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苦果亦是果。
  好一句“苦果亦是果”!
  自从上回为雪困于山中时起,她便对谢危这一身圣人皮囊下的黑暗与戾气有所知觉,然而到底未想,他的偏执,疯狂,恐怖,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终于崩垮了。
  姜雪宁堆砌在心口的万千情绪,连着今生的敬与畏,前世的怨与恨,尽数奔涌而出,无法自抑!
  甚至都没从头脑里经过。
  这一刻,她红了眼,厉声向他质问:“倘若你杀过我呢?!”
  城楼上凛冽的寒风吹拂,高高插着的旌旗迎风鼓动。
  谢危与她相对而立。
  姜雪宁本以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东西,然而话出口的刹那,她竟然觉出了一种卑劣的、近乎于报复的痛快,甚至连一丝后悔都没有,仿佛她早该这样。
  谢危目视着她,有那么一刹的茫然,不曾言语。
  他想,该先问为什么。
  然而望着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浓烈的怨憎,他没有问。
  那种疯狂非但没从他眸底深处消解,反而更为炽盛。
  谢危紧抿着唇,埋头往腕间解下那柄随身带着的短刀,竟然递到她手里!
  只向她道:“来,杀我。”
  姜雪宁的手指触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寸余温,并不能驱赶她身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情绪忽然褪去了。
  那一刻,她攥紧了他递来的刀,竟真的向他捅了过去。
  锋锐的刀刃,没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
  鲜血立时从腹部涌流而出。
  谢危雪白的道袍上晕染开了一片。
  姜雪宁松了手。
  他疼得几乎蜷缩,然而捂住连刀的伤处,却仍看着她,伸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般去留她:“宁二……”
  姜雪宁一眨眼,便有滚泪往下淌:“谢居安,你真的好可怜。”
  谢危到底没能够着她。
  她如做了一场大梦般,连眼泪都忘了擦,只是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第219章 回甘
  刀琴刚拾掇完那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酒里下药的姑娘, 回到院门口,正撞上拧眉回来吩咐事儿的吕显,话都还没说上两句, 便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嚷。
  “周岐黄呢?叫周岐黄来!”
  这分明是剑书的声音, 只是失了素日的沉稳, 疾厉之外更添了几分惊慌。
  刀琴与吕显俱是一怔。
  两人心底都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待得走上前去看时,竟然看见谢危腹部一大团晕开的血迹, 面上早已没了血色。剑书与一名兵士扶着他, 周遭更是乌泱泱一群人左右围着, 七嘴八舌,慌乱不知所措。
  吕显惊呆了。
  刀琴差点连怀里的刀都没抱稳, 一怔之后立刻上前去, 厉声呵责开周遭闲杂人等, 帮着将人扶至屋内躺下,只道:“怎么回事?”
  剑书没说话, 匆忙去翻药箱。
  吕显道:“我走时不还好好的吗?出什么事了?谁干的?人抓着了吗?”
  谢危人还没昏迷, 只是痛得钻心,额头上密布都是冷汗,说不出话。
  刀琴用力将人摁住躺下, 使伤口尽量少出血。
  只是不闻剑书回答,少见地急了:“你不是跟着吗,说话呀!”
  剑书敢说什么?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时,只瞧见姜雪宁手上沾了血, 面无表情地从前面走过,再赶去城门楼那头时, 先生人已经倒了下去。
  便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多嘴。
  刀琴还待要问。
  吕显却是眼皮一跳, 看出了点端倪,按了他一把,轻轻摇头。
  刀琴一怔,突地也想到了什么,把嘴闭上。
  早在人还没进府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飞奔前去通传,周岐黄是前些天才来到边关的,也就帮着军中处理了一些伤兵的伤势,正苦无用武之地呢。倒没想这战事都结束了,反倒火急火燎地传他。
  他来时还在想这回要治谁。
  可待进得房中,一看见身上都是血的谢危,差点没吓得把医箱给扔了,连忙上来检查伤口:“这是怎么搞的,来刺客了?”
  吕显皱眉:“看伤口!”
  周岐黄一番查看,心倒定了一定,松口气:“别慌别慌,问题不大。窄刃利刀,进得快,却不深,这刀刃都没全没,倒跟手下留情了似的。刀口也不大,没伤着要害,也就是淌血多点,要不了命。”
  谢危唇色都发青了。
  周岐黄却下狠手用力地将伤口边缘摁住,支使起旁边的剑书:“我医箱里第二层,麻沸散拿出来,给先生和酒服了!”
  剑书二话不说,照着做了。
  麻沸散一帖从医箱里找出来,和酒端给谢危服了。
  那药力要一会儿才散开。
  周岐黄感觉着谢危不发抖了,才蘸了一旁的烧酒来,擦拭清理创口。
  这时候,痛觉变得迟钝。
  谢危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然而咬紧牙关开口,却是对刀琴剑书道:“宁二,去,找宁二……”
  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谢危劈手将方才的酒碗掷在地上,戾气滋生:“去!”
  吕显只觉心惊肉跳。
  剑书与刀琴对望了一眼。
  最终是刀琴豁然起身,道:“我去找。”
  他出得院去,抓了方才跟回来的那些人问:“瞧见宁二姑娘了吗?”
  大部分人摇头。
  有人道:“原是看见宁二姑娘和少师大人一块儿在城楼上说话的。”
  刀琴便一路出府去。
  他原本想既是先生叫自己找宁二姑娘踪迹,那宁二姑娘说不准是走了,所以想从城楼那边查起,多派几个人出去打探。
  没想到,还没出府,撞见了老管家。
  对方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刀琴公子这是哪里去?”
  刀琴也就顺口道:“去找宁二姑娘。”
  老管家顿时惊讶不已,道:“宁二姑娘不早回府了吗?我刚才还远远瞧见人往东边院儿里走呢。”
  刀琴一怔:“什么?”
  老管家不明所以。
  刀琴却顾不得解释更多,二话不说掉转头便向东院那边去。
  姜雪宁住哪儿他知道。
  一路走过去,还有丫鬟端着茶水果盘,说说笑笑,朝院子里面走。
  刀琴跟着走进去,才瞧见姜雪宁。
  她跟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将军府,把手上沾着的血一洗,竟然叫上尤芳吟,来了沈芷衣屋里,陪她解闷儿。三个人支了张方桌,点上暖炉,在窗户底下凑了桌叶子牌。
  这会儿早已经打了好几圈。
  尤芳吟刚才在茶座里等她,瞧见她手上沾血下城楼,差点没骇得叫出声来。
  一路跟她回来,却是不敢问半句。
  这会儿陪着打牌,她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只捉着自己手里的牌,拧着眉思考着打哪张。
  沈芷衣还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没留神拿了一手好牌,笑着问道:“你俩去街上逛过了吗?宁宁前两天不是说准备要走了,也不赶紧备着点行程,还来陪我打牌。”
  姜雪宁道:“这不看殿下闷得慌吗?”
  说着她扔了一张牌出去。
  尤芳吟看了看,没吃。
  沈芷衣一瞅自己的牌,立时眉开眼笑,放下去一张刚好压住,道:“那什么时候走?”
  姜雪宁打牌向来是打好自己手里这些便够,也不爱算旁人的牌,点点手让她过了,只回道:“不走了。”
  尤芳吟顿时看她。
  沈芷衣也怔了一怔:“怎么了?”
  姜雪宁一副倦怠神情,倒似懒得多提:“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怎么着都是活。胳膊拧不过大腿,算来算去也不是我跪着。安慰安慰自己,便当积德行善。日子随便过过吧,我人怂,没那胆气寻死觅活。”
  沈芷衣何等敏锐?
  几乎立刻觉察出有点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只是她看姜雪宁似乎不大想提的样子,想了想,到底没有往下问,只道:“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一圈牌打到这里也见了分晓,尤芳吟输得不少。
  姜雪宁是不输不赢,可一看她手里放下来的牌,没忍住道:“手里有牌也不打,偏不肯吃我的。你这样心善好欺负,也不知这两年怎么做的生意?”
  尤芳吟只抿唇腼腆冲她笑笑。
  姜雪宁气乐了。
  沈芷衣却是拿着牌掩唇笑起来,大大方方把桌上的银子收了,开玩笑道:“那算是我运气好,阴差阳错成了最后的大赢家。我可不客气啦!”
  本来也就是陪她解闷,让她开心,这点银两谁也没放在眼底。
  姜雪宁只跟着笑。
  不过一抬眼倒看见外头进来的刀琴,于是眉梢轻轻一挑,寻寻常常地问:“你们先生救活了,还没死么?”
  刀琴真觉得困惑万分,下意识答道:“大夫说没大碍,正在治。”
  姜雪宁把牌一撂:“命真大。”
  刀琴云里雾里:“先生让来找您。”
  姜雪宁懒洋洋地:“这不是找见了吗?回去吧,可留心着叫你们先生别那么讨人嫌,回头再给谁捅上一刀,兴许就没这么轻松了。”
  刀琴觉得这话自己听懂了。
  可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他观姜雪宁这般神态语气,又想想自家先生方才那样,反倒不敢多问什么,眼见人在,便道一声“是”,躬身行了一礼,真退了出去。
  谢危房中,伤口已经料理了大半。
  大半盆被血染红的水端了出去。
  周岐黄额头都见了汗。
  吕显看了半天,眼瞧谢危情况好转不少,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来?”
  谢危薄唇紧抿,搭着眼帘,没说话。
  吕显道:“你逼的?”
  他想不出姜雪宁那样外硬内软的性子,竟能狠下心来给他一刀,这人嘴得有多欠,事又得做到多绝?
  谢危仍旧不言语。
  姜雪宁巴望着要那点自由,想走,可他死活不肯放过她。
  咎由自取便咎由自取。
  便再问他一千遍,一万遍,他也还是那个答案。
  刀琴这时候回来。
  吕显看了过去。
  谢危悄然攥紧了手,问:“人呢?”
  刀琴张张嘴,真不知该怎么说,停得片刻才道:“在长公主殿下那里。”
  谢危陡然怔住了:“她没走?”
  刀琴摇摇头:“没走。”
  忍了一忍,没忍住,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跟没事儿人似的,拉着尤老板和公主殿下,一道坐屋里打叶子牌呢!”
  吕显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
  谢危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没走。
  攥着那只手,面上有几分恍惚,他终于慢慢靠回了后面垫的引枕,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末了没忍住,唇角的弧度越拉越开。
  天光映着他面容苍白,几无血色。
  可谢危竟然笑了起来。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苦难都离他而去,拨开了阴云,驱散了沉雾,倒见得了光和亮。
  吕显甚至从这笑里品出了一点点苦后的回甘,深觉迷惘。可瞧见他这般,又头一回觉得:谢居安到底像是个真真儿活着的人了。
 
 
第220章 杏花早
  谢危受伤的事情, 着实引起了忻州城内一番震动。
  所幸事发时在城门楼上,亲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数几个看见了始末的,都被暗下了封口令, 倒不敢往外传。是以与那位“宁二姑娘”有关的风言风语, 也就是极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当是来了刺客。
  而且没过上两天, 就传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凶之外,飞檐走壁, 摘叶伤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而且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 这一定是鞑靼那边战败,一口恶气难出, 是以专门派了个人来刺杀谢少师, 以泄心头之狠。
  “要不说怎么是鞑靼呢?虽然跪着求了咱们议和, 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嘛。燕将军武艺高强,常在军中, 是个硬茬儿。他们左右算算惹不起, 可不就少师大人好下手了吗?科举出身探花郎,可是个文弱书生,怎能抵挡得了刺客?不过老天庇佑, 长了眼睛,偏不让他出事,往后再想得手可就难了!”
  ……
  城门楼下的茶棚里,几名闲聊的茶客说起话来, 简直是唾沫横飞,说的人手舞足蹈, 听的人聚精会神。
  文弱书生?
  在茶棚边角坐着的姜雪宁听了,只无声哂笑。
  当年通州围剿天教时, 谢居安远远一箭射穿萧定非肩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若要说他是什么“文弱书生”,只怕吃过苦头的萧定非,第一个跳起来把这人狗头打破。
  但到底这所谓的“刺杀”谢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会出去解释什么,只是随手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然后往斜对面看。
  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只是闲逛,可忻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总是走着走着便到了城门楼下。当日谢危硬拽着她从城门楼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铁匠铺,就在旁边。
  大约是临近立春,过不久田间地头的事情便要忙碌起来,是以打造农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铺子里颇为忙碌。
  长着把花白胡子的大师傅正皱眉对底下的小徒弟说着什么。
  一会儿指着炉子,一会儿指着灶膛。
  铁匠周是忻州城里不多的几个老铁匠之一,毕竟城镇不大,百姓们有点什么需要都来找他,倒是远近的人都认识。
  只是具体叫什么名字,大伙儿都叫不上来。
  唯一好记的是这人一把年纪,姓周,所以图省事儿,都叫“铁匠周”,或者尊称一声“周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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