也是真。
姜雪宁道:“这可闯了大祸了。”
吕显轻叹:““谁说不是?桩桩件件,都是枭首的罪,烧县衙更是等同谋反。县太爷做到这份儿上,自然不中用了。巡抚衙门很快派下一位新县官,叫周广清。宁二姑娘去过宁波,该知此人如今官至知府,很有几分本事。”
姜雪宁好奇:“他怎么解决?”
吕显道:“周广清到任,先把这些闹事的乡民,叫过来一一询问,是不是要谋反?”
姜雪宁心底微冷。
吕显嘲讽:“乡民们做事一腔怒火上头,冷静下来才知烧县衙是谋反的罪,哪里敢认?他们原不过只是想平个粮税。在周广清面前,自是连番否认。周广清问明因由,却声色俱厉喝问,衙门都烧了,还叫不反?乡民所见不多,所识不广,慌了神,都来问周广清该如何是好。”
乡民们不知律法,烧了衙门乃是一时无法无度的猖狂,可刀要架在脖子上,谁人能不贪生怕死?
姜雪宁先才已经料到了这结果。
她道:“连哄带吓,这般倒是不费吹灰之力,把事给平了。”
吕显冷笑:“岂止!周广清此人为官多年,深知为官要治民,可赋税从民出,若要追究这么多人的罪过,只怕官逼民反。所以他给这些人出了主意,说,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廷必然派钦差来查,你们若怕,不如先将自己撇清,写封呈文到县衙,声明你们并未进城闹事。又说,立刻为他们平了粮税,要他们尽快将今年的粮税缴纳上来,证明他们并无反心。如此,钦差官兵来查,也是擒贼擒王,只去抓那为首之人,抓不到他们身上。”
讲到这里,他停了一停。
姜雪宁佩服极了:“分而化之,连削带打。只可惜了这位管闲事的,怕要倒霉。”
吕显听着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经行的街市上渐渐热闹的声音,淡淡一笑:“没过七天,数百撇清关系的呈文便递到了周广清桌上,自陈并未闹事,听从调遣,服从律例,照常交税,与那‘带头人’划清了界限。此人已被救出,不知所踪。官府便贴了告示通缉此人,悬赏三百两,不许窝藏,召集乡民向官府举报其行踪。”
姜雪宁沉默。
忽然竟觉出几分悲哀来:“百姓养家糊口,生死面前谁又能不退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只是这人到底帮过他们,该不至向官府举报吧?”
吕显大笑,道:“宁二姑娘都说了,此乃人之常情。如此,财帛在前动人心,且一日抓不到人,事情就一日不能了结,焉知不会又怪罪到乡民头上?没过三天,就有人向官府举报。”
姜雪宁登时说不出话。
吕显悠悠然:“只不过,这人最终不是官府派官兵抓来的,他是自己来投的案。”
姜雪宁陡然愣住。
这可大大出乎她意料:“怎会?”
吕显道:“当年我也这样想,怎么会?”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县城里一切如常,熙熙攘攘。
吕显在客栈里,正琢磨作诗,忽然就听有差役从大街上跑过,一面跑一面喊,说是聚众谋反的元凶魁首,自己前来投案,已往县衙去。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乡民得闻,悉数前往。
重建的县衙门口,人头攒动,观者如堵。
周广清高坐堂上。
吕显挤在人群之中,却向堂下看去。
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想这人搅入局中,沾了一身的泥,已经够蠢,现在还自己来投案,不知是个怎样的书蠹、莽夫?
然而待得看清,竟然惊怔。
其人立于堂下,一身雪白道袍,卓然挺拔,是渊渟岳峙,丰神俊朗。
哪里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态?
只五分泰然的自若,五分坦然的平静,虽立危衙之中,受诸人目睹,却没有半分的忐忑与不安。
反观周遭乡民,个个目光闪躲,面生愧色。
那一日是周广清亲自做的堂审。
吕显想,周广清该与自己一般,对那一日记忆犹新:“此人对自己之所为,供认不讳。周广清虽出了这离间分化人心的计,却也没料到此人会自己投案。当时大约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不免言语激赏,称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朝那些乡民看了许久,人人不敢直视其目光,低下头去。此人却还平静得很,也看不出喜怒。然后,说了一句话。”
姜雪宁已听得有些入神,下意识问:“说了什么?”
风吹起车帘,外头行人熙攘而过。
吕显的目光投落在窗外,回忆起此事来,恍觉如一梦,只道:“他说,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史书上,韩信穷途末路时曾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正是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
人心向背,瞬息能改。
姜雪宁细思之下,寂然无言。
吕显则道:“宁二姑娘以为此人如何?”
姜雪宁注视他半晌道:“吕老板此来自陈有事,又是志高才满之人,天下能得你仰而视之的人不多。我倒不知,谢先生身上原还有这一桩往事。 ”
她果然猜出来了。
吕显不由一声兴叹。
姜雪宁却冷漠得很:“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吕显凝视着她,只回想起谢危这两年来殊为异常的表象,许久才道:“吕某旧年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却甘愿效命谢居安麾下,姑娘可知为何?”
姜雪宁道:“不是因为他也许不会一直赢,可无论如何不会输吗?”
吕显先是愕然,后才笑出声来,道:“这也不错。”
姜雪宁轻嗤。
吕显却接着道:“可不仅仅如此。”
姜雪宁道:“难不成还是敬重他人品?”
吕显沉默了片刻,慢慢道:“说来您或恐不信,我之所以效命,非只慕其强,更如路遇溺水之人,想要拉上一把。”
溺水之人,拉上一把?
姓谢的何等狠辣手段,哪里需要旁人怜悯?
姜雪宁觉得吕显脑袋有坑。
吕显道:“在下此来,不过想,天地如烘炉,红尘如炼狱。谢居安挣扎其中,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这一路远赴边关,难料变故。若真出点什么意外,刀琴剑书虽在,可吕某却知未必有用。是以,特恳请宁二姑娘,菩萨心肠,拉他一把。”
本是寻常一句托付,听来却颇觉沉重。
姜雪宁未解深意:“能出什么意外?”
吕显只愿近两年来那些蛛丝马迹是自己杞人忧天,可到底不好对姜雪宁言明,只道:“但愿是吕某多想吧。”
说完却听外头车夫一声喊:“城门到了。”
他整个人登时一惊,差点跳将起来撞到车顶,跌脚悔恨道:“坏了,坏了!”
姜雪宁茫然极了:“什么坏了?”
吕显二话不说掀了车帘就要往外头钻。
然而此时马车已经停下。
金陵城的城门便在眼前。
谢危的马车静静等候在城墙下。
他一身苍青道袍立在车旁,注视着从姜雪宁车内钻出来的吕显,瞳孔微微缩了一缩,又向车内的姜雪宁看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扯出一抹笑,只向吕显淡淡道:“你似乎很闲?”
吕显简直汗毛倒竖!
人从车上下来,几乎条件反射似的,立刻道:“宁二姑娘请我上马车的!”
姜雪宁:“……”
不是,虽然是我请你上的车,可这有什么要紧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是这样”,结果一扭头,正正对上谢危那双眼。
也不知怎的,浑身激灵灵打个冷战。
那一刻,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否认甩锅:“不,是吕老板说有事找我!”
吕显:?????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瞬间转头怒视姜雪宁——
怎么能随便甩锅呢,这他娘会出人命官司的好不好!
然而谢危的目光这时已经轻飘飘落回了他身上:“吕显?”
吕显:“……”
又不是人姑娘的谁,还他妈醋缸一个。求求你别喊了,再喊你爷爷我当场死给你看!
第192章 滚出去
正所谓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者, 往往还要被兄弟和兄弟的心上人插上两刀,吕显觉得自己小命休矣。
他心头憋闷,又不敢把锅甩回去。
开玩笑, 姓谢的胳膊肘都拐出了天际, 能信他?他敢说姜雪宁一句,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吕显绞尽脑汁,想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岂料谢危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反而轻若浮尘似的一笑, 续道:“既然不闲,那还不赶紧回去忙?”
吕显顿时一愕:“诶?”
谢危却是看都不再看他,径直转向姜雪宁道:“此行我回金陵, 乃是回乡祭祖。与你同路, 明面上只说机缘巧合遇到,本与姜侍郎姜大人有故旧, 便顺路捎你一程。所以这一路并不直奔边关,先按回京的路走,什么时候再改道向西, 路上再看。”
姜雪宁也是错愕了一下, 才明白他的意思。
原本她就疑惑,谢危这样的天子近臣,一朝离开京城,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倘若没个合适的理由,只怕不好。倒是忘了,这人明面上乃是金陵谢氏的子弟, 回金陵祭祖是个再充足不过的借口。
而与她同行,也好解释。
毕竟她离开京城已有两年, 姜伯游要接她回去也说得通。
这人倒是,任何时候都思虑周全……
拿自己当挡箭牌呢。
姜雪宁心里嘀咕,面上却很快答应了一声:“好。”
谢危便道:“这便启程吧。”
姜雪宁本来就没下车,此刻又答应一声,便要钻回车里。
不过临转身时,却没忍住瞅了吕显一眼。
真是,看这人方才如临大敌的架势,搞得她以为是他们无意中犯了谢危什么忌讳,要出点什么大事,让她跟着紧张了一把。
结果啥事儿没有。
这人没毛病吧?
这一眼虽然简单短暂,可吕显何等精明之人?一愣之后,立时回过味儿来,品出了其中的怀疑与不屑,一时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气得干瞪眼。
也不知是不是觉着这场面有趣,谢危笑了一笑。
吕显更觉闷得慌了。
刀琴剑书都在,一人赶车,一人骑马。
随行的还有先前在观澜楼下看见的那十数名身着劲装的护卫,个个高手,都跟在了两驾马车旁边。
这会儿天天刚亮,城门口笼着一层薄雾。
谢危也上了车去。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诚如谢危所言,倘若他们直奔边关,落入有心人眼中,难免露出端倪,只恐误了大事。所以此行并不朝西北方向的滁州而去,反而是上了去往扬州的官道。
姜雪宁昨晚没睡好,马车上正好补觉。
这两年她出行不少,所以车厢里打造得很是舒坦,倒也没什么颠簸的不惯。
只是睡醒之后,便觉无聊。
一开始还撩开车帘朝外头看看,可江南风光也无非是这样,天上既不会长出树,地上也不会飘着云,看多了便觉得没什么稀奇。
这一路除了赶路,就是歇脚。
人倒有大半时间都在车上。
她只好看书。
毕竟提前也料到了路途遥远,所以带了几本闲书路上看。
可一则车上看书格外费眼睛,二则闲书也不怎么禁读,才过六七天就已经被她翻得差不多了。
“唉,无聊……”
躺在自己车厢里,姜雪宁把最后那本书扔到了角落里,盯着车厢顶上木质的纹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掀开车帘一看,外头是衰草遍地。
这段时间他们一路往北,已经走了上千里路,江南的风景也渐渐改变,天气也越来越冷,远山的红叶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危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一路他们除了在驿站或者客店停下来打尖歇脚,几乎都待在自己的车上,很难碰上面,倒跟不认识似的,话都很少说上一句。
实在闲的时候,姜雪宁偶尔也会想到这个人,思考一下与这个人有关的问题。
比如,她真的知道谢居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毫无疑问,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雾。
难以琢磨,无法揣度。
他行止有度,甚少轻慢,身上有着与生俱来似的矜贵。纵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杀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难否认,他的确配得上世人“圣人遗风”之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