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头也不回道:“影响不大。”
可姜雪宁这时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个可怕的猜测,看着谢危那仍旧注视外面的姿态,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谢危!”
谢危问她:“怎么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径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往外看:“别看了!”
谢危望着她,眼瞳里飘过渺远的光影,却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雪宁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么?”
谢危笑笑说:“不知道,你又在怕什么?”
姜雪宁强作镇定:“我没怕。”
谢危便伸了手,顺着她下颌,慢慢搭在她颈侧,微凉的手掌紧贴着她清透的肌肤,感知到那涌动的血脉,平淡地道:“撒谎。”
姜雪宁悚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微敞的领口压紧,朝着后面退去,甚至带了几分薄怒,色厉内荏地道:“你有病啊!”
谢危却无话了。
他果真没有再去看雪,只是轻轻靠在洞壁休憩。
刚开始,姜雪宁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宁觉得有寒气朝自己骨头缝里钻。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够聪明,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姜雪宁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不敢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宁却恍恍然如在幻梦之中,看着眼前平静又平凡的这个人,竟觉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了上来,将她填满。
这是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谢危。
可怎么会呢?
谢危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过不久,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她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几不可察地一笑,又怎么会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姜雪宁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与天教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姜雪宁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一时心跳骤停,惊呼了一声:“你醒了?”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从姜雪宁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地道:“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说:“你是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着那一股鲜血的腥甜深入,逼迫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种释放的极端,让她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姜雪宁被他吓住了。
黑暗里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俯视着她。
谢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破损的唇角,直到看见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问她:“你怎么喜欢张遮?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读懂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飘絮。
可落入姜雪宁耳中,却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终于察觉到了,在这副圣人躯壳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败和阴暗,那种逼仄的隐忍,病态的偏执……
谢危将她抵在岩壁上,紧贴着一片冰冷。
温热的唇却顺着耳廓,落到颈侧。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姜雪宁感觉到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坠入她颈窝,流淌下去。
她为之发颤。
谢危却呓语似的贴在她耳廓,说:“我想杀了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却并不转头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处声音,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蛊惑,却不知是蛊惑她,还是蛊惑自己:“姜雪宁,就在这里,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
那一刻,竟觉这个让自己怕了半辈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怜!
她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
可眼泪却淌下来。
他炽烈、疯狂的情绪,将她携裹在内,让她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谢居安,一点也不好。是我救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没有答应……”
不要当懦夫。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第200章 活着
谢危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她。
黑暗是静谧的。
只有在这样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 才有人敢剖开这具正常光鲜的躯壳,显露出里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让人一窥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还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姜雪宁道:“去睡会儿吧。”
谢危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经不剩下多少痕迹的浅浅的疤痕,垂眸轻轻摩挲。
他说:“我以为你不稀罕。”
姜雪宁站起来,给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还够, 只看着那慢慢重新高起来的火焰,将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颗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头也不回:“你也配死么?”
谢危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笑:“你说得对, 我不配。”
这一夜,相安无事。
谢危真的睡着了。
什么梦也没有做。
姜雪宁却守着火堆, 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干柴烧完了, 慢慢熄灭, 只留下些许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温度。
回过神来时,谢危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坐在她对面, 平静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宁低头去看。
的确, 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经焦了一片,甚至发出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她意兴阑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灵。”
谢危没有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只问:“昨晚, 为什么不答应?”
姜雪宁冷笑:“答应和你一起死?”
谢危静默半晌,神情与昨夜相比,却换了个人似的,长眉挺鼻,狭眼薄唇,有种渺然的旷然,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哪个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宁用力地撕掉了烤坏的那部分,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临出口到底还是妥协了,放软了。
因为她知道,昨晚这个人是认真的。
于是道:“我怕疼。”
岂料谢危竟然续问:“倘若不疼呢?”
死怎么可能不疼?
姜雪宁看着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危,难得认真地回答他:“活着可以吃,可以喝,万般享受不尽。我不仅巴望活着,还巴望能活得久一点,长一点。谢先生,你那句话,我想了两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对。我惦记殿下,挂心燕临,想念芳吟……那么多人需要我,喜欢我;让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快乐。”
从前她觉得谢危是圣人,后来觉得谢危是魔鬼。
可其实都错了。
谢危也只肉体凡胎,确如吕显所言,不过这红尘炼狱挣扎,活得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罢了。
在他说出“只有我可以读懂你”这句话时,姜雪宁便也完完全全地将他读透了。
前世尤芳吟没有猜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那个身份的谢危,才是真正身负萧燕两氏血脉、得天垂怜,方得侥幸活下来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血脉亲情。
从皇族、从萧氏将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谢危,抛旧名,舍旧姓。再不会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觉,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圣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着枭雄的旌旗,洗雪旧日不甘。
她终己一生,苦于“亲情”二字,谢危又何尝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谢危兴许在许多年前与她同车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时,就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宁觉得世事当真有些奇妙,说完后想起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经行过的人们,有的给她留下了伤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这样的挣扎跌宕,才是活着。
她忽然变得坦荡而平静,倒像是彻悟了似的,问他:“你雪盲?还能看见多少?”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或恐是在想她话里那句“舍不得”。
姜雪宁撕了一块儿好的肉递过去。
谢危没接,抬眸却问:“昨晚我神志不清,浑噩昏沉,有孟浪轻薄之举,你好像没被吓着,并不介意?”
吓着?
有那么一点。
可要说介意,她好像的确没那么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两次亲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反而不带有多少的欲与色。
这时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样清楚。
他身形岿然,有若山岳。
姜雪宁凝视他片刻,把他没接的那块肉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声,却难得郑重:“谢居安,你没有病,你只是疯。”
谢危闻言笑起来。
姜雪宁又看不懂这笑了,也懒得再想,只把叉着剩下那点肉的竹竿搁到他手边,自己嘴里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确已经停了。
甚至化了一点。
可走到雪地上,踩着凹陷处,半条小腿都能陷进去。
再向远山看,重重叠叠,即便路程所剩无几,他们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岭去到济南府。
不过……
姜雪宁极目远眺,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山上。
其实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时候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炽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那座山的东南面,竟没多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