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姜雪宁坐在屋内,却没有去睡觉。
  两天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自然将天教这座分舵剿灭,所有匪首包括万休子、鲁泰在内,尽数被擒,关押在地牢内。
  谢居安的伤势不算轻。
  周岐黄等几名大夫忙前忙后也着急了好一阵。
  只不过,姜雪宁竟没有去看过。
  她仿佛想花些时间,彻底把自己整理透彻。
  也或许,只是怕。
  直到此刻,她才搭垂着眼帘,问了边上来伺候的丫鬟一句:“谢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丫鬟是原本将军府里伺候的。
  她位卑也不敢瞎打听,只道:“大夫们前一天折腾了小半夜,后来人醒了,好像就没事了,据说只是些外伤,将养将养就好。”
  外伤。
  一只手而已,的确也只能算是“外伤”。
  姜雪宁听后,实在不好说自己心底究竟是有多少情绪交汇在一起,索性不去分辨了,起身便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午后。
  窗外有悦耳莺啼。
  碧树阴阴,日照明媚。
  谢居安住处,挑的仍旧是僻静院落。
  外头那一座石头堆砌的高台上,新鲜的血迹才刚刚干涸,她也不看上一眼,径直从庭院的边缘穿过,便看见了一树无忧花旁紧闭的门扉。
  刀琴仍在京城未回。
  如今伺候在谢危身边的就剑书一个,并一个才打天教救出来的小宝。
  两人见着她,神态并不相同。
  小宝是且愧且疚。
  剑书眼底却是掠过了一抹黯然,然而看见姜雪宁时,又到底怀了几许希冀。
  房中隐约有一丝颤颤的琴音。
  只是并没有往日的流畅。
  连音调都差了少许,凝着一种僵硬的滞涩。
  姜雪宁心底骤然抽痛,险些没说出话来,静立半晌,却再也不闻那房中琴音响起。
  剑书低声说:“先生不愿见谁。”
  姜雪宁立在房门外,只朝着里面道:“先生,我想进来。”
  里面久久没有回答。
  她便强忍了心底的翻涌,往面上挂上一抹笑,只当他是默认了,伸手将紧闭的门推开。
  屋内弥漫着清苦药味儿。
  谢危穿着身简单的白衫,盘膝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上头置了一张几,几上搁着一张琴。他身上的伤口早已经处理过,左手上了药,用雪白的绢布缠住,露出的修长的手指上还能看见点隐约的伤痕。
  面上那种病态的苍白,却使人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
  姜雪宁眼眶一酸,安静地走到他身旁去,罗汉床边的脚踏上屈坐,却笑着凝望着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危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拉了他的手来看,有那一刹,泪水险些滚出眼眶,可她强忍住了,不无调侃地弯酸他:“别人都说你算无遗策,可有时候,你明明一点也不精明,蠢得好厉害。我当年救你,可不是出于什么良善,我就是不想你死在我旁边,我害怕。”
  谢危岂能看不破她的强撑?
  但并不揭穿。
  只是低眸,也拉了她的手。那纤细的左手腕,一道细细的疤痕犹未褪去,温热的指腹轻轻压上,仍旧能抚触出些许痕迹。
  他平淡地宽慰她:“我也怕的。”
  很难想象,这样一句话从谢危口中说出来。
  他杀伐果断,哪里会怕个死人?
  姜雪宁看着他,心下难受,慢慢道:“为我不值得。”
  谢危一声轻笑:“不过是一时弹不准调罢了,本也只是个放不下的执念,如今放下了也好。”
  他幼时学琴最差。
  可偏素性要强。母亲又说,世上本无不擅之事,怕的是苦心人。肯学,肯练,时日久长,总能卓然拔俗。天不厚才与人,人所赋于己罢了。所以二十余年如一日,不曾毁弃,倒也堪堪成个琴中高才。
  他平生不服,乃一“输”字。
  学琴不过其中之一。
  姜雪宁却几乎要为他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落泪,心绪如在云端翻涌,几经回转,飘荡天际。
  可她不敢问他还能不能弹。
  许久后,只低低道:“谢居安,往后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谢危手指抚过她面颊,半带嫌弃地笑她:“你弹得那样难听,琴曲都不会几首……”
  姜雪宁凝望他。
  然后慢慢直起身,仰起脸颊,轻轻凑上去,在他薄唇上落下鸿羽似的一吻,眼底却为水雾氤氲了一层湿润的光亮,道:“那你以后教我。”
  名师出高徒。
  他好好教,她必能学会。
  倘若学不会,那一定都是他的错。
 
 
第235章 权谋世
  谢危喉结微微滚了滚, 声音略有喑哑,向她伸手:“来。”
  姜雪宁被他拉了起来。
  他一手搂了她的腰,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 却没有多做什么, 只是坐在窗下, 这样简单地抱住她,又似要用这样克制的动作, 压抑住内心某一种冲涌地仿佛要溢出的情绪。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能听见里面有力跃动的心跳。
  前段时间陷落天教的时候, 他们更亲密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 可并不包括这般的相拥。只因那似乎是比亲密更亲密的事,而谢居安从来不敢跨越这道界线。
  直到此时此刻。
  姜雪宁原是不习惯与人靠得这般近, 有这般亲密的姿态, 只是谢居安拥住她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到底没有抗拒。
  过得片刻,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谢危说:“你是我的。”
  姜雪宁抿唇不言。
  谢危注视着她, 考虑半晌, 笑:“那我是你的。”
  姜雪宁听了,只觉这人荒唐又幼稚,可心里知道与他辩驳这些不会有结果, 说不准还要把自己绕进去,索性不搭理,唇边勾一抹笑,便把眼睛慢慢闭上。
  谢危便当她是默认了。
  他看向窗外, 春日的花树都在清风与天光之间摇曳轻晃,可往日他从没有一回觉得它们充满了这般焕然的生气, 原来每一花每一叶都不相同,便如时光静默流淌, 每一刻都使他真切地感知自己平平凡凡地活在红尘俗世之间。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便当你是答应了,往后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雪宁静静伏在他臂弯。
  谢危久不闻她回答,低下头来看,才发现这小骗子竟然睡着了,怔了一怔,不由失笑。然而目光流转时,却看见她眼睑下那一点淡淡的惫色。
  她这两日,究竟是想了多少,熬了多久,才终于走进这间屋子,对他说出方才那话?
  他竟觉得心里堵着。
  万千情绪都积压到了一起,然而又难以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想要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可又怕稍一用力便将她吵醒。
  臂膀间有千钧力。
  落到她身上时,却只那样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谢危终究是没有忍住,眉睫轻轻一颤,伏首轻轻吻在她眉梢。
  没有浑浊紧绷的欲求。
  只有满满浓烈的炽情。
  两人的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天光散落在她发间,柔软的青丝则铺在他垂落的袖袍,氤氲着的像是暴风雨后平静柔和的虹光,仿佛相互依偎着,有一种难言的温情脉脉。
  吕显来的时候,庭院里安安静静。
  剑书守在外面。
  吕显看向那掩着的房门,蹙了眉问:“说好的未时末,我在那边等半天了,你们先生怎么没来?”
  剑书低低道:“宁二姑娘在里面。”
  吕显便不说话了。
  但此处安静,房门虽闭着,谢危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此刻便动作极轻地将姜雪宁放了下来,将一只软枕垫在她脑袋底下,又将那置着的方几撤到一旁。虽是春末,可也怕这般睡着染上风寒,于是拉过罗汉床另一侧的薄被,一点一点轻轻替她盖上,然后仔细地掖好被角。
  她睡梦中的容颜,真是好看极了。
  谢危立在床畔,凝视她娇艳的唇瓣,忽然想起儿时侯府庆余堂外那掩映在翠绿叶片下红玉似的樱桃,于是又没忍住,俯身亲吻。
  从房内出来时,他没说话,只返身缓缓将房门拉拢,对一旁小宝道:“照看着,别让人吵着她。”
  小宝轻声道:“是。”
  吕显一听,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同谢危一路走出了庭院,离得远了,才道:“按你的意思,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谢危披上了一件鹤氅。
  从庭院里走出来时,方才的深静温和早已风吹云散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眼帘一搭,冷淡得很:“没弄死吧?”
  吕显道:“自尽了三个,骨头硬。”
  谢危闻言,墨画似的长眉都没多动一下,只道:“没死干净就好,我还有些用处。”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争斗,无论是对付教外的人还是教内的人,都得有个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张胆,所以都设成了地牢。
  阴暗逼仄,湿冷压抑。
  谢危到时,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水冲过了一遍,干干净净,若非空气里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墙角某些凹陷处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谁也瞧不出在过去的两天中,这座地牢里上演过怎样残忍的场面。
  早先万休子身边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用铁链吊在墙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时不时往下滴。
  许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几分力气,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看见谢危,便目眦欲裂地叫喊起来:“狗贼!度钧狗贼!有本事便把你爷爷放下来堂堂正正地较量个高下!”
  边上一名兵士几乎立刻狠狠一条铁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没有几块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卷起扫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
  谢危停步转眸,倒没辨认出此人来,问剑书:“他谁?”
  剑书看一眼,道:“是鲁泰。”
  谢危凝视他片刻,想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脚砍了,扔去喂狗。”
  他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后面便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地牢内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几分。
  最里的牢房里,万休子听见那回荡的凄惨叫声,几乎忍不住牙关战栗,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他也没多少动弹的空间。
  可身上却没多少伤痕。
  这些日来他是地牢里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刑罚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厉的恐惧,一日一日来听着那些人受刑的声音,几乎是架在油锅上,备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着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他知道,这是故意折磨他。
  外头来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身上的颤抖也就越发剧烈,连带着锁住他的铁链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老迈的眼死死地盯着过道的右侧。
  谢危终于是来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太子衣袍、虚虚七岁的孩童,二十余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潜伏在天教的魔鬼,终于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万休子甚至是愤怒的。
  他紧紧地握住铁链,朝着前面冲撞,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重新扼杀!
  可到底冲不过去。
  他仇恨极了,喉咙里发出嘶吼:“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让你跟那三百义童一起冻在雪地里,也好过今日养虎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里!本座救过你的命,本座可是救过你的命!”
  剑书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将上面灰尘擦拭,放在了谢危身后。
  谢危一拂衣袖,坐了下来。
  对万休子一番话,他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摆手。
  两名兵士立刻走了进去,将万休子摁住。
  他疯狂地挣扎。
  然而挣扎不动。
  靠墙脏污的长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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