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顺带着,也就看见了城楼上的谢危和周寅之。
  姜雪宁顿时一怔。
  谢危也稍有意外,然而当他瞧见姜雪宁时,也就瞧见了她今日新换的一身浅碧百褶裙,还有系在颈上一条毛茸茸围脖,将那纤细脖颈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怎的,脑海里便翻出昨夜那些事来。
  难得的一种不自在便让他僵硬了片刻。
  毕竟,自渎这种事……
  姜雪宁看向他。
  谢危虽没避开目光,可耳尖上却不可避免地染上少许可疑的红。
  只是旁人的注意力都在下方,倒没注意他。
  周寅之看见姜雪宁同尤芳吟在一块儿,目光又是微微闪了一闪,竟主动与她攀谈起来:“二姑娘这是与尤老板一道忙碌生意了吗?”
  姜雪宁收回了盯着谢危的目光。
  反正做下那等丢人事情的也不是她,是以反倒格外坦然,唇边甚至还挂了笑,道:“倒不是,逛逛街罢了。”
  话都说起来了,自然也不方便这就走。
  何况她对周寅之始终有疑虑。
  这一下既然遇到,便同尤芳吟说了一句,要往城楼上去。可尤芳吟却摇了摇头,向城楼上立着的人看一眼,说自己就在一旁的茶座里等她就是,并不与姜雪宁一道上去。
  姜雪宁看一眼上头的吕显,心下了然,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拎了裙角,顺着城楼下方的台阶走到城楼上面。
  谢危似乎不很自在,并没说话。
  吕显见尤芳吟没上来,有些不痛快,也没开口。
  倒是周寅之颇为熟稔模样,同姜雪宁寒暄,见她手里还拎了二两茶叶,不由道:“关中市井的茶叶只怕比不上京城,毕竟好的都在江南或者送进宫里了。”
  姜雪宁这些年的生意射猎也颇为广泛,早年也算执掌后宫,知道各地如何向朝廷进贡的人,哪儿能不清楚这个呢?
  只是周寅之当年对茶却没有这样的了解。
  想当初她到周寅之家中去,仅有幺娘一人伺候,仔细沏了端上来招待她的自是家中最好的茶,可也不过就是那年次上一等的冻顶乌龙。
  姜雪宁想到幺娘,倒不免一下想到周寅之与陈淑仪这一桩亲事,不由道:“幺娘还好吗?”
  周寅之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幺娘。
  他哪里知道姜雪宁对他有多了解?
  前世周寅之虽然娶的是姚惜,可府内却有许多姬妾,幺娘的容貌虽然算不得最上等,宠爱也算不得最盛,可却是他后宅中最长久的一个。后来姚惜莫名其妙没了,姜雪宁虽不管周寅之后宅私事,可也约略听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姚惜是想对付幺娘,这才出的事。
  是以她对这没见过几面的清秀女子,格外关注。
  周寅之有些谨慎:“您怎么问起她来?”
  姜雪宁道:“只是提起茶便想起她,旧日替我沏茶的时候,茶虽不太好,可沏茶的手艺却是不错。眼下你将迎陈淑仪进门,可别委屈了她吧?”
  周寅之忽然有些沉默。
  过得片刻才笑:“她早年是茶农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随了我,确是爱茶的。我离京来忻州前,宫里秋茶刚赐下,她倒喜滇红一味。二姑娘关怀,我回去定转达于她。”
  姜雪宁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
  这眸光有一刹太亮。
  周寅之陡然生出一分不安:“可有不妥?”
  然而这眸光转瞬便归于了寻常,姜雪宁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笑道:“罢了,周大人的事情我过问个什么劲儿?也不过就是忽然想起来罢了,还请大人莫要挂怀,是我冒昧了。”
  周寅之忙道:“不敢。”
  谢危在旁边已见他们寒暄了半晌,一句一句听着倒似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心里堵了不快,便不冷不热插了句话:“周大人,再不走,箭楼那边议事该要结束了。”
  周寅之这才一惊,也听出谢危这话有点“送客”之意,立时感觉出点端倪来,于是不再与姜雪宁攀谈,躬身道:“瞧我,险些忘了正事。这便先行告辞,见燕将军去。”
  说完他一一道礼,顺着蜿蜒的城墙往远处箭楼去。
  姜雪宁却是看着他背影,眉头紧皱。
  谢危要笑不笑地问:“你同他倒很熟稔?”
  姜雪宁心底发寒,竟道:“周寅之不对。”
  谢危一怔。
  姜雪宁却是心电急转,折过身来,压低了声音,看向谢危,语速飞快:“滇红茶产自云南,自来西南的秋茶采摘便晚,路途更遥,进贡到宫中向来是每年十一月中旬,便有风雪前后相差也不超过十日。皇帝再赐予宠臣,左不过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事。他自称动身来边关时,宫内秋茶方赐,京城到忻州快马不过九日十日的路程,缘何竟然拖延到了昨日除夕,才入忻州?”
  谢危瞳孔微微一缩。
  姜雪宁截然道:“要么他对动身的时间撒了谎,可没这必要;要么,中间缺的这段时间,他去了别的地方,另有图谋!”
 
 
第218章 旧日刀
  谢危刚才听他二人说话, 以为是叙旧,并未太留神,闻得此言, 却是瞬间蹙起了眉头, 几乎立时意识到周寅之话中的确有小小的破绽。
  他看向吕显。
  吕显也将姜雪宁刚才的话听了个清楚, 心底暗惊,神情凝重几分, 触及谢危目光, 便道:“我即刻使人查听清楚。”
  谢危补道:“使人暗跟他行踪, 事未查清,勿让此人离开忻州。”
  吕显道:“是。”
  如今周寅之在锦衣卫里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 平白有大半月的时间不知踪迹, 又是这样特殊的时候, 个中牵扯不会小。他不敢耽搁,径直转身向城楼下面去, 找人安排诸般事宜。
  姜雪宁也觉心惊肉跳, 越想越觉此事不妥,也又不知周寅之目的何在。
  但总归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她顾不上再说什么话,转身也要走。
  岂料谢危眼明手快, 竟然一把将她拉住,目光落在她面上,竟道:“你对宫内的琐碎,知道得倒很清楚。”
  姜雪宁身形顿时一滞。
  宫中一年四季、大小节令都有各州府进贡, 流水似的从无断绝,别说是谢危这等主要在前朝为官的, 便是内务府里执掌库房的太监都未必能知悉巨细,得翻一翻册录方能确定。可她不过听得周寅之那一句闲言, 便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破绽,未免也太敏锐了一些。倘若不是熟记于心,又怎会如此细致?
  她听出了周寅之的破绽。
  而谢危听出了她的破绽。
  姜雪宁被他攥了手腕,立着没动,回眸注视他,却不慌乱,只道:“谢先生忘了,这两年来学生暗中经营盐场,可于茶米丝布亦有所涉。各地春秋新茶何时采摘,又有多少例当进贡,民间所余是何品次,自然有所知悉。云南在四川西南,并不遥远,怪周寅之运气不好,他所提及的我正好知晓罢了。”
  谢危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没信,却道:“在京城时,周寅之原是你父亲门下,后为你效命,算得你‘旧部’。可我观你方才与他叙旧,看似熟络,实则并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备。”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
  姜雪宁无法忘怀上一世的惨怛。
  若非当时无人可用,她决计不会与此人有任何交集,必远而避趋,便像是对谢危敬而远之一般。
  她道:“正因与周寅之识逢旧日微末,是以深知此人秉性。人之秉性若轻易能移,便不足称‘秉性’。心肠狠辣、身负凶性之辈,纵一时和善,他日也未免露出獠牙。此等人,可与之交一时,处须臾,却不应时时刻刻,长长久久,是以防备。”
  话分明说的是周寅之,可谢危竟觉她此言隐有所指。
  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
  他目光锁着她,质问她:“所以我在你眼中,竟与周寅之一般,使你畏如蛇蝎?”
  畏如蛇蝎?
  周寅之再厉害,也不过曲意逢迎,欺上媚下,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可谢危却是心志弥坚,身负大仇大恨,禁得大起大落,忍辱负重,一朝血洗宫廷,便在万万人之上!
  如此枭雄人物,周寅之岂配与他并论?
  倘若周寅之只是蛇蝎,谢危便是天上的炽日。
  远观尚可,近了却要灼人心肺。
  烈烈燃烧的太阳一旦从半空中掉下来,便不再是普照尘世的光明,而是毁天灭地的恐怖!
  前世被软禁宫中,遭受欺凌时,她也曾对此人抱有一线柔软的希冀。
  她想,她是救过他的。
  即便数年无甚交集,她也曾戏言刁难,可毕竟都是无伤大雅的琐碎。倘若求一求他,或许能看在那喂血给药的旧恩情面上,解她于水火。
  然而什么也没有。
  直到后来,她才听闻前世尤芳吟的猜测:原来前朝那萧燕两氏之子,还活在世间。或恐不是旁人,正是那权柄在握的帝师谢危。
  谢居安竟是燕临兄长。
  那他对她所遭受的一切凌辱视如不见、袖手旁观,又有何不可?
  身处逆境,未必使人绝望;可若连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破灭,绝境之中,当以何为继?
  姜雪宁虽知如今是新的一世,固然不该将两世之人等同而论,可同一个人性情又怎会二致?
  谢危就是那个谢危。
  她绝不敢对此人抱有多一丝的希冀,既然他偏要问,她也就将昨日不曾说出的那些话都宣之于口:“先生志存高远,是天上云;学生浅薄短视,乃地下泥。燕雀未知鸿鹄,夏虫不可语冰。先生与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本不般配。凡俗之辈尽其一生也不过只求‘安生’二字,还请先生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谢危听她这一番话,直如被冷水兜头浇下,连脉络中原本滚沸流淌的血,都为之一冷。
  原来甜不多一刻,痛却锥心刺骨。
  姜雪宁不闻他应答,还扯了唇角讽刺地一笑:“若先生放不得,要不我陪您睡上两年,等您腻了、厌了,再放我走?”
  倘若先才的话只是拿刀扎他,此刻之言却近乎在剜他心。
  她竟这样故意拿话激他。
  他的欲与情皆出自心,便任她如此轻贱么?
  眼底深埋的戾气终究浮出,然而偏生将手握得更紧,谢危一字一句道:“所以是我之所图,其情其性,叫你害怕,生厌,想逃?你便这样怯懦,这样胆小,试都不敢试上一次,便当临阵逃兵,像你同张遮那样?”
  他又提到张遮。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姜雪宁上次便甚为不喜,这一次终于深深地被他激怒,也许是因为他越界冒犯了她,也许是因为他话中的含义刺痛了她。
  她瞬间竖起了浑身利刺,厉声驳斥:“前面是无底深渊,明知跳下去会粉身碎骨,难道还要纵身往下一跃?”
  谢危道:“不跳怎会知道?”
  姜雪宁喊:“你是个疯子才会跳!”
  谢危冷笑:“你还没明白,是吗?”
  姜雪宁只觉理智的那条线越绷越紧,几乎就要将她拉拽到与他一般的疯魔境地,恐惧使她竭力地挣扎后退:“放开!我要明白什么,我有什么不明白?!”
  谢危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这一时,想起她曾说的什么“瓶瓷有隙”,但觉心内一片翻倒如江海,无论如何也不下去。怒意席卷,手上竟不松半分力,非但不放人走,反而一路擒拽她向着城楼另一端走去。
  姜雪宁不愿走也由不得自己,只当他是理智全无:“你干什么?”
  谢危却全不搭理,照旧往前。
  城墙外是荒野连营,城墙内却是市井烟火,贩夫走卒。
  她被谢危拽着往前,两人争执不休,途经兵士却个个充耳不闻,全都低下头来,更无人敢跟上来查看半分。
  终于到得那城楼东端。
  下方却是一家锻造铁器的铺子。
  搭起来的瓦棚里立着好几只炉子,有大有小,里头烧着焦炭。大冷的冬天,身处其间的铁匠只着短褐,甚至有些打着赤膊,正抡了锤用力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器器胚,那飞溅的火星,赤红的铁块,甚至最顶上熔融的铁浆,无不散发着惊人的热意。
  谢危向着下方一指:“自以为是片瓷,碎过便不可弥合。姜雪宁,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有资格当那一片瓷吗?你同我,都不过是在这烘炉里翻滚的铁浆!”
  姜雪宁被他掐着下颌看去。
  谢危那寒厉的声音锋锐而冷酷,如同雷霆一般灌入她耳中:“你的身世,我知;我的遭逢,你晓。生来老天便没给你我当孱弱废物的机会,你要受千般煎熬、万般捶磨,才能成个模样!梅瓶有隙不可弥合,可你生来若只配当块铁,便该知晓,你没有那样脆弱,便是被人打断了骨头,也要重入炉中淌血忍辱,铸成新的模样!”
  姜雪宁眼底忽然缀满泪。
  而谢危却紧紧攥着她,仍旧一字一句地催逼:“谁爱你,谁重你,又有谁需要你?人活于世,你不如我明白。既要痛快,不痛怎能快?处处只想得其快,避其痛,你活着与阴沟烂渠里那些蛇虫鼠蚁有何分别?!”
  姜雪宁只如受凌迟之刑,被他言语剖开了皮囊,露出血淋淋的筋骨,浑身都在发抖:“天底下如你谢危之人能有几何?我不是你!”
  他冷酷依旧:“所以你这般的懦夫才不能同张遮在一起。要么是他看穿了你,要么他也与你一般愚不可及!”
  她红了眼:“你闭嘴!”
  谢危道:“痛了?”
  姜雪宁往后退去:“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谢危只被她的抗拒与恐惧扎得千疮百孔,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气:“你尽可逃,往天涯海角去。”
  她几乎声嘶:“难道你疯也要拉着旁人陪葬?!”
  谢危却怒极:“陪葬又如何?”
  姜雪宁一下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谢居安,世间事不是强求就能有结果,只不过互相折磨。”
  可谢危偏不肯悟:“苦果亦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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