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
  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谢危在前头笑:“我以为,你对我的真面目,有所了解。”
  了解归了解,可隐约知道与亲耳听见,却不是一样的感受。
  姜雪宁不愿了解他更多。
  知道越多,危险越深,上一世她已经卷入纷争太深,这一世救完公主便别无所求。
  她看向周遭的密林,却完全看不见道路,心里添了几分焦虑,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道:“我们不回去吗?”
  谢危道:“马车里没人,他们迟早会发现。略略一算就知道我们是何时逃窜,必将在先前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走回头路便是自投罗网。”
  姜雪宁皱眉:“那我们去向何方?”
  谢危道:“济南府。”
  姜雪宁眉头皱得更深,不免怀疑:“先生知道路?”
  谢危折断了前面挡路的一根树枝,坦然得很:“泰安往北便是济南,只需翻过这片山野。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姜雪宁彻底无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天知道是不是一不小心葬身虎腹!
  深秋时节要在山中行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乎放眼朝四周望去,丛林密布,阴风呼号,山势崎岖险峻,走不到多长时间,便让人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谢危手长脚长,在前面开路。
  姜雪宁一开始还同他说上两句话,后面却是既没心情,也没了力气。才不过两刻,额头上就已出了一层汗,只顾得上低头走路,踩着谢危在前面留下的脚印,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走。
  深夜的山野,万籁俱寂。
  枯枝腐叶在林间铺了厚厚的一层,浅处能陷下去半个脚掌,深处却能埋掉人半条腿。
  他们行进的声音,在空寂中被无限放大。
  有时甚至使人疑心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身后有别的东西跟着。
  这种感觉,格外地熟悉。
  姜雪宁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很久了,可当相同的情形,相似的处境,重新来临时,旧日那些不堪琐碎的记忆,便都从某个已经被黑暗覆盖久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
  像是潮水褪去后露出的礁石。
  虽然已经在流水的侵蚀下和尘沙的堆积下,改变了原本的形状,甚至已经挪动了原来的位置,可他仍旧在,一直在,从未消失。
  只有在这种天地间再无尘俗干扰、整个人都被恐怖的自然所笼罩的时候,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真真切切地面对自己满是创痕的深心。
  谢危已经很有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了。
  只能听见背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声,有时近一些,有时远一些。
  还有那渐渐明显的喘息。
  可始终没有听到她任何一句“慢一点”,或者“等一等”的请求。
  她只是竭力跟上他的脚步。
  谢危一下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
  他回头看向她。
  姜雪宁落在了后面。原本精致的衣衫在行走中被周遭的枝桠荆棘划破了些许,显出几分狼狈,梳起来的乌发也凌乱地垂落几缕。她捡了根木棍在手里当拐杖,可毕竟没有他高,也没有格外强健的体魄,走得格外艰难。完全是紧咬着牙关,凭骨子里一股不屈的傲气撑着。
  像是一根原上野草。
  沉默,坚韧。
  那样的神态,轻而易举与当初那恓惶自尊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比起六年前,她只是长高了些,长开了些。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可谢危却忽然想:她本该是园中花,不应是原上草。
  走到近前时,头顶是一片高高的树影,遮挡了萧瑟寒夜里本就不多的星光,姜雪宁未免有些看不清脚下,没留神便磕着了边上一棵树延伸过来突出于地面的树根,顿时踉跄了一下。
  谢危伸出手扶住了她。
  两只手掌交握。
  一切似乎一如往昔。
  只是那时候,她会紧抿着唇,皱着眉,宁肯摔在地上,也要一把拂开他的手;而如今,长大的小姑娘,只是抬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后,向他道:“谢谢。”
  看似没变,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流转。
  接下来的一路,莫名地越发安静。
  两个人各怀心绪,都不说话。
  有时走得快了,谢危会停下来等上一等;姜雪宁也不一味逞强,有什么山坡沟壑,自己过不去,也会抓住谢危递过来的手,尽量不使自己拖慢行程。
  谢危说,要在下雪之前,翻过这片山岭。
  姜雪宁于是想起刀琴先前所说,要在下雪之前,赶赴边关。
  刀琴说时,她未深想;
  可当相差无几的话,从谢危口中说出,她便有了一种不大乐观的猜想。
  谢危却没作什么解释,前面又一根横斜出来的枝桠挡住了去路,他伸出手去,刚折断树枝,便听见了窸窣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嘶”了一声。
  几乎同时,右手食指靠近手掌处便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瞳孔陡地缩紧。
  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可黑暗中他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反手就着那折断树枝锋利的断口,用力地将之刺入那物冷软的身体,隐约有“嗤”地一声碎响。
  姜雪宁走在后面,根本没看见,只问:“先生怎么了?”
  谢危怕吓着她,把那东西扔远了。
  只道:“没事。”
  两人又向前走了有小两个时辰,毕竟也只是肉1体凡胎,久了也会倦累。
  好在前面这一座山总算翻越了。
  姜雪宁跟着谢危从树林里钻出来,便看见了两座山之间幽深的山谷,一条清溪从远处蜿蜒流淌下来。东方已亮起鱼肚白,细微的晨光从树影里照落,薄薄的雾气如轻纱一般漂浮,在苦行奔走了一路的人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座世外的仙境。
  她欣喜不已,立刻就跑了下去,蹲在溪水边,鞠一捧水便浇在沾染了污渍的面颊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然后才想起谢危。
  回过头去便喊:“先生,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先生?”
  谢危并没有跟过来。
  姜雪宁转过头去时,只看见他靠坐在山坡一块裸露的山岩边上,闭着眼睛。听见她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来看。
  等了片刻,他仍旧坐着没动。
  姜雪宁重新走回去,上了山坡,又喊了一声:“先生?”
  谢危轻轻搭着眼帘。
  初出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竟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姜雪宁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伸出手去想要搭他肩膀,却忽然看见他垂落膝上的右手食指之上,赫然留着两枚深红的血孔!
  这一瞬,姜雪宁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溪水从她面颊滑落。
  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平静的面孔,竟生出了几分近乎于恐慌的悲怆,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几乎是颤抖着执了谢危手掌,将他食指指节含入口中,用力吸吮。
  血孔里顿时有腥咸的味道涌出。
  她含了一小口,朝旁边吐出。
  心里却没来由地慌张。
  谢危眼睫动了动,平静地睁开眼,看着她,却浑无波澜起伏地道:“你还是很怕死人吗?”
  姜雪宁骤然愣住。
  她唇瓣是微凉的,舌尖却带着温度,此刻抬起头来,只对上那一双幽深清醒的瞳孔,根本没有中蛇毒,也根本没有昏迷!
  “你!”
  霎时间,她才像是那个被蛇咬了的人一般,立时扔开了他的手,退至一旁,警惕且愤怒地看向了他。
  谢危缓缓收回手来。
  手指尚留一分余温。
  他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并未移开,却张了口重将伤处含入,舌尖尝到一抹血味后,才慢慢道:“当年那个行脚大夫、江湖骗子,没教你分辨吗?没有毒的。”
  这是在嘲讽她当年割腕喂血的蠢事!
  姜雪宁胸膛起伏,气得说不出话。
  谢危的目光却更让她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悚然,连他的声线都有一种使人震颤的冷平:“我是你先生,虽禁祍席之欲,潜心佛老之学,可从非圣人善类。荒山野岭,人如野兽。你若还想嫁个好人,不愿被我事后灭口,便奉劝你,离我远些。”
  姜雪宁不是傻子,光听“祍席之欲”四个字便眼皮一跳。
  然而人到极限易逆反。
  恐惧到极点,便成了愤怒。
  都落到这般田地了,姓谢的嘴里还没半句人话,浑身上下那股劲儿怎么看怎么像个“作”字,她也不知哪根筋拧着了哪根反骨,冷笑一声道:“是么?谢先生修身养性素得很,别的不会,口是心非倒真厉害。甭担心,还不知谁睡谁、谁吃亏呢!”
 
 
第196章 雪至
  “……”
  回应她的, 是久久的沉默。
  谢危面色虽然苍白,靠坐在那深色的山岩上,身体却微微绷紧, 沉凝的姿态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霎时锋锐的目光,几如刀剑朝她落去。
  姜雪宁却不当回事。
  她等上半晌,果见谢危脸色虽难看至极,却慢慢握紧了另一手中的弓箭, 并无真的要有所举动的意思。
  于是“嗤”一声。
  谅他做不出这等事,也懒得再管他,径直朝着溪流旁侧的林间走去, 只留下句话:“我去找些吃的。”
  世事真奇。
  上一世她走投无路, 夜里专程拎了汤羹去,向那位高坐明堂的太师自荐枕席, 结果人向她邈若烟尘似地笑一笑,请她“自重”;这一世她有自知之明,对这位光风霁月的圣人避如蛇蝎, 没想到人反而莫名其妙地阴魂不散了, 轮到她来冷嘲热讽。
  姜雪宁心里就一个想法——
  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这一片莽莽的山野里,虽然人迹罕至,可却并不是找不到食物。
  她年少在田庄上时, 便喜欢到处玩闹。
  什么能吃, 什么不能吃,心里也有些数。
  循着溪水而上,倒也不敢太深入, 只在山林边缘寻找,运气竟然不错, 寻到了几枚能吃的、自己踮踮脚也能摘得下来的浆果。
  她啃了一口,剩下的都兜在怀里。
  这一趟出去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回来时竟看见那块山岩上放了只已经剥皮去脏的野兔,下方流淌的山溪边隐约有股血腥气,谢危的弓箭放在一旁,一支箭上的鲜血并未擦干,显然是前不久才从那只倒霉的野兔身上拔下。而他本人则随意地坐在刚生起的火堆边,一柄短刀握在他手中,正不紧不慢地削去一根硬竹竹节上生长的枝叶。
  那柄短刀……
  这一路上姜雪宁没有见过。
  可许久以前,她是曾见过,甚至也曾用过的。
  走过去,放下了怀里抱的浆果,她看了那已经剥皮的兔子一眼,暗暗拧了眉,却没置喙什么,只是坐到了那火堆旁边去,捡起自己先前啃过的浆果来啃,道:“先生这刀倒是几年不换一把。”
  谢危没说话,削了竹,便拎了那只野兔穿上。
  姜雪宁移开目光:“您当个厨子不比在朝堂上折腾自在吗?”
  谢危看她一眼,还是没接话。
  姜雪宁便也不说话了。
  这会儿天光早已大亮,他二人逃了一夜的命,早已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只不声不响相对坐在这火堆旁,看着渐渐被火舌舔熟的那只兔子。
  一切都显得静谧。
  仿佛不久前的暗潮汹涌与针锋相对,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都知道——
  荒山野岭,人如野兽。
  在这里,既没有什么姜二姑娘,也没有什么少师谢危,生死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用怕谁。即便有千军万马在握,金山银海堆家,现在都不过单枪匹马,活生生一个人罢了。连那些仇啊恨啊爱啊怨啊,都像是这清晨的雾气似的,飘飘渺渺便散向了天边。
  接过谢危掰了递过来的一只兔腿时,姜雪宁还是客气了一下,道了声谢。
  荒山野岭自没什么油盐酱醋。
  可谢危这兔子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极佳,金黄的表面泛着一层油光,撕下一块来吃进嘴里,更觉肉质上好,隐隐还能品出下面松枝燃烧时送上去的松木香。
  她差点没把自己手指头吃掉。
  虽然的确难比有调料的时候,可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已然算得上人间至味。
  这些年,谢危怎么说也算是位当朝重臣了,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可偏偏这人的手艺,竟然没见跌?
  姜雪宁吃得半饱后,没忍住看他一眼。
  谢危早把火给踩熄了,连同生火的痕迹一并扫入溪水之中,漠然起身道:“吃好了就走。”
  姜雪宁看他将那柄短刀绑回了自己腕间,又拿起了弓箭,连同之前射中野兔的那一支箭都擦干净装回了箭囊里。
  只是那食指指节上的血孔,还有些显眼。
  她真怕这人死在路上。
  于是道:“您伤口真没事?”
  谢危道:“若没你添乱,现在该愈合了。”
  姜雪宁:“……”
  她着实被噎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以为先生被毒晕了。”
  谢危回眸:“坐下养神罢了。”
  说完又道:“你若能分辨分辨什么是昏倒,什么是休憩,兴许那点三脚猫的医术,能少祸害几个人。”
  得,都是她错了。
  不知为什么,姜雪宁瞧他这不温不火模样,很是暴躁。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和他抬杠的冲动压下,顺手将地上没吃完的三两浆果捡了,跟上他往前走。
  两人蹚过了山溪,进了另一边的山林。
  赶路的日子,实在无聊。
  老话有云,“望山能跑死马”。谢危先前说,走过这一片山,到得济南府便好。可这一片山野,看的时候不怎么遥远,走起来却是三五日都看不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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