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院中出去了。
门口几名兵士依旧肃立两侧。
沈芷衣在廊下伫立良久,望向头顶渐渐发暗的天际,竟觉旧日那股悲哀并未因这两年的疾苦而消散,只是换了个模样,仍然盘桓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宫中也好,在鞑靼也罢,甚至是在这忻州城、将军府……
弱者终究还是棋。
*
忻州城里是什么局势,周寅之已经探得颇为清楚了,这时候不免慨叹于沈琅的高瞻远瞩、帝王心术。倘若朝廷对忻州不管不顾,他日燕临必定起兵造反。可派他前来不仅能将这帮逆党一军,还能将对方陷入两难之地——
无论回不回京城,都落入被动。
要回京城,必定单枪匹马;不回京城,沈芷衣无论如何都是公主,又岂能真让她行动自由不受约束?
只是一路来,到底没敢拆开信看。
他暗地里摸了好几回,明显能感觉到有个不大的硬物,恐怕绝不仅仅是一页纸那样简单。
周寅之思忖着,想自己来忻州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成,只除了一件……
不知为何,想起来竟有些不安。
他负手往前走去,才刚过拐角,便看见前方一道身影走了过来。眉目清秀,颇为沉静,手里拿着几本账册,一面走还一面翕动着嘴唇,掐着手指,似乎在算什么东西。
周寅之脚步便停了下来,拱手道:“尤姑娘,倒是赶巧,又遇到了。”
尤芳吟一怔,这才看见他。
她脚步便也停了下来,只是并未离得太近,毕竟二姑娘先前提过,此人须得防备几分,到底有几分疑虑,她当敬而远之,所以只道一声:“见过周大人。”
周寅之看了她手中账册一眼,道:“这几天看着府门口忙忙碌碌,你同任老板好像也采买了不少东西,这是很快就要启程回蜀中了吗?可真是想不到,两年过去大家都变了模样。当年周某在狱中为尤姑娘寻账册时,倒没料着姑娘他日有这般厉害,实在是人不可貌相了。”
当年的确多劳周寅之照应。
尤芳吟到底一副纯善心思,也不好对此人冷脸,面上也稍稍缓和,笑笑道:“也不过就是些茶叶布匹之类的小生意,忻州物产不太丰饶,做不大。”
周寅之本只是借机寒暄,可听得“茶叶”二字时,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天城门楼上,姜雪宁与他谈及幺娘沏茶的事。
那日对方的神情,始终让他隐觉不妥。
这时他眸光微微一闪,却转若寻常地向尤芳吟道:“我在京城喝的许多茶,都是从尤姑娘做会长的商会里运出来的,岂能算是小生意?听说有些茶比宫里的还要好。”
一提到宫里,尤芳吟倒不敢随意应承,生恐沾上祸事,忙道:“您说笑了,四方茶事,最好的茶一律是先留进贡。便是我等行商,也得等各州府进贡的时间过了才与茶农相谈。便有时遇着州府的人来得晚了,也是候着等他们先将顶尖的那批茶挑走,万不敢有所僭越。”
这一瞬间,周寅之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等各州府进贡的时间过了……
他终于想起那日城门楼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使他耿耿于怀,终日不安——
是他露了破绽!
周寅之的心沉了下去。
尤芳吟还未有所察觉,轻声道:“此次忻州实在是人多事忙,腾不开时间,他日若到京城,必登门拜访,再谢周大人当年之恩。”
说完她裣衽一礼,便要往前走去。
周寅之初时也没说话,直到拱手与她道别,两人都已经擦肩而过时,他才跟忽然想起来似的,转身道:“尤姑娘今次也采买了许多忻州本地的茶吗?”
尤芳吟一顿,转身道:“不错。”
周寅之便笑起来,仿佛多了几分不好意思,竟道:“我是个大老粗,不懂茶。不过家中倒有一位内妾颇好饮茶,早年也是茶农出身,身世孤苦。我这几日也将离开边城回京,眼下倒有个不情之请。尤姑娘采买的茶想必是极好的,不知能否指点一二,匀我少许,我好顺路带些回去,让她品上一品。”
尤芳吟微微怔住。
周寅之忙道:“价当几何,周某照付。不过尤姑娘若没空便算了,我再找别人问问也是。”
到底是他态度谦和,又提及那位内妾。
尤芳吟虽不知其人是谁,可想周寅之昔日救过自己,千里迢迢来忻州还记挂家中之人,心里便软几分,想这也并非大事,便点了点头道:“不妨事的,只是边关的茶粗一些,怕不合她口味。等我将这账册放下,周大人随我来一道去取便是。”
周寅之于是道了一声谢。
尤芳吟走在前面,他随后跟上。
只是在对方转过身去时,周寅之面上便笼罩了一层阴翳,犹豫过后,终究化作一抹狠色:破绽已露,眼下的局面实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一不做,二不休,或恐还能富贵险中求!
*
姜雪宁用过晚饭,洗漱已毕,正准备散了头发睡下。
却没想入夜时来了人。
竟是剑书在外头,听得出声音不够和缓,带了几分凝重:“宁二姑娘,前些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初步传回了加急的讯息。周寅之十二月下旬才入的关中,却不是从京城那条官道来,途中有人见着是从西南蜀中折道,或许是从京城先去了蜀中一带,才至忻州!”
姜雪宁执着乌木梳的手指一僵,几乎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
心电急转间,只觉不妙。
周寅之去蜀中干什么?
梳子径直拍回了妆奁,她脑海里灵光一闪,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然升腾而上,使得她豁然起身,拉开门,竟然直接越过了剑书,迅速朝着尤芳吟所居的院落走去,只道:“快找人知会任为志,在刀琴抓住周寅之之前,叫他们一干人等万莫乱走!”
剑书不敢有违,随她一道出了院门时,便立刻吩咐下去。
姜雪宁却是半点也不敢停步。
越接近尤芳吟的居所,她心跳也就越发剧烈,远远瞧见廊上悬挂的灯笼都觉晃着眼。然而在一步跨进院门时,她的脚步却骤然停住了。
昏暗的院落里,竟隐隐浮出血腥味。
刀琴刚从门内出来,似乎要冲去外面找谁,此刻却骤然停住,立在了门边。他面颊上划了一道血痕未干,手中还紧紧扣着没有放下的刀刃,几乎带着一种惶然的无措。
他看见了姜雪宁。
张了张口,有些不敢直视她,过了片刻,才涩声道:“宁二姑娘……”
这一瞬间,姜雪宁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
不亮的灯火照着。
大开的房门里,鲜红的血迹堆积,慢慢沿着地面的缝隙的流淌出来,汇聚在门槛处,浸出一片深暗颜色。
“芳吟!芳吟……”
第222章 最好的芳吟
点在屋内的烛台, 已经翻倒在地,熄灭成一片黑暗。仅有院中的灯光能模模糊糊穿过雪白的窗纸,映照入这一间屋子。
姜雪宁都不知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
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使她不至于在行进的中途倒下。
刀琴脸上的伤口有血, 甚至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仿佛是才替谁用力地按住伤口。
那血从他手指上滴答往下落。
在姜雪宁从他身畔走过时,这清俊寡言的少年几乎哽咽:“是我慢了……”
姜雪宁却跟听不见似的。
她只能看见那顺着地砖缝隙蔓延的血泊。
原本整齐的屋子里, 箱箧书本账册, 几乎都已经翻乱, 几本账册与一沓宣纸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个昔日清远伯府的庶女、那个过去吃了好多好多的苦的姑娘,就那样奄奄一息地搭垂着眼帘, 无力的脑袋轻轻靠在多宝格的底部, 清秀的面颊已失去血色。腹部那一道狰狞的从背后捅过来的伤口, 被她手指捂着,可鲜血依旧静寂地流淌, 一点一点带走她所剩无几的生机。
怎么会呢?
不该是这样的。
姜雪宁还记得自己去清远伯府赴宴的那天, 几个凶恶的婆子从走廊那头冲过来,气急败坏地追赶着她,她又怕又急, 撞到了她,弄脏了她的香囊。那一滴眼泪从她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里掉落下来,让人想起草尖上的露珠。
局促,柔软, 笨拙。
但像是那根草,微不足道, 却有着顽强的生命。
即便是被那帮坏人抓住,使劲地往水里摁, 也在用力地挣扎,拍打着湖面,溅起涟漪,搅得水波乱了,倒映在其中的天也皱了。
她救了她之后,曾经误解过她,以为她毫无资质,不求上进。
可她给了她惊喜。
从宫里出来的那一天,她将那装着银票和香囊的匣子双手捧到她的面前,小心而又充满希冀地望着她,却不知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那一刻,才是姜雪宁重生的真正开始。
离开京城两年,几乎都是尤芳吟陪在她身边。
从蜀中,到江南。
外人眼中她或恐是不受宠的伯府庶女,温婉的任氏盐场少奶奶,甚至是会馆里以诚以信的尤会长,可在她眼底,她永远是那个一根筋的、认定了便对人掏心掏肺的傻姑娘……
姜雪宁觉得自己此刻的身与心已经分作了两半,反倒使她拥有了一种怪异的冷静。
她来到她身畔,轻轻地跪在那片血泊里。
然后伸手帮助她捂住那淌血已经变得缓慢的伤口,声音里有种梦呓似的恍惚,只是道:“芳吟,芳吟。我来了,没有事了。他们都去叫大夫了,周岐黄的医术那样好,你一定会没有事的。”
尤芳吟的眼睫低低搭垂着,在听见这声音时,终于缓缓抬起。
然而眼前却是一片的模糊。
姜雪宁背对着门口跪坐,她的视线也昏沉一片,就像是自己的魂魄已经被无底的深渊和索魂的地府拘走了一半似的,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样。
可她能分辨她的声音。
于是竟在这一刻,做出了往日般寻常的神情,好像此刻不是生离死别一般,低哑地唤:“二姑娘,你来啦。”
姜雪宁对她说:“不要说话。”
尤芳吟眼底渐渐蓄了泪:“刀琴没有骗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听,去找大夫,耽搁了时间,叫我见不着您的面……”
姜雪宁的声音已添了颤抖:“不要说话……”
她的眼泪却突地滚落下来,润湿了她乌黑的眼睫,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东家!他拿走了我们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说了!”
这一刻,姜雪宁先前勉强堆积出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平静和冷静,终于被她笨拙的执拗打破,大声地打断了她。然而紧接着,瘦削的肩膀就抖动起来,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低哑下去。
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她一遍一遍重复。
“没有事的。你怎么会有事呢?盐场和商会,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还有那么多的生意要做,你怎么会有事呢?乖,别说话,不要哭,周岐黄很快就来了……”
可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竭力地仰起头,想要扼住住它们,不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看上去格外软弱。然而无常的悲怆,却似岸边的浪涛,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她。她不是那沙滩上的石头,只是趴在石头上的受了伤的水鸟,不断地被那凶猛的浪头按下去,整个浸没。
世界仿佛失去了根基。
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稳,在与这汹涌浪涛一次又一次的搏斗中,她什么也没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断的指爪,还有那累累堆砌的伤痕……
姜雪宁克制不住地恸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将尤芳吟紧紧地搂在怀里,却只感觉到冰冷的寒意将她包裹,令她瑟瑟发抖:“不哭,不哭,会好的……”
尤芳吟弯着唇笑。
眼泪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
明明是行将离去的人,可却反而成了那个宽慰的人,试图以自己微弱的言语,留下一点力量:“芳吟本来就是会死的人,当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活着的这几年,都是芳吟不该得的。老天爷垂怜,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宁泣不成声。
尤芳吟却好像被自己话语,带回了当年。
在她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从没有见过那样明艳好看的人,也从没有遇到过那样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么也不看见,连黑也看不见……”尤芳吟有些费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虚空里,描摹什么,可却破碎不成样子,“那时候,我好像看见过一个人,她和我长得好像,一直看着我。后来您把我从水里救出来,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她乌黑的眼仁,倒映着窗纸上的光晕。
慢慢转动着,视线却落到姜雪宁面上。
她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无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轻纱似的声音叙说:“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过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过我……”
姜雪宁搂着她的手收紧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却压不住那一股骤然袭来的锥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没有用周寅之,当初的她没有办法救尤芳吟脱困离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会遭此戕害,横遭祸患!
命运兜兜转转,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着道:“没有,没有,你怎么会笨呢?你做成了那样大的生意,还来了忻州,筹备了粮草,连吕照隐那样厉害的人,遇着你都要吃瘪,任公子对你也赞不绝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没有人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