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当年奉宸殿学琴, 她与琴一道摔倒,谢居安下意识救了琴, 却由着她摔倒在地;
  后来壁读堂辞别,她向他赠了张琴, 谢居安伸手将她拉住,那张琴却跌坠损坏;
  今日万休子催逼,要他在他与他之间选,谢居安一刀穿过了自己那只弹琴的手;
  ……
  姜雪宁也不知怎么,看着谢居安立于刑台旁的身影,悲从中来,突地失声哭了出来,泪眼已是一片模糊。
  鲁泰眼见得谢危下手不曾犹豫,也有那么瞬间,感觉到了几分悚然,只为这人的镇定与可怕。
  然而这种悚然只是一时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公仪丞之死的仇怨,目光在姜雪宁与谢危之间一阵逡巡,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目中精光四溢,大叫道:“还是教首英明!原以为度钧先生乃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与这朝廷官家妖女有染。如今让你在自己与这妖女中间选,你竟肯为这妖女舍了自己的手!这难道能说是你对这妖女毫无留恋?你分明是对这妖女情根深种,毫无真正的悔悟之心哪!这妖女何等贵重的身份,好端端的当初又怎会出现在我天教众人所在的庙中,且还接了我天教教众递去的吃食?公仪先生之死,通州一役无数兄弟,绝对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台下的教众们,闻得此言,也总算是从震骇中反应过来了。
  谢危的举动固然令人震惊,可并不能挽回什么。
  姜雪宁的身份既然已经爆出,天教中人贫苦百姓出身,又哪里会有半分的同情?
  甚至有人大喊道:“让那妖女受刑!”
  鲁泰自然大为振奋。
  然而就在他走上前,待要再多做点什么、严加审问的时候,却有一名年轻的教众身上染血,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高台下聚集的人群,带着万般惊慌地大声叫喊:“打进来了!外面有军队打进来了!!!”
  什么?!
  这一刹那,整座高台下聚集的上千人几乎齐齐吃了一惊。
  万休子更是头皮一炸,心里一个激灵,骇然从座中起身!
  外头轰隆一声,仿佛是大门被人撞开。
  紧接着便是惨叫疾呼。
  刀兵相接之声几乎是从四面八方响起,前面有,后面也有,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怎么会?
  这里可是汝宁府,从哪里来的军队能打过来?
  万休子根本想不明白。
  要知道他时时刻刻提防着谢危,提防着朝廷。东面战起,汝宁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而边关大军驻扎忻州,若朝着这面行进而来,不说路途遥远,就是那行军的动静,也不可能瞒天过海,必然早早被他知道。自打决定要对谢危动手以来,他一直派人注意着忻州的消息,十万大军,一兵半卒都没动!
  哪里来的军队?!
  哪里来的援兵?!
  脑袋里一团乱,万休子大叫道:“速速整顿抵挡!来人,先护我!”
  两边道童立时拔剑将他护住。
  紧接着他目光一错,瞥见旁边的谢危,几乎立刻灵光一闪,抬手指向他,恶狠狠地道:“是你,是你在算计我啊!快,万莫叫他跑了!抓他!抓他起来!”
  然而这一场变故,对万休子来说是突如其来,对谢危来说,却是早有预料。
  在听见外头乱起时,他已经咬牙忍痛,将穿在左掌的短刀抽了,紧握在手——
  先前刺穿手掌的刀刃,瞬间成为了他新的武器!
  在两名道童合身向他扑来时,谢危毫不犹豫转手一挡,刀刃顺着对方剑锋下落,电光石火间已削去了对方三根手指,自己另一只已然受伤仍旧血流不止的手,却向身后的刑台一拍,借力旋身,又避开了另一道袭来的剑锋!
  但这一拍也加剧了伤处的痛楚。
  他眉心紧蹙成一道竖痕,看向另一面跌坐的姜雪宁,却并没有出声提醒,只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眼!
  万休子遇险时第一反应先自保,所以叫台上的持剑道童都聚拢到自己身边;第二反应是让人去抓谢危,因为外头攻打来的势力绝对与谢危有关,先将他擒住或有回天之力,所以这时候,自己的安危其实全系在谢危身上,制住谢危这个真正的幕后之人,才有生机,于是那些个道童又都调转方向,提剑朝谢危冲去。
  可这样一来,就没人看着姜雪宁了。
  她仍跌坐在地,在看见他投来的那一眼时,却不需只言片语,便全然明白——
  谢居安是让她趁乱逃,按着他与她先前的约定。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前面。
  她在他们背后。
  姜雪宁牙关都在打颤,却近乎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判断了一下方位,便跌跌撞撞朝着东面台阶而下。
  她还记得他说的话。
  正东往北走二十步,就有一座密室。
  只藏在里面,等人来找便是。
  整座分舵,已经完全乱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有人都奋力地持着刀剑朝外面冲杀,手持利刃的谢居安则将万休子这几个人拖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座高台之上有一名弱质女流,趁乱往下走。
  姜雪宁能听见怒斥,能听见惨叫,能听见惊慌,也能听见绝望……
  可心里却空荡荡的。
  仿佛有一阵狂风从她心里吹刮过去,把这些声音都刮走了,只余下那一句:“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明明是谢居安自己癫狂,以身犯险,拔刀换她,不是她逼的;
  她知道先前在忻州,她没有走,留下来,只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此刻他就在她身后拼杀,拖住那些人,为她换得一线生机;
  ……
  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她是想要摆脱的啊。
  倘若谢居安不死,那是他命大;倘若他死了,不也正好吗?无论是谁亏欠谁,谁束缚谁,人一死便一了百了,不用再斤斤计较。
  可为什么,她竟觉脚下一步比一步沉!
  那是她救了两次的人啊。
  他的命属于她,而不是阎王爷!
  姜雪宁似乎终于被自己说服了,分明该头也不回离去的这一刻,她竟然停下脚步,朝着他看去。
  谢居安肩上也多了一道剑伤。
  衣袍上沾着的不知是自己的血多,还是对手的血多,那柄刀便像是长在手上一般,不曾松开半分,招架着那一寸长一寸强的利剑。冷不防一剑自侧面袭来,尽管他避得快,手臂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已然是左支右绌,颓势渐现。
  这一瞬间,姜雪宁眼底一片潮热。
  她轻轻地搭住了自己左手手腕。
  那里绑着谢危给她的刀。
  或恐是跟疯狂的人在一起,待久了,也会染上几分似乎本不属于自己的疯狂。
  她抬眼,看向了万休子。
  这位天教教首打心底里不相信世间有人愿因一个“情”字放弃一切,平日也许还会想想,真到危急之时却是下意识地直接忽略了也许原本最是紧要的姜雪宁,此刻他看着一片乱战的景象,早已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可道童们都在对付谢危。
  姜雪宁朝着他走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心底本该如浪潮翻涌,然而事实是,心里面只有一片平静,仿佛大雪过后的山岭,掩盖了一切的行迹,世界悄无声息。
  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甚至边上一名天教教众看见她向高台走去,都只是在提刀而去的间隙间朝她投来奇怪的一眼,而并没有加以阻拦。
  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罢了。
  这节骨眼上他们奇怪的甚至不是她朝着万休子走去,而是她面上竟然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
  甚至就连万休子自己,在一眼看见她走过来时,都没有在意。
  前方道童已经一剑逼退谢危!
  紧接着数剑将他包围!
  万休子见状顿时大叫了一声:“好!”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姜雪宁已经走到他近旁。
  万休子不经意向她看一眼,本准备继续让到道童们赶紧将谢危制住,然而话未开口,想起方才一瞥之下姜雪宁面上的神情还有那拢在袖中看不见的右手,浑身突地打了个激灵:“拦住她!”
  危险的感觉骤然袭来。
  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根本还不待距离最近的道童反应过来,姜雪宁拢在袖中的右手已经伸出,一柄薄刃紧紧地扣在指尖,飞快地抵住了万休子的喉咙!
  锋锐的刀刃一碰,便有血流!
  万休子一时连动也不敢多动一下,眼睛睁大,声音发颤:“你好大的胆子!”
  道童们更是齐齐愣住了。
  尽管他们的刀剑已经将谢危围拢,他一身道袍都被血污沾染,可这时也是一般地不敢轻举妄动。
  谁能想得到?!
  一介弱女子不仅身怀利刃,且还有这样的胆气!
  然而姜雪宁只是死死地扣着万休子,挟持着人往更高处的台阶退去,立得离那些道童远了,才转眸看向他们,冷冷地命令:“放开他。”
  道童们持剑直指,立着没动。
  谢危已有些力竭,眨了眨眼,抬起头来,从人群中望向她。
  万休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突然之间毫无防备地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手中,听她这般威胁道童,气得浑身发抖:“你做——”
  话音未落,已戛然而止。
  回应他的只是姜雪宁骤然往里压进的刀刃!
  几乎已经有一个刀尖刺进了他脖颈!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流而下!
  万休子惊恐地大叫起来。
  道童们更是浑身紧绷,攥着刀剑手都能看见青筋!
  可姜雪宁的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狠上三分,她先才哭过,眼眶发红,仿佛有一股戾气侵袭而上,添了几分残忍。本是连血都怕见的人,此刻却现在浑无往日温良,只格外冷酷地俯视着下方:“谢居安的命便是要收也轮不到你们来!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放、开、他!”
 
 
第234章 放执念
  眼下这般场面, 万休子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女人一个手抖一个激动就结果掉自己,眼看着下面那帮道童傻了似的愣住不动,脖颈上尖锐的疼痛又使他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威胁, 一时便狰狞着面目, 色厉内荏地叫起来:“放开他, 愣着干什么,放开他!”
  只是话虽喊着, 人却不敢乱动。
  鲜血留下来已经染红了一片衣襟。
  下方的道童们向着谢危看了一眼, 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后面退去。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还在淌血。
  他却全然不顾, 只仰首看着立在高处的她,褪去旧日少女的柔和, 换上一身出露的锋芒, 便恍惚想起当年她逼急了砸自己琴时的架势, 于是唇角慢慢弯起,竟笑了出来。
  浑身是血, 可眉目柔和。
  外头攻打进来的人本就不少, 而且围拢了四面八方,几乎就没天教分舵众人逃脱的机会,很快就形成了碾压的优势, 将场面控制。
  姜雪宁看见燕临和吕显从门外走进来。
  很快就是一阵喧哗之声。
  剑书惊急的面容从众人之中一晃而过,好几个人几乎立刻上去,查看谢危的情况,他却还看着姜雪宁, 同时向身边几个人冷静地下达着什么命令。
  然而话音落时,身子却微不可察地轻晃一下。
  整个人毫无征兆就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 仿若玉山崩塌。
  各种声音尖锐地进入姜雪宁的耳中,可只是无意义地交杂在一起, 在脑海中形成一股混乱的嗡鸣,反而让她眼前所见的画面,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寂静。
  世界都似乎随之塌陷。
  周遭静了一刹,紧接着便是大乱。
  人如潮水一般涌了沟渠,将谢危围拢。
  她却像是岸上一块石头,动也不动,视线被阻隔大半,看不见他了。
  姜雪宁手指紧紧扣着的刀刃仍旧没有松开半分,更没有放开万休子,整个人动也不动一下。直到下面人慌乱地将谢危扶走,又有人迅速上来将万休子从她手中押了下去。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担忧的眼。
  燕临站在她面前,峻拔的身影为火光映照,只用一种格外沉默的目光望着她,眸底千回百转,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宁宁,你喜欢上先生这样的人,会很累。”
  姜雪宁却只看着地上那一小滩血迹。
  她恍若未闻。
  人如在梦中一般,只想:我也知道。可这样的一个人,叫我怎么去忘掉,又怎么敢忘掉……
  *
  “宁宁……”
  沈芷衣本是来陪她下棋,眼看着她下着下着,便怔怔盯住了其中一枚棋子,魂不守舍模样,眼底便添上了几分忧虑,轻轻唤了她一声。
  姜雪宁这才回神。
  沈芷衣是事后两天才到的汝宁府。
  她本是要随燕临他们一道来的,可黄州有屯兵,怎会愿意叫她一个皇族公主知晓?是以婉拒,只让人准备她车驾,晚了好些天启程。
  待得事定,方才抵达。
  姜雪宁与谢危历了一遭艰险的事,沈芷衣也有听说。
  只是毕竟不再是当年天真的公主了。
  谢危此人看似光风霁月,内里剖开却是一副污黑的心,她只担心,此人犹如一座深渊,拽着姜雪宁往下跌坠。
  若是往常,姜雪宁只怕已经注意到了沈芷衣欲言又止的眼神,然而这两天她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特别关照,所以有些很明显的细节都忽略了过去,不曾注意。
  当下还笑问:“该我下了吗?”
  沈芷衣看了她许久,心里实有千万般的话想要对她讲,甚至是那件使她犹豫了许久的事,然而此时到底说不出口,只敛了眼底的复杂,笑笑道:“该你下了。”
  姜雪宁便胡乱下了几手。
  末了还是沈芷衣赢。
  她这糊里糊涂的下法,就算是沈芷衣有心要让她,也实在让不出什么结果来,末了也知她现在没什么下棋的心思,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叫她好生休息,自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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